孤鸿左手神令闪烁,右手烫剑烫得发紫。他双眼怒红,精气神判若两人。横剑在胸,当真是威风凛凛!四周逡巡的游魂,竟也似一时之间,为这气势所慑,不敢贸然激进,只是数量越聚越多,堆满四方空间,呜呜声不绝,都用幽怨之极的眼神瞧着他,仿佛在说:“你迟早都是我等果腹之物!”
身后传来一声巨响,刺得他耳朵发麻。
幽魂堆叠成一个体积庞大的球形,将他困在中心,围得水泄不通,却是谁也不轻举妄动,轰鸣声一响,孤鸿眼中火似终于动了下,烫剑神令一齐发威,不断向外围逼出气浪。这群游魂却也非等闲之物,立即围拢过来,针锋相对的朝内逼入阴风。
一时之间,热寒交替,相互抵抗消耗。神令之光愈盛,孤鸿眼中的火愈盛,由内而外的热浪,亦源源不断的冒出!
热浪,似乎将要盖过阴风。
谁知此时情形,无论天地人,早已进入了一攻守相衡的阶段,可谓牵一发而动全身,欲打破久持不下的平衡,有时很容易,有时也很艰难。孤鸿气势稍强,天地即刻风云突变,原游离战局之外的幽魂,此刻亦从四面八方聚拢而来。这样,好不容易被压下去的阴风,陡然盛起,大有东风压倒西风之象!
孤鸿胸腔一阵起伏,脸色亦随之变了变,大声道:“刑雨!你还好么!”
远处巨鸣再起。
天上乌云之中,一道红色幻影卷着数股云风,从云层飞出,身子兀自把持不定,仿佛正被一股无形之力缠绕着,掌控着,那幻影忽然抛掉长剑,手掌翻飞舞动,两指朝前凌空点去。“破!”他叱道。
那两指,仿佛于无形空间戳穿了个洞,洞内白芒闪烁,在漫天乌云、昏暗的天色映衬下显得尤为注目,白芒一闪而逝,而施与幻影身上的无形束缚也似乎在白芒消逝那刻,不见了踪影。
瞧那幻影,神情依旧从容镇定,昂首挺立于半空,乌云之下。
不是刑雨是谁?
片刻之间,他身躯虽静如守兔,两手掌,十根手指实乃动如蛟龙,全神贯注盯着乌云,精气神,都统一到了极致。
乌云突然裂开条很大的裂痕,也瞧不清究竟有什么,要从那裂口出来!
只见刑雨眉头微皱,手指早已朝裂痕点去,厉声道:“破!”
空中首先现出一圆形平面,仿佛一面闪着白光的“镜子”,“镜子”忽然“啪”的自中间裂开,似乎是受到了什么撞击,亦或是阻挡了某种冲击,只见数道强光,自“镜子”裂痕中照出,光芒过处,“镜子”上方。原本一片空灵的空间,竟现出了一个长极尖极的褐色触角,触角抵在“镜子”上!白芒继续照上去,将触角的全貌照了出来。
原来竟是一副硕大无比的面具,其名为面具,面具上的表情实则如真人一般惟妙惟肖,高额,怒目,龇牙咧嘴,唯独那独角兽犄角一样锋利的鼻子叫人忍不住为之一叹。
“镜子”被鼻子戳碎了。独角面具直直刺下,然而此时,早有第二点白芒等在了镜子下方。“镜子”一碎,它即刻变大为一片白茫茫的“壁”,隔绝在刑雨与独角面具之间!
“壁”内忽然探出一只大手掌,抓住鼻子,再探出另一只大手掌,往下一扫,扫起一阵狂风,捞起了那柄尚未落地的长剑,前一刻长剑还像针一样小,大手捞起来时,立马变作一把巨剑,真是一把天地之剑!但见剑光一挥,自犄角穿过,那亘古罕见的大犄角,应光断为两半。面具嘴已张,却说不出话,眼已瞪,却再难唬人,触角一断,即刻化作一道黑芒,缩回了云层。
刑雨默诵咒语,那只持剑的大手,准备去解救孤鸿时。乌云再次射出一道厉光,定在刑雨和孤鸿之间。
“你自顾不暇,还想救他?”那厉光,扭成一团人形模样,发出兹伯的声音。
刑雨神情再度变得凝重,目不转睛盯着兹伯,瞧着他身后,已渐拢缩的游魂大球。游魂每收缩一寸,刑雨精力就减弱一分,因为此刻处于极端危险之中的,是他主人!皮之将死,毛将焉附?兹伯正是瞧准了他这一软肋,才丝毫不给孤鸿逃生机会。
“你这样做,是认为吃定他了,还是吃定我了?”刑雨说。
兹伯道:“我一开始只想吃他,如今是你自己作茧自缚,送上门来,也由不得我了!”
