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分外宁静。
月色下那本就不太好看的小山头,经历一场战事洗劫后,更是分外荒凉。月色皎洁,披撒至山上,苍白如纸。
以往,后半夜这山头,最是热闹,各家生灵齐聚一处,或享受宁静时光,或相互倾诉,或谋划起事,总不会太冷清。
今夜,整个山头却空空如也,只有一棵菩提树,和一位陪伴他的灵魂。
菩提长老望着夜空那轮明月,忽然叹道:“这场仗······打了多久?我们的同伴,都没了多少?”
身旁灵魂道:“三天。同伴损失······还不算太严重。”
菩提长老道:“你又何苦骗我,他们都是我从小看着长大的孩子,自己孩子有多少,我心里难道没数么?”
灵魂道:“主人。”
“唉!”菩提长老说,“若有第二条路可选,谁会选择战争?这世上纷争,还不够多么?”
“嗯,”灵魂道,“人生能自己做主的事确实太少。换做谁,也决不愿被奴役和压迫。”
菩提长老深叹一声,不愿再谈这个话题。“大家都安置好了么?”他问。
灵魂道:“都安置好了,伤势较重者的,统一安排至深山老巢,让他们能在最好的地段静养,本来连夜作战,大家身心俱乏,可还是有一批年轻伙伴,坚持为伤者把守站岗,好让他们安心养伤,真叫人感动。”
菩提长老连日来似第一次笑。“难得!难得!”他说,“这真是我这几天,听到的最好消息,后生可畏、可敬、可雕。”
灵魂道:“不错!这次草原草虽占了点便宜,却也不见得好受!”
菩提长老道:“他们伤亡虽比我们小,可精神上所受的冲击,与我们相比,又何止百倍?”
灵魂道:“他们如今可谓群草无首,可惜我方也已元气大伤,否则早杀他一个回马枪,打个翻身战!”
菩提长老道:“你总爱把事情想得太简单,所谓百足之虫死而不僵,他们大当家只是伤势过重,闭户疗养,莫要忘了,他们可是有世上最好的阳光,最肥沃的土壤,复原速度也一定是世上最快的。我们此时哪怕全力进攻,也未见得奈何得了草原追击令,更何况,一支军队到了绝境之时,往往异常团结,要撼动尚且不易,更别谈一口吃掉了。”
灵魂道:“看来主人对于战争的理解,比我这前世人,倒是出色得多。”
菩提长老道:“你是刑雨身旁侍从,多少受他的影响,我关注他这么久,他冒险,激进的性子,到底还是成也相关,败也相关,可惜呀,他,他们······”
菩提长老忽然止声,喟然长叹。
“主人,”灵魂说,“莫要伤心,刑雨大将军和孤英雄虽然离开了我们,但又怎么样呢?他们已载入史册,千百年后的生灵,会清晰记得,以前有个叫刑雨和孤鸿的人,他们做了个勇敢的决定,令得整个生命格局,彻底发生了改变!”
菩提长老道:“可是两位英雄,他们的最终归宿,到底是哪?我实在不愿相信,他们已经······”
灵魂道:“主人,或许他们真的,已化为天上星辰,永远不会为世间的纷争所扰了。”
“但愿如此吧!”
纷纷扰扰的世界,确实不太值得他们留恋。刑雨前世戎马一生,血染沙场,亲手打造的人间王朝,竟被身边最信任的人骗去了,死后好不容易看破斗争,却因恩怨未了,身不由己,又再次卷入争斗;孤鸿初出茅庐,涉世不深,却苦难不断,哪怕避世至此,也是莫名其妙卷入无穷无尽的绝境危难之中,或许这世上再没第二人,能像他那样大彻大悟,体会到什么叫“命不由己”了。
两位仿佛是命运的宠儿,时刻被它捉弄。
他们究竟去向何处?魂归何方?
答案无人知晓,无从知晓。
世上本就很多事,没有答案。偏偏大多数人穷其一生,也要寻求一个没有答案的答案,却是何苦来哉?
刑雨和孤鸿的灵魂最后化作一道星光,消失天际。可菩提长老明白,他身旁的灵魂也明白,谁都明白,他们消失并不意味着他们生命的结束,却恰恰相反,他们此刻,或许正以某种新的形态,在某个“新世界”,继续“活着”。
他们到底在哪儿?不妨尝试从以下一些对话中,寻找端倪!
“嘿!你也来啦!”
“是的,我来啦!”
“这段时间不断有人来,我发现自己说得最多的一句话是:嘿,你也来啦!你怎么样?”
“你前半句话有些不对,‘不断有人来’中的‘人’,似乎有待商榷。”
“嘿嘿,是极是极,我**病又犯了,自己明明以一个灵魂的身份存在了百年时间,却总忘不了灵魂之前的事。”
“忘不了就忘不了,你本就是人,是灵魂,你忘不了自己是人,说明你以前,是个不错的人,有极其难忘的人生经历,有这么美好的旧时光,为什么要忘记?”
“这位兄台说得不错,虽然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但我偏爱以人的身份说话,哎,这位兄台声音有些陌生,你是新来的吧?”
“不错,我是新来的,一开始我只道此间只我一人而已,没想到还有你们几位。”
“哈哈,你果然是新来的,此间远不止我们几位哩。”
“哦?”
