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2.三二

寒冬腊月, 年少的宋谨言身上却是一身破旧衣服,身上有些擦伤的痕迹,是刚刚驯服那匹突然发狂的马时擦伤的。他抬起眸子看着面前笑得温文儒雅的中年男人。男人淡笑问:“可愿意跟着我?”

宋谨言略略思索会儿, 便点了点头, 他现下分文无有, 却又不屑去乞讨, 眼前这人衣着不凡, 跟着他总比现在强。

男人满意的点了点头,命人送来一些御寒的衣服与他,便让他跟着上了马车。然, 男人并未带他回京城,而是去了荆州。

荆州大雪, 马车在城中一处不显眼的宅院前停了下来。

宅院前已有一老妈子守在门口, 见得男人下车, 慌忙撑出伞替男人遮住飘落下来的大雪,男人却摇了摇头, 将伞递给宋谨言,迈开步子进了屋,脚步并未停顿,嘴上问着:“烟儿怎么样了?”

身后四五名丫鬟低头尾随其后,宋谨言看了看这普通的宅子, 亦跟了进去。

“回大人, 小姐这几日好多了, 只是……”老妈子似有些犹豫要不要说。

“说……”男人不自觉皱了皱眉, 声音冷了些。

“小姐最近几日都不怎么用饭。”老妈子头垂得更低了些。

男人轻叹一声, 顿住脚步,道:“我去看看她, 你们且在此处候着。”

他行了两步,又转过头,看了眼低头亦跟着停下脚步的宋谨言,道:“你跟着过来罢。”

幼时的韩烟粉雕玉琢,如瓷娃娃般,此时她正挽着袖子捞着水缸中的冰块,发丝上的雪花似在慢慢融化。许是听到脚步声,转过头,眸子中笑意渐染,张开双臂便扑了过来:“爹爹!”

男人抱起韩烟,转身迈进屋子,沉声道:“怎么这么冷的天还在玩冰?”

房中烧着暖炉,比外面暖和许多,韩烟脸色红润,见爹爹似没有发火的迹象,便道:“看着看着就忍不住去捞了”

男人轻叹了口气,似拿这宝贝女儿没有办法,将下人递过来的衣服披到她身上,柔声道:“以后出去玩多穿点儿衣服。”

她敷衍的点了点头,一双黑眸好奇的看了看跟着自己爹爹来的少年,问道:“他是谁?”

男人唇边扬起一抹笑意,朝少年问道:“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微垂下眸子,白皙的耳根有些泛红,也不知道是冻得,还是害羞,他声音依旧无波,道:“宋谨言,谨于言而慎于行的谨言。”

韩烟嗤笑一声,童声稚嫩:“那你是不是有个兄弟叫慎行?”

宋谨言怔了怔,道:“妹妹叫慎行。”

“以后,你便在这里保护好小姐,必须时刻谨记,她的安危胜过一切!知道么?”

男子声音有股不怒而威的气势。

“是!”

宋谨言并无二话。

“爹……我不需要他保护,你看他那样,能自保就不错了。”

女童显然不大看得起宋谨言,不满的道。

含烟心中诧异,他们初次见面的情景竟与她那晚在韩烟房中梦到的分毫不差。

如果不是苏恒曾经肯定的说他认识韩烟,信誓旦旦的说她不是韩烟,照着种种奇怪的现象和宋谨言的态度,含烟都要以为她就是韩烟了。

然而,她并不是韩烟,难道这世上真有鬼魂之说?

想到此,就觉得身上的汗毛似乎都竖了起来,不想去深思这些奇怪的现象,她又问宋谨言:“然后呢?”

宋谨言似有些晃神,许久,才又开口,虽韩烟未在他眼前,他眼中依旧满是宠溺:“那时候只觉得她太过调皮,很难伺候,却从来没敢想过她是有着那样的心思。”

宋谨言说到一半,突地有几片竹叶如刀子般飞了进来。

躲过竹叶,含烟趴在他怀中目瞪口呆的看着那深深嵌入梁柱的青色叶子,不敢相信竟有人能用叶子当暗器,登时吓出一身冷汗,现下宋谨言受伤,来人又能以叶子为暗器,如果来者不善,他们岂不是危险?

当即便拉着宋谨言想要找个地方躲起来,庙外却突然传来一阵箫声,箫声清冷中带着些悲凉,宋谨言却是微微松了口气一般,拉住含烟,道:“出来吧!”

箫声戛然而止。

“呵~~~~”

一声低笑如清泉一般,听着便让人觉得浑身舒畅,银色月光下走出一人,一身浅灰色的衣衫,手持长萧,一张脸清雅出尘,笑得温和无害,全然看不出刚刚那一招便能让人致命的竹叶是出自他手。

“从云州城便一直跟着我们,到现在才现身,也真难为你了。”

宋谨言微微起身,笑得有些淡漠。

那穿着浅灰色衣服的那只并没有接宋谨言的话茬,只淡淡看了含烟一眼,道:“眉眼间倒是有那么几分像她。难怪你护她像护着个宝一样。”

宋谨言抿着唇没有说话,抓住含烟手的力道却紧了许多。

他说的她是谁?是韩烟吗?

男子似也习惯了宋谨言如此,唇角依旧是温文的笑意,眼底却掠过一丝嘲讽:“亲手害死她,却又找个替身来代替他,真是可笑!”