“好大的口气!”刑雨哼道。
“纵不吃定,也八九不离十。”兹伯笑了。
刑雨道:“你这人最大优点,是虚伪,最大的弱点,是过于自信。”
兹伯抚掌大笑,说:“真的么?我却认为你最大的缺点,是话太多。话太多的人,容易死,话太多的鬼,叫人恶心。”
刑雨道:“是么?你话也不少。”
兹伯道:“ 你为何还不动手?”
刑雨手掌一翻,那柄大剑即刻对准了兹伯。兹伯嘴上虽然在笑,心里却也忌惮得很,对方一动,乌云即刻动了起来,破开四大洞,四副巨大无比的人头面具,正扒在洞口向他们瞧来,仿佛此间天地只是他们用来盛装生命体的一只大瓶子,可以随时随地窥视、玩弄。
其中三副面具都张大了嘴,嘴内的光芒像探照灯一样聚在刑雨身上,另一副,另一束光,却照在那团游魂身上!
刑雨皱眉道:“你会的这些,难道我不会么?”
兹伯道:“正因为你会,有时甚至比我更具创造力,所以我不得不投鼠忌器,做两手准备。”
“那好!”刑雨说,“就此决一胜负吗?”
“正是!”兹伯道。
两人一言一语,一唱一和间,周围却早已暗藏汹涌,各自调兵遣将起来。
刑雨的“壁”,不知何时又多了四块,,分布东南西北四方,俨然一矩形方阵,隔世高墙,这四面立体的“壁”,时而涌现一两张人脸,时而掠出一条条烈焰,时而传出一阵阵哀鸣,时而会有一双双手,不经意地探出来,那势头似乎在说:“谁要被老子抓到,老子就叫他好看!”与刑雨相比,天上地下便是兹伯的地盘了,上面乌云汹涌,下方也不知何时铺上了一层层灰云,谁也猜不到这些云的背后,藏了些什么?
天色暗了下去。气氛紧张到了极致。
刑雨嗯了一声,身体忽然震了震。原来是兹伯身后那球状物体,又缩小了几寸。
兹伯笑道:“只怕我们还没打起来,他就支持不住了。”
刑雨面无表情,沉默不语。忽然,他暗道一字诀,持剑的巨手立即将剑扔向了孤鸿那边!
但见那道剑芒,脱手后便即消失,兹伯只闻耳边掠过一阵风声,知是刑雨长剑,是以脸色一沉,亦自手中射出一束厉光,更急更准,竟千钧一发之际,截下了那柄解救孤鸿的剑。空中,两道剑芒相碰,又迅速分开,只在交接处留下淡淡的剑痕。
长剑破空,朝刑雨飞了回来,刑雨接下,浑身微微一震,剑虽握在手中,却兀自颤抖不已。“不妙了。”他暗道。
这几下交手,虽轻描淡写,迅猛如雷,然而兹伯身子,至始至终都未曾移动半分!
“你的剑速已慢了。”兹伯说。
“是么?”刑雨身影一晃,已至两面“壁”交接处,手舞如风,随着他的一声厉叱,阵法启动了。
“强弩之末,何必苦苦挣扎!”兹伯亦大喝一声,乌云上空那三副面具,当先喷出三束赤芒。
大地茫茫,嗡鸣声不绝于耳。球体亦再度缩小半寸。
孤鸿此时,后背已被汗水湿透。神令闪烁的白芒,将球体内部照得像纸张一样苍白,恰好掩盖住了他苍白的脸。他不断被消耗着,游魂消耗着他,他消耗着刑雨,同时刑雨也消耗着他,两人相辅相成,相消相灭。刑雨情况大是不妙,他知道的,因为他心神忽然弱了好多。气浪和圣光也不像之前那样强盛了。外围的阴风还在消耗他的元气,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
“好家伙,真精明!”他暗道。眼角四处瞟,只见围堵他的游魂,既不冒进,也不畏缩,张弛有度,阵形密不透风,每抢占一寸的空间,就牢牢占领那一寸空间,他占不到丝毫便宜。“真糟糕!”他想。深知自己对抗的,实乃一支纪律严明,训练有素的灵魂军团。
又过了半刻钟,孤鸿突然抿了抿嘴,脸上现出痛苦之情。纵然再坚强,此刻也快支撑不住了。偏生这些游魂,仿佛能看穿他的心思,又一齐向内逼拢了半步,阴风更盛了。孤鸿大叫一声,烫剑再也无力举起。他似乎也已知道,这下恐怕真的要形神俱灭了。
短短一霎,他脑海闪过无数念想,无数疑问。为什么人偏要到生死存亡关头,才懂得去真正思考?也是造物主定下的准则么?在每个人生命终结前设下这道固定程序,叫他们临死前再想一想?孤鸿此刻在想:为什么?这一切到底是为什么?我为何而来?为何受苦?为何我注定要在这刻死去?为何所有苦难都针对我?我得罪了谁······
他脸色惨白,是谁吸光了他的血?
