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傍晚开始便下着缠缠绵绵的春雨,淅淅沥沥的雨声不绝于耳,到了夜里不点灯便伸手不见五指。
城郊贫苦百姓群聚之处,一间小小院落里突然亮起如豆微光。一行三人的身影便在这微光里闪闪烁烁,摇摆不定。
身着灰色长袍的老者警惕观望四周,压低嗓门问道:“此处当真能通往城外?”
正翻箱倒柜查找地道机关的黑衣男子百忙中回道:“林大人您放心就是,奴婢不在乎自己的性命,主子的事儿可耽搁不得。主子筹划了三个多月,才寻了机会让奴婢进入了内卫秘密仓库库房,找着了这条地道的相关记载。这虽是五十多年前光宗在位时挖通的地道,从来没有使用过,但确实存在。”
光宗是圣祖的父皇。林大人叹息一声道:“如今火烧眉毛,便相信这真是一条逃生之路罢!”又对始终默然不语的青衣男子道;无;错;+“王爷,您便是出了城,以后的路恐怕也不好走。微臣还盼您能善自珍重,保全自身,以待来日复仇血恨!”
青衣男子身形笔直,哪怕即将有如丧家之犬一般惶惶逃窜出京,他也不见丝毫落魄。他负手于身后,眼望漆黑夜空,低声道:“府里有本王的替身,明日便会给那人服下疯药。料想不会有人敢接近疯子去查探真假,王府众人便没有多大隐忧。倒是舅舅在京里恐要受些委屈,天官位尊权重。定然难保。本王已经交待下去,只要保住舅舅满门性命,别的暂时都不理。”
灰袍老者点头道:“微臣早有心理准备,王爷不必记着。此去海州王爷务必小心从事,汕侯……”他犹豫片刻后还是劝道,“虽然武勇过人,但有时办事实在不走脑子。王爷自己还是要多多费心,切不可让他将好事办成了坏事!海州刺史这些年被咱们喂饱了,但那人品德不佳,也要防着他出尔反尔。”
青衣男子向灰袍老者抱拳施礼。点头道:“舅舅放心。本王知道其禀性。汕侯,便是因他有勇无谋才好掌控。至于海州刺史,他若阳奉阴违,本王就换个人来坐他这个位置。反正本王身边不缺擅长易容术的奇人。”
说到这里。舅甥俩的话也差不多了。那边专心致志打开机关的黑衣男子恰巧发出喜悦惊呼。舅甥俩循声望去。果然看见墙角原本严丝合缝的地方滑出了一方黑漆漆的地洞。
黑衣男子毫不犹豫地跳下地洞去探路,片刻后那地洞里亮起火光,那人在下头招呼:“夜长梦多。王爷快走!”
青衣男子抱拳向灰袍老者弯腰深揖,沉声告别:“舅舅保重,外甥这就走了!”
灰袍老者强装平静镇定,但语气有些微的哽咽,摆摆手道:“王爷多多保重自己,一路顺风!”
青衣男子跳入地洞,刹时一块木板滑过将地洞掩住,那墙角随即无声无息移动,将这处暗道再度封锁起来。灰袍老者吹灭了屋里油灯,仰天长叹一声,怏怏转身,撑伞出屋。
然则他刚刚走到这条街道的路口,便警觉站住。明明如同来时那样下着雨,他就是感觉到了雨声的不对劲儿。雨丝似乎遭受到了某种莫大阻碍,无法顺畅地从天空倾落地面。
一道刺眼亮光忽然划破乌沉沉的夜色,灰袍老者下意识眯住眼睛,一颗心止不住地慢慢往下沉。他蓦然想到了什么,刚要张嘴疾呼,希望自己的示警能被走了没多久的那二人听见,可惜一枝羽箭咻地突至。
虽不曾伤他性命,这支箭却将一团柔软绸布射入他的口腔。如此神射之技,简直让人惊骇。冰冷箭头散发着无穷寒意,从他的嘴里一直冷到了他心中。
雨伞摔落地面,灰袍老者被羽箭带来的力量冲撞倒地,半响都爬不起身。他在一滩污水里使劲挣扎,想伸手去拔嘴里箭支,发出怪异的呵呵声音。有人迈着轻灵步伐来到他身边,伸手先错开了他的下巴,再将那支可怕羽箭连着布团从他嘴里拔走。
此时灰袍老者的眼睛已经适应了光线,却因下巴脱臼而狼狈地张着大嘴。他努力瞪大双眼,想将这个来到自己身边的人看清楚。却听这人发出尖细轻微的笑声,万般的嘲弄。他也看清此人身后探出一张黑漆漆的大弓,腰里挂着箭袋,方才那支箭便应是此人射出。
“对不住了林尚书,小小得罪之处,千万莫见怪!”这人嘴里话说得好听,却掐着灰袍老者林尚书的胳膊,相当粗暴地将他从地上拎起来,也不顾他站都站不稳,直接拖着来到灯光明亮处。
用尽全身力气挥开这人的钳制,林尚书跌跌撞撞地站稳脚跟,看见雨中停着一乘灰扑扑的小轿。轿帘掀起,露出一个这段时间他已经熟悉其存在的人。
内卫豹卫大档头区宝智。雨幕里,影影绰绰,四下全是人。
林尚书绝望地闭了闭眼,心中一片凄怆。区档头带着亲信徒弟此前消失了近十年,几乎被京里的人都遗忘了,却没想到突然回京。短时间内想拉拢此人,无异于痴人做梦。落入此人手中,只怕再无幸事。
“林尚书,”区宝智摇摇头,惋惜道,“自作孽,不可活啊!您这般为虎作怅,可曾想过林家上下三百二十七口人的生死?”
