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为客

“是,我姓曲名无涯,皇七子,受封襄王。”无涯正色回答。

☆ ☆ ☆

“原来如此。”玄月缓缓点头,拿起筷子,默默吃起饭来。

无涯见她并没发火,倒有些不安起来,偏着头望她,迟疑道:“师姐,你当真不生我气了么?”

“嗯。”玄月低垂着眼眸,轻轻嗯了一声,心里不知怎的有些摸不着抓不住的空落。小乌鸦贵为七皇子襄王,自有其御下的威严,今后再也不能似以往那般无拘无束地嬉闹了,方才自己一番折腾,却是大大削了他的颜面。

“师姐,天寒地冻的,你就住在府中吧,客店总不如这里方便舒适。”无涯将面前的碗碟推开,手肘架上桌案,用两指撑着下颚,黑亮的眸子里闪动着热切的光芒。

玄月摇头:“我是和轩辕一同出来的,他身子不适,还在客店呢,我要回去看看。”

刚站起身,无涯已探身捉住了她的手腕:“师姐,你……”他半仰着身子,凝目看向玄月,你可愿今后住在襄王府中……可话到嘴边,已不是心中所想,“轩辕就是你那年救了的侍从吧?我命人接他入府就是。身子不适,怎能再住客栈里。”

玄月想了想,道:“也好。他与你的侍卫不相熟,我自己去接他过来。”这些日子连续奔波,两人都已疲累了,不如就住在王府,让轩辕多歇息一日,后日再起程好了。

无涯却不放心她一人前去,命楚晋和彩儿备好马车小心守护。彩儿扶着她上了车,楚晋上前问能否动身,玄月恼他相欺,对他也没了好脸色。楚晋却是面带微笑,不以为意。

彩儿陪着她坐在马车内,见她懒懒地靠在车壁一角,也不敢开口,车厢内一时静了下来,只听到外面杂沓的马蹄声和车轮滚过地面的碌碌声。

“彩儿,那位真夫人究竟是什么人?又是如何跟了你家王爷的?说来听听!”想起襄王府上的那位美貌佳人,玄月忽然来了精神。

“真夫人么……”彩儿抬眼看她,对上她急切的目光,忙低下头,“奴婢只知道真夫人是王爷的人,听说是前户部尚书李大人家的千金。李大人获罪流放,来求王爷收留她的独生女儿,王爷念在与他一向亲厚,便收了她为妾侍,才免于发配。后来见她很有些本事,便将整个王府的家事都交了给她掌管。”

“哦,竟是这样。”玄月原本想听到个才子佳人的风月故事,却不料离奇之处更有甚之。可无涯这么大了,为何还不娶妻?

彩儿听她问起,挠挠头道:“奴婢也不知,听说皇上皇后几次要指婚,都被王爷拒绝了呢。有一次皇上恼了,还罚他在御书房跪了一日一夜,回来后大病了一场。”

玄月听的来了兴致,连声道:“真是奇事,莫不是他看中了谁家的小姐,人家却不搭理他?”彩儿吐了吐舌头,却不敢胡乱编排自家主子,低着头任凭这位仙姑猜测。

玄月自语了一阵,觉得无趣,挑起帘子一角看到外面骑马跟随的楚晋,大声道:“不知楚大人如今是何官职?”

楚晋听她召唤,提马靠近,抱拳躬身:“属下只是主子的护卫,并无官职,如今领着五品侍卫的俸禄。”

“五品的官啊……”玄月并没细思他这五品侍卫的官职,随口啧啧赞叹几句,又问道,“不知你家王爷在朝中领的什么差事?”

“王爷……我家主子现今掌管着户部和吏部呢,都是极要紧的差事。”楚晋咧开嘴说着话,呵出的热气瞬间凝成团团白雾。

原来小乌鸦很有些本事呢!玄月心中暗赞,眼珠一转,又低声问道:“楚大人,不知你家主子为何至今还未娶妻?”