“她就是她,不是任何人的替身。”

宋谨言开口,语中微微有些冷意。

这话却听得含烟心底一暖。

“出去谈谈吧,我有些事想问问你。”

那男子似没有想到宋谨言会这样说,愣了一愣,也没有再嘲讽宋谨言,只是淡淡扔下这一句话,便出了庙门。

宋谨言略略沉吟一下,便起身准备跟他出去。

可他背上的伤口才刚刚止住血,而且人还发着高热,那人又是一副来者不善的态度,含烟拉住宋谨言的衣袖,有些不放心。

“他不会对我怎样的,你在这儿待着,我正好有些话跟他说说。”

庙里又恢复宁静,只剩微弱烛光晃动以及门外帆布被风吹得梭梭声响。

含烟不禁又想起刚刚那男子说的话,宋谨言连重病中都惦记着的人,真的是被他自己害死的吗?

可即便是,他现在也该是后悔了吧?不然不会每每一提起韩烟,便会失神;也不会默默买下他和韩烟初次遇见韩烟曾经住过的房子让它维持原样,更不会孑然一身这么多年。

含烟自认为并不大了解宋谨言和韩烟之间的恩恩怨怨,也许正是因为不了解,所以,看着宋谨言如此,就越发的心疼。什么事情都闷在心里,任由外界怎么骂他冷血,骂他忘恩负义。

逝者已逝,活者的人却还在悔恨中,被千夫所指,到底是哪一个更痛苦?

过了许久,都还未见宋谨言与那男子回来,含烟心底着实担心,正准备出去寻找,却突然闻到一阵异香,眼前一黑,人便失去了意识。

再醒过来,便是在这间房里了。

看着站在床边一心想要扒自己衣服的红衣女子,含烟实在不想在这地方多呆下去,眼看着已经跟她僵持了小半个时辰,她却还是二话不说,手指着含烟身上的衣服。

含烟看了看,这件衣服好像不是她的,便问道:“那个,这件衣服是你的?”

那姑娘皱眉摇摇头,却又不说话,去柜子里翻了件衣服出来,又要扒含烟衣服。

含烟紧紧拉住自己的衣服,道:“姑娘,我的性取向很正常的,你不要乱来……”

“雨墨!你会吓到她的!”温和的男声响起,含烟抬起眼,却见得门外站着一人,灰色的长衫,笑得温和无害。竟然是他?

“这是哪儿?宋谨言呢?”

含烟脑中只隐隐记得自己当时闻到一阵异香便昏了过去,而宋谨言正跟他在庙外面。

如今她人在这里,他也在这里,那宋谨言去哪里了?

一时间,竟想到好几种可能性,每种可能性得出的结论便是宋谨言被他杀了。

“我是你遥哥哥啊,你不认得我了?”

他进屋,摆了摆手手,那名唤雨墨的红衣女子便退了出去。

含烟愣愣道:“遥哥哥?”

天地良心,她从来不记得自己什么时候有叫过人这么肉麻的称呼。

难道是失忆前叫的?

想想却又觉得不对,她现在的样貌是苏恒随意整出来的,就算是碰到以前认识的人,也不应该能认得出才对。

而且,看那日在庙中的反应,他似乎根本不认识自己,这会儿却偏说是她遥哥哥。

“嗯!你不记得也好,为师记得你就行。”他坐在床边,拾起刚刚被含烟扔到床下的衣服,柔声道,“过来!”

“宋谨言呢?”

含烟往墙角更缩了几分,真心觉得这个所谓的师父比刚刚那个雨墨还要危险几分。

见含烟不肯过来,男子眸子沉了沉,语气也重了几分:“听话,过来!”

含烟却坚持道:“你先告诉我宋谨言在哪里?”

她被迷晕,现在却没见到宋谨言的人,心中着实忐忑,也不知道他到底怎么样了。

自称是遥哥哥的人微微皱了皱眉,道:“你就这么执着于他?”

“……”

含烟看着他,没有出声。

他似无奈的叹了口气,道:“他没事,容妃娘娘将他接回京了,他现在不方便带着你,便让我先帮忙照看你,等过段时间他便来接你。”

含烟讶异:“容妃娘娘?”

这个人,好像是在哪里听过,却又一时想不起来。

那男子道:“容妃娘娘,当朝太师的亲妹妹。也就是你相公的妹妹,你的小姑子。”

含烟狐疑道:“那他为什么要把我丢给你?”

既然是妹妹,应该是自家人,他却跟着妹妹走了,却把她丢给一个陌生人照顾,含烟心里说不出的失落。

看出含烟心里的小九九,那男子淡淡开口:“你可知道追杀你们的那群人是谁派出来的?”

含烟问:“谁?”

听他这话,难道他也知道?

男子眸色冷了几分,道:“也是容妃娘娘。”

含烟大惊:“怎么会?宋谨言是她哥哥。”

想起那些几乎杀手,含烟现在都心有余悸,不禁担心:“那宋谨言跟着她回去,岂不是危险?”

男子却似恨铁不成钢道:“你傻啊?她要杀的是你,不是宋谨言,他现在也受伤,没法保护你,才让我把你先带回来。”

含烟不禁打了一个寒颤:“我又没跟她结仇。那迷昏我的人是谁?”

看着对面这自称她遥哥哥的人,又开口问道:“不会是你吧?”

他登时拿着玉箫敲了敲含烟的头,道:“我像是那样的人吗?”

想到他拿竹叶当暗器暗算他们,含烟老实的点了点头,回到:“像。”

“你……”他额间的青筋爆了起来,丝毫没有了刚刚的温文淡雅,最后还是挥了挥衣袖,道,“算了,不跟你这丫头一般见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