外面,刑雨与兹伯的斗法也停止了。刑雨现出身来,风雨飘摇的······
这一仗,他们是否真的要一败涂地?
三个游魂,突然出人意表地离群出击,以破釜沉舟的勇气,穿透层层气浪,两个中途殒灭,最后一个冲破障碍,穿透了孤鸿的身体。
神令之光,一时之间黯淡下去了,只聚拢一小束光芒,护住孤鸿心脉。
“主人——”战团外,刑雨大叫了一声。
“哈哈,”兹伯却笑道,“谁可败我!谁能败我!刑雨老儿,不自量力,不自量力也!我这就送你归去!”
几道光芒,也不知如何闪耀,映得天地如明珠般清亮,可但凡稍有思想的生命都知道,这光芒,实在黑暗得令人绝望。
只听明暗交错中,传出一阵惨烈至极的绞杀声,绞杀声过后,便闻一声惊天怒吼,声线已极尽扭曲:
“时也!命也!我不甘心!我不甘心!啊——”刑雨悲壮地喊。
他最后喊的几句,震撼之极,真真道出了一个人的心,几辈子的愤懑。连最是得意的兹伯,也不禁怔了怔,忽然道:“什么······你······”
他惊呼,却是刑雨,踉跄之间突然浑身燃起了火,扑向那团游魂!
孤鸿气若游丝,命悬一线之际,他周边忽然亮起了刺目光芒,所有游魂竟于同一时间,燃烧起来了!这股好火,有如缠蛇一样,迅极猛极,陡然之间裹住了球体内的每个灵魂,他们甚至连丁点反应都来不及做,便已深陷火沼!
游魂的哀鸣呀,仿佛此地乃是无间地狱。
孤鸿自然,也在这团大火中备受煎熬。他意识已经模糊,模糊的程度,足以使他忘却肉体的痛楚,他自然不知,自己之所以能在大火围困中存活下来,皆因手上佩戴的,是火焰之神的令牌。神令正全力保全他性命。
烈焰之中,掠出一条火苗,这条火苗不旺,卷至孤鸿眼前,静静的燃烧,看来快要灭了。
孤鸿睁开眼,模糊的双眼,用眼中那点微弱光芒,静静瞧着那条火苗,那点微弱之光,是否是泪光?
他向火苗,摇摇头。火苗,忽旺忽衰,像诉说,像坚持,更像鼓励。
火苗灭了。
他也阖上了眼,身子在剧烈颤抖。他无法形容此刻的感觉,只觉得心很沉重,这个世界很残酷。
“你心中是否充满了恨?”一把极具蛊惑性的声音,忽然在他耳际响了起来。
“你恨又如何?没人在乎你的恨······”
“恨是一种情感,一种执念,你懂得怎么恨吗?恨有时也是一种力量,当恨变成执念的时候,你就有了力量······”
“说起执念,你比兹伯如何?”
“拿起执念吧!如果你还想赢的话!”
“神界子民······可以被打败······却决不可认输。”
孤鸿全身血液,快要被火烧得沸腾。
“帮······帮帮我!”孤鸿支开眼,乞求道。
那声音问:“你元气已被掏空,肉体早已达极限,你还拿什么来战斗?”
“灵······魂!”孤鸿喘着气,嗫嚅道,“我······还有灵魂!”
神令再度亮起光芒!
天际灰灰,乌云滚滚,压抑得叫人看不到希望。
“刑雨!你······你变了!”兹伯飘在空中,姿态甚傲。他瞧着下方那团熊熊燃烧的大火,似还未从震惊中回过神来。
“不对不对!”他摇头,自言自语地说,“你不会这么愚蠢!他的命怎能与你相比。你······你竟······”他越说越大声,越说越生气,最后竟气急反笑,笑道,“好好好!你终究没让我亲手杀死······那又如何!你以为你赢了么?嘿!你终究还是死啦!身为灵魂,以最耻辱的方式结束自己,你愚不可耐!哈,哈哈!”