楚晋的笑容顿时僵在了脸上,好一会儿才道:“回姑娘,这事儿您还是亲自问主子吧。小人委实不知……啊,到了,姑娘可以下车了!”说完忙提缰前行,生怕她再问出什么自己答不出的话来。

玄月轻手轻脚进了轩辕的房间,点燃烛火,刚一回身,正撞上他黑亮的眸子,惊得忙向后跃出。

“玄月,你终于回来了!”轩辕走上前,两手分别握住她的肩头用力晃了晃,弯弯的眼睛都似在笑,“回来了就好!我给你准备好了粥饭,去厨下热了就好。”

“轩辕!”玄月叫住正要出门去的轩辕,歉然道,“对不住,我刚才吃过了。你怎的还不休息?”

“这么晚了你还没回来,我放心不下,正想着出去瞧瞧。”

看着他身上的黑色夜行衣,玄月心中感动,温言道:“正好,收拾一下,咱们去襄王府暂住。”

轩辕身子一僵,微微皱起眉头:“襄王府?你是说咱们要去七皇子府上?”

“是,这样急着赶路,可不要病下了。无涯是我师弟,去他府上歇上一日,对你也有益处。”

轩辕应了声“好”,慢慢背转了身子收拾行李,脸上神色变换,忽喜忽忧,待旋身相对时已换上了浅淡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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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开始飘起了纷纷扬扬的雪花,如白色的精灵在灰朦朦的天际舞动,夜空愈发显得低沉压抑。任凭楚晋如何劝阻,轩辕仍是执意驾着自己的马车去了襄王府。

无涯特意命人请来京城有名的郎中给轩辕望诊,不一刻,这位名医却在玄月的冷笑声中抱头逃走。无涯见了哭笑不得:“玄月,我知你医术高明,可也不能就这样把人撵了去。”

玄月捻起方子,指尖轻弹,薄笺旋转着缓缓飞了过去,无涯伸手接过。

“轩辕不过是有些疲累,他却用了这许多山参、鹿茸,你襄王府的银子未免太好赚了吧!”

无涯忍不住摇头:“玄月,府里又不缺银子,既是对身子有益,多服用一些也无妨。”

“是啊,你王府又怎会缺银子!”她忽然想到幼时两人被裘照影绑票的情景,不觉望着他低笑。

翌日起身,雪止初晴,园中已是积了厚厚的落雪。

无涯天没亮就上朝去了,临走时特意来吩咐服侍玄月的彩儿,备好车马,回来要带玄月去郊外踏雪。玄月答应下来,彩儿兴奋不已,走起路来都是蹦跳着的。

刚吃过早茶,宛真就过来探望。大约是从雪地中一路行来,她白玉般的脸颊上染着一抹绯红,虽是裹着厚重的白狐鹤氅,进门时,仍是挟着透骨的寒意。让侍女帮她取下披风,对着迎上来的玄月行下礼去:“姐姐早,宛真来给姐姐请安了。”

玄月扶她起身,望着她精致的妆容,歉然道:“宛真妹妹客气了,我应当向你致歉才对,昨日实在是玄月鲁莽了,坏了你府里的规矩!”

宛真抿唇而笑:“姐姐说的哪里话来,是小妹不分青白就要拿人,哪里知道是姐姐的玩笑呢。”她握着玄月的手打量着她,赞道,“姐姐的一双眼睛真是好看,便是翡翠琉璃都比不上呢。”说完掩口而笑,回身吩咐外头的人进来。

十多位侍女鱼贯而入,锦被、华衣、各色瓷器、摆设饰物,满满摆了一屋子,待众人退出,这间客房内已金碧生辉了。

玄月环视四周,欲言又止,虽是自己不喜,毕竟也是人家的一番好意。她连声道谢,吩咐彩儿奉茶,被宛真止住。

“姐姐不用麻烦了,宛真每日早上都要去前厅里见府内外的几位管事,处置府中的琐事,这就要去了。姐姐可让彩儿陪着您去府里各处转转,咱们这的景致也不差呢。”说着行礼退出。