“这里到底有多少朋友,我们也无法得知,我们以灵魂的身份‘死’后,莫名其妙来到此地,你千万莫以为我们知道了很多,其实大多数朋友,只知道两件事:一,我们的灵魂已灭;二,第一位来到这里的朋友,名字叫阿疑。”
“啊——”
“咦?还有一位新人?这位兄台这么称呼?”
“我······我好像听过‘阿疑’这个名字!”
“孤鸿!怎么连你也······那兹伯岂不是,岂不是······”
“哦,孤鸿这个名字也似曾相闻。”
“刑雨将军,我确实,也随你来啦。”
“刑雨?莫非是刑雨大将军!我们的刑雨大统领!”
“想不到连大将军也来啦!”
“看来那个世界,已再无人能阻止草原草和兹伯。虽然以我们现在角度来看,一切都不过是场闹剧,可剧情的结局,实在有点令人提不起兴致。”
“是极是极,可惜可惜,可那边一切,与我们有什么关系呢?”
越来越多的声音,出来发表意见。
“诸位,想必在场许多弟兄,以前或多或少都与刑某一起打过江山,有过命之交,我和大伙一样,有数不清的疑问要问,我们这样七嘴八舌,实在说不出任何结果,不妨把知道最多的人请出来,让他说说好么?”
“好!阿疑来得最早,他或许知道点什么。”
“阿疑?”
“阿疑大哥,请你出来。”
“阿疑,别躲躲藏藏啦,出来吧,大伙想听听你的意见。”
众多声音,重复呼唤着同一个名字。
“别喊啦!”
“阿疑,死小子终于肯出来了么?”
“唉,你们说的话我一直在听,我不是不出来,我只是在想,该用何种语言来解答你们的疑问——”
“不过在此之前,我希望大家能保持绝对的安静。”
绝对安静了。
“首先,我得谢谢孤鸿孤英雄,因为正是你,在草原上促成了我与另一位灵魂的决斗,正是那场决斗,使我一切,发生了彻底变化,你还记得么?”
“记得,记得!”
“你可知道,在此之前,还从未有过一个灵魂的‘躯体’,被另一个灵魂所伤的记录。原来,同类与同类之间,有一条绝对不能触碰的禁忌——同类不可兵戈相向。触碰了这条禁忌,会有什么后果?实不相瞒,我是历史上第一个‘牺牲’的灵魂!我挨了同伴一刀后,就来到这里啦!”
“嗨,那真是巧合之极!”
“又或许是冥冥之中,早有注定。”
“阿疑,我们没兴趣听你们讲历史。我们只想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我们如今变成了什么人?我怎么感觉什么都看不见,却又好像什么都看得见,我明明感觉不到自己的存在,却偏偏又觉得自己无处不在,我到底是什么?”
“我们是新生命形态。”
“新生命形态?”
“对,一个再无所谓生,无所谓死,无所谓形状,无所谓纷争,无所谓束缚,已无所谓自由的形态,简单一句话说:我们什么都没有,却也什么都有了。”
“什么都没有?你,你是说,我们现在就像空气一样,看不见,却无处不在?”
“可能吧,又或许我们只是一束思想。”
“这······这······”
“我知道这样解释,或许你们短时间内还想不通,这是因为,你们还背着太多的思想包袱,又或许想得太多,事实其实就是你们现在所看到的,所感受到的。当你什么都不是的时候,你又怎么能够弄清楚自己是什么东西呢?就好比如一个问题本没有答案,你又怎么能找到答案呢?”
“哈哈,不错,我这几生中,做的事情实在够多了,现在是时候放下一切,什么都不做了,是了,我也做不了什么了,哈哈哈——”
“刑雨大将军,你陪了梧桐树智者这么多年,这些道理你早该懂了!”
“哈哈,是的,是的!”
“我不懂!”
“哈哈,孤鸿,真是难为你啦!小小年纪,却是不大易接受,可又能怎么样呢?”
“我······我跟你们不同,你们活了几辈子,什么事都做了,我,我却还有许多事未曾做,那老天爷给我的十八年生命意义何在?”
“你,确实来得太早了些。”
“对,也难怪你不懂,你没经历完整的生命历程,有些事又怎么能懂?”
“那谁能告诉我,我来这里的意义是什么?”
“孤鸿,有些事没有答案。”
“我不要答案,我只要个理由!”
“可怜的孩子!”
“可不是么?换做我,也难以接受。”
“阿疑!阿疑!我不愿呆在这里,哪怕这里是天堂!能不能帮我想想办法!”
“唉,孤英雄,在场哪位,谁没有个几百年阅历?只是我们见识再广,智谋再丰,也猜不透这生命的奥秘呀!”
“生命!生命!去他妈的生命!”
“嘘!噤声!大家有没有感觉到什么?”
“嗯,有东西进来啦!”
“新人吗?”
“不是,我们虽没了眼睛,可感觉却比眼睛不知准确多少倍!进来的东西非同凡响!我们决不能与之相谈!”
“噤声!”
“噤声!”
这个神秘之地,突然同时陷入死寂。
声音此起彼伏,这边沉寂下去不到半晌,那边便响起了另外两人的交谈之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