这灰袍老者正是御前行走大学士、吏部尚书林之玄,济国公林参的嫡长子,圣祖诚敬夫人的嫡长兄,永瑞亲王和被废为庶人圈禁的前祥王的嫡亲舅舅。
林国公逝后,有宫里的诚敬夫人和受圣祖倚重的永瑞亲王为靠山,林之玄在三年之内便做到了天官,还被赐御前行走大学士。尤其在永瑞亲王奉旨监国之后,他的风头更盛。
只是现在的林尚书再也没有在朝堂上挥斥方酋的意气风发,他脸色灰败,因大张着嘴而不受控制的口水沿着嘴角滴滴答答往下流,模样说不出的可怜。他眼神木然,仿佛生机尽失。
区宝智看着他如同行尸走肉一般被押走,被打磨得愈发冷硬的心肠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待林之玄被推上马车,这乘小轿和这群来去皆无声息的内卫便飞快地消失在雨幕里。
能被林之玄冒着生命大险雨夜相送的青衣男子,自然就是永瑞亲王殿下。他早在数年前便暗中寻找到一名与他极为相似的男子秘密养在府里,每天命人调教,如今那人装扮起来与他已有七八分的相似。
倒不是他早知会有今日,而是未雨绸缪。只是如今果然派上了用场,永瑞亲王在地道里疾速前进,心里也万般不是滋味。他不会承认他败在了兄弟侄儿之手,他有如此下场,完全是因为他不及圣祖。
这段时间被幽闭王府,永瑞亲王思前想后,最终得出一个结论。他的好父皇,英明神武的圣祖陛下不仅没想着传位给他,而且早就防着了他。
他埋在内卫里的重要钉子,自圣祖大行那日起就再也联系不上;他藏在城卫戍备军里的暗棋,全不见过去对他的服首贴耳,事事处处敷衍直至再无下文;特别是在圣祖大行当夜,他的母妃诚敬夫人突然被揭发出曾经毒害圣祖先贤妃一事,失去了能够给他的重要后宫助力。
而最最关键要命的便是那封命他为新君的圣祖遗诏,他对天发誓他没有矫诏,只是听闻了某些风声事到临头不曾否认且顺水推舟而已。
可是,新帝不是他,也不是他们兄弟当中的任何一个人,是侄儿!真是天大的讽刺!
没捞着皇位不说,还因为那三封不知从哪里蹦出来的遗诏让他们这三位曾经监国的皇子落入了一个危险又尴尬的境地。矫诏这个罪名,如同一根绳索已经挂在了他们脖子上,但他们百口难辩。恐怕他们的下场还会比上上被废为庶人的前祥王。
种种事端的后面要说没有一只无形的可怕大手在掌控,打死他都不相信。而这只手,只能属于他那个死了都不安份的父皇,别无他人!真是恨!恨!!恨!!!
没办法,当断则断,只有先离开京城,远离这个随时会找上门来将他定罪入狱让他去死的地方,他才能找回一线生机,抢到他想要的一切。幸好,他还有一个忠心耿耿的小卒子幸存下来,便是此时在他身前带路的小喜。
永瑞亲王府附近四处都是眼线,若没有小喜尽心尽力谋划,他就算能离开王府,恐怕也无法人不知鬼不觉地逃出太远。如何从左右两支龙骧军的眼皮子底下逃出长平和平阳两座重兵把守的重城,这就是一个大问题。
“王爷您不必担心,奴婢在太平县都安排好了,保证您一路顺顺当当的。”小喜的话向来都多,以往永瑞亲王并不怎么重用他,就怕他一个没注意将要紧消息给无意中透露出去。
永瑞亲王眸光微闪,低声道:“小喜,有劳你为本王谋划一切。你跟着本王多年,本王从来都不曾重用过你,你对本王却依旧忠心不二,本王很欣慰。你放心,本王若有以后,必重重赏你!”
这种空头许诺惠而不费,却能收买人心,何乐而不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