玄月送她出门,发现了静立在门侧的轩辕,定是他方才见到真夫人在,就一直候在外面。

目送着仆从环绕的宛真莲步轻移,行止优雅地渐行渐远,最后被层层回廊遮住,玄月冷下脸来:“进屋去,这么冷的天,怎的也不顾惜自己的身子!莫要再受了寒。”

“是!”轩辕低头应声入内,唇角微挑,漾起了笑意。

玄月知道自己若是去府中游览,轩辕定是要跟着的,因此并不出门,请彩儿取了黑白子来与轩辕围炉对弈。一个多时辰下来,轩辕小胜一局,乐得手舞足蹈。

彩儿早将出游的物品一一准备妥当,谁知过了午时也没见无涯回来。总算楚晋打发人回来告诉玄月,说王爷在宫中有要事,暂时回不来了。

玄月知道无涯定是公务缠身,忙得紧了,也不以为意,彩儿却坐卧不宁,过不一会儿便出去打探。一直过了晚饭时辰,无涯仍是没有回来。

玄月正轩辕商讨着离京去巫山的路径,彩儿慌慌张张进来,脸上神色紧张,来到她面前悄声道:“仙姑,我家主子回来了。不过……”

见她欲言又止,玄月脱口而出:“无涯怎么了?”

彩儿迟疑道:“听说主子回来就大发脾气呢。”

玄月松了口气,心道贵为襄王,自当赏罚有度,若是没点脾性,又如何能御下,这是常事。想想自己明日要走,总得先给他打个招呼,便径直去了内院。

府里的下人如今都知道她是王爷的师姐,谁也不敢拦她。进了院子,却见楚晋守在门口,闪身拦住了她。

“玄月姑娘请回,主子刚才吩咐,今儿有些疲累了,谁都不见。”

玄月微微有些不快:“我只与他说上两句话便走。”见楚晋仍是摇头,她退后两步,朗声道:“襄王爷,玄月明儿一早便要起程离京,这便向您辞行了。”说完朝楚晋抱拳,道声告辞,旋身便走。

这时门吱嗄一声开了,温柔的女子声音唤道:“姐姐请留步,王爷有请。”

玄月脚步一顿,回身看去。宛真婷婷立于门侧,微拢着双眉,矜傲的脸上有着些许的憔悴。还待犹豫,无涯已在房中大声道:“师姐进来吧!”

京师与轩辕谷相隔千里,今日一别又不知几时再见。玄月微笑,拉着宛真的手进了门。

“宛真,你先回去吧,我没事了。”无涯背对着烛火,暗淡的光影下,看不清他的神色。

玄月感觉到手中的柔夷一颤,宛真轻轻抽回手,笑道:“是!宛真还有事情要做,就不打扰您和姐姐了。”说罢敛眉垂首,行礼退了出去。

玄月慢慢走近,先看到桌上匣中放着两块鹅蛋样的冰块,其中一块已裹上了薄纱。她轻轻捏起,上面还带着浅浅的温热,看来是刚刚敷过肌肤的。抬头看向无涯,他却已别过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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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涯的半边脸隐在暗影里,依稀感觉到有些异样。

玄月疑心更重,凑近身用力掰过他的肩头,没好气道:“做什么?不想见我么?”

无涯转过脸来咧开了嘴笑:“师姐不要生我的气,我不是不想见你,今儿失约了,我怕你恼了我呢!”