“你也不聪明!”孤鸿说,从火团现出身来。接着便有一束亮光,细如蚕丝,自火团射出,兹伯此刻正因刑雨之故,心神有些动摇。在这种战局之下,往往注意力稍有差池,便可能棋差一招,功亏一篑。更何况,在他的算计中,孤鸿此刻纵然不死,也定是强弩之末,不值一提。正常情况下,濒临死亡的人要使出这雷霆之击,几率只怕比千万分之一还要小。
可偏偏千万分之一几率的事,就这么发生了!
饶他兹伯有几百年阅历,应变无人能及,此刻也只有干瞪眼睛,干张嘴,心中的震撼,早已盖过了所有情感。
那束极其细微的光线,忽然在兹伯眼前,聚成一位怒发冲冠,烈焰焚身的火红色巨人,巨人一双巨天神掌,倏地握住了他!他满眼惊诧,似乎还在疑惑,这一切是怎么发生的!
“你······你······”他的声音,第一次颤抖。
天上乌云,人脸面具齐齐射出光芒来,往巨人身上招呼。然而这巨人,兀自岿然不动,一双眼死死盯着兹伯,一双手紧紧握住兹伯,仿佛此刻除了兹伯,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情,能分他半点心!
兹伯当真不愧为一代枭雄,尽管烈焰焚身,脸上依旧不露半丝惧色,他只微微错愕,呆了呆。随后就完全镇定下来,巨人眼光灼灼,盯着他,他也咄咄逼人,盯着巨人。他说:“看看到底是我的灵魂之躯耐烧,还是你的铜皮铁骨耐打!”
他说话间,面具纷纷冲破乌云,用鼻上根根纤长锐利的刺,去刺巨人门户大开的后背!
巨人后背,已被刺成了马蜂窝,即便是铜皮铁骨,金刚不坏之躯,只怕也难以抵熬。
谁知巨人哼了一声,忽然弓下腰,将双手收进自己胸膛,浑身烈焰,同时也愈加旺盛!
兹伯此刻脸色,不由变了变,咒语念得更急了。似乎整块天,都恨不得要塌将下来,往巨人身上砸去。
巨人依旧没有屈服松手的意思。
“孤鸿,你疯了么!”兹伯终于色变,厉声道,“玉石俱焚的事,可不会发生在我身上,只怕到时我灵魂还未烧尽,你自己的却已灰飞烟灭了!”
化身为巨人的孤鸿对兹伯的话充耳不闻,双手紧得跟什么似的,那双眼,更是不知注入了什么魔力,瞧得兹伯的心,渐渐变冷了!
孤鸿巨大之躯,已伤痕累累,千疮百孔。烈火中的兹伯,也不见得好受。此刻他脸上已现出了痛苦之色,毕竟再厉害的灵魂,也不可能长时间经受火烧。
“你······你不要命了么?”兹伯喊道,语气却出乎意料的软了许多。
难道这位不可一世的枭雄,终于要低下他高傲的头了么?
其实不然,他到了此刻,依旧在算计,他料定孤鸿之所以苦苦支撑,皆因还憋有一口气,他此刻故意做出服软之状,目的正是要诱使孤鸿,泄出那口气!
谁知孤鸿仍是紧咬双唇,眼中光芒愈加凌厉。
兹伯骇然道:“不,你绝不可能斗得过我,这世上绝没有人意志比我更坚韧!”
人比拼意志力时,说出这句话的一方,即使未落败,也必定是强弩之末,在做最后挣扎。
兹伯竟不自知,脸色早已扭曲,却仍在叫道:“不不不,绝无可能,绝无可能,绝无可——”
一条火舌,忽然自上下两端,同时延伸开来,绚丽的焰火,令周围一切在这一刹那,都失去了原有的光彩。
火焰,将所有事物都掩盖了。上端直冲云霄,漫天乌云,也在这所向披靡的气势中分崩离析,四向飘散。下端直渗地底,将原本翻腾扭曲的地面,染成了一片片火红······
天地倏地一闪,所有火光异象,都突然之间,仿佛约定好了似的,一同消失得无影无踪!
天空,大地,都恢复了他原本面目。只有那一片片荒草丛,仍旧远远躲着,不敢回来。
乌云散尽,天却未亮。
原来天早已黑了。
月色皎洁,星光璀璨,夜空格外的宁静漂亮。难道此前一切,俱都是一场梦幻?
满天星辰中,唯有一颗红色星光划过天际,消逝在远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