眼前的俊颜上,青肿的指痕清晰可见,酸涩伴着心疼蔓延开来。乌鸦定是怕她看了出来,回府才不敢见她,直接回了自己房间,让宛真用冰块敷着脸上的伤处。

无涯看到她的黑瞳里满满蕴着的怜惜,翻手握住她的手腕,嘻嘻笑道:“师姐不必替我担心,我办砸了差事,受父皇责罚也是应该的。”

“哼!”玄月撇撇嘴,甩脱他的掌握,道,“我可没这么好心!你这淤青时辰久了,敷了也已无用。”她取过桌上的几瓶药,一个个看过,选了一个白色的瓷瓶,“到底是皇子,也只有宫里才有活肌明玉膏这等疗伤圣药。”她轻轻一摆下巴,示意他坐下。

半边脸上好大一块青肿,看样子皇帝定是气得狠了,使力不小。

纤柔的指轻轻触着他肿起的面颊,玄月叹了口气:“乌鸦,你父皇真是狠心!你娘亲难道就不管了么?”她的爹娘若是在世,定是会疼她爱她,不会舍得动了她一根指头……

“我娘亲过世得早,她在宫中位份极低,也帮不了我什么。”无涯的眸光有着片刻的暗淡,他忽然偏头瞧着玄月,眯起眼睛道,“师姐,你是心疼我么?”

玄月指上忽的用力,痛得他大叫连连。

“小乌鸦,休要再胡言乱语,小心师姐我对你不客气!”

“是,师姐!我不敢了!”

火辣辣的脸颊被厚厚敷上了一层药膏,沁凉的舒适感迅速渗入肌肤,无涯听话地不言不动,只黝黑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视着她,所有压抑的不快似乎都在这一刻云消雾散。

“师姐……”

“乌鸦……”

两人同时张口,又同时收声,目光相对,都笑了。

“师姐请讲。”

“嗯,你先说吧。”玄月心道,自己是要向他辞行,有什么话索性都让他今晚说了。

无涯拉了她坐在桌旁,笑眯眯道:“我这襄王府在京里也算是一绝,除了御花园可没哪里比得上,师姐觉得景致如何?”

“很好,府中院子极大,我还没逛过来呢。”她今日都在房中,哪里知道他院子大小,景致如何。

无涯的眼睛弯了起来:“这时节,怕是东边的梅苑最是好看了。”

“是,很好看,真个是花吐胭脂,香欺兰蕙,少见的清艳呢。”

“师姐若是喜欢,我将这梅苑送了给你可好?”

玄月呵呵笑道:“你这小子就知道胡言乱语。我先占了你的园子,将来你娶了老婆又住哪里!”

无涯微微一笑,垂下眼眸,轻声道:“我年前曾求过父皇,我曲无涯的妻子,定要是我自己喜欢的女子,父皇允了我。”他抬头,眯着眼睛看了看玄月,转了话题。

絮絮叨叨问着她这一日的喜乐,玄月也煞有介事的应着。最后盯着她看了良久,无涯终于噗哧笑了:“师姐,你这一整日都闷在房中,如何看到我府中这许多景物?”

“呸!你这半天的是哄我呢!”玄月被他说破,也不觉难堪,扭过头去淡淡道,“我明日便要走了。”

无涯听她已是第二次提出要走,便收了笑,正色道:“师姐说笑呢?才来了一日,如何便要走了?是嫌我这个师弟照顾不周么?”

玄月摇头道:“不是,我是有要紧事情,不能误了时日,以后有了空闲再来叨扰你吧。”

无涯劝了许久,玄月只是坚持要走,他心中气恼,黑下脸不再理她。玄月知他又犯了倔,也不去劝,微微一笑,起身告辞。

房门嗒的一声关上,无涯心头火起,横臂一扫,满桌的瓶罐哗啦一声落地,尽皆碎裂。

楚晋听到声音,忙推门进来,见此情景,知道他心里不痛快,招呼侍女进来打扫了满地的碎片,服侍主子睡下,便熄灯出来。

他的卧房就在隔壁,刚要推门入内,忽有所觉,慢慢回身,游目四望,冷声问道:“谁?”

“是我。”园门处传来低低的女子声音,高髻宽袍的身影缓缓走近,清淡的话语不容拒绝,“楚侍卫,请借一步说话。”说罢当先行去,慢慢出了园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