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2.四二

进到宫中, 含烟本以为会被皇帝关押起来。

却不知道这皇帝到底在想什么,竟是把她带到了毓秀宫。

毓秀宫对含烟来说并不算陌生,先帝如妃在时, 她便经常被召进宫中来, 如妃去世后, 才没再来过。

如妃是阿爹的堂妹, 性子冷冷清清, 因着膝下无子,便常常将含烟召进宫中陪伴,但每每召进宫后却又放任含烟一人在毓秀宫乱跑, 并不大陪她玩。

人人都说如妃并不受宠,然而, 含烟在宫中时, 每日都会看到先帝来这宫中坐坐。

如妃不大搭理含烟, 先帝倒是经常会将含烟从毓秀宫带到他的书房,偶尔会问她喜不喜欢宫里的生活。

说实话, 含烟其实很不喜欢这个四四方方的大笼子,里面的每个人都是动辄下跪,让人很头疼,记得第一次见到先帝时,一屋子人皆跪在地上, 含烟还没反应过来, 便被如妃猛的一扯, 膝盖在地上碰得生疼生疼。

打那以后, 她便更不喜欢来了。

是以, 在如妃去世后,含烟竟有种解脱了的感觉, 她能深深的感觉得到如妃并不大喜欢她,至今她都想不明白如妃既然不喜欢她,又为何会常常召她入宫。

含烟住的地方依旧是小时候来时常常住的地方,这么多年竟也没有变样,那张被含烟用小刀刻着满满宋谨言名字的桌子还摆在窗边。

恍恍惚惚中,含烟似能看到儿时的自己闲来无事趴在桌子上认认真真刻着宋谨言的名字,一笔一划,那时候她刚刚学会写他的名字,总是边写边抱怨他那个“谨”字比划真多。

而如妃每每看到她刻宋谨言的名字时,都是冷笑,冷到骨子里的笑,似在笑她无知。

含烟实在搞不清楚皇上葫芦里到底卖的什么药,他似乎也并不急着逼她说出朱雀令的下落,只是将她软禁在这毓秀宫中,每天来探上那么一次,问上那么一句:“想起来没?”

一个月过去,天天如是。

不过,今天皇上倒是没来,来的从小便与含烟不对盘的容妃宋慎行。

含烟实实在在不知道她到底是怎么了,身边没有带一个丫头,一进门二话不说便赏了含烟一个耳掴子。

半边脸生疼生疼,含烟抬起眼,却见宋慎行眼睛有些红肿。

宋慎行向来要强,至少长这么大,含烟还从未见她在自己面前红过眼圈,当下心中便是一紧。

果然,含烟还没说什么,她又是一巴掌打过来。

被打了左脸要是右脸再给她打,那她便是傻了,含烟伸手抓住她的手臂狠狠把她甩到一边:“够了你!宋慎行,我不欠你什么。”

宋慎行怔了怔,随即又大笑起来:“是啊,你不欠我什么,那一巴掌是替我哥打的。”

听得她这样说,含烟更是来火:“我自认为我也没有欠宋谨言什么,要论欠,也是他欠了我们韩家。”

宋慎行听得含烟的话,眼底满是嫉恨:“我哥下半身几乎不能动了,都是因为你,你敢说你不欠他什么?”

含烟心中突地一窒,疼痛似从心底蔓延至指尖。

良久,她才沙哑着声音问:“你说什么?”

宋慎行却抹着眼泪哭道:“我说我哥为了救你,在床上躺了三个月,前几天才醒过来,却发现腿不能动了,苏恒说,他可能这辈子都这样了,这下你满意了?”

宋谨言……难怪这么久了,他居然连找都没找过她。

难怪她走的时候顾遥总是欲言又止,提了几次宋谨言却什么都没有说。

难怪前一段时间含烟总是觉得心神不宁。

“你说什么?”心很疼,她却不愿相信宋慎行的话,心中所有的怨,所有的恨,在听到宋谨言下半身瘫痪时皆消失不见,唯有心慌,几乎是上前抓住宋慎行的衣领,又一次问,“你刚刚说什么?”

宋慎行却一把推开含烟,含烟一个重心不稳跌坐在地上,春末的地板还有些凉,这一跌,跌得肚子隐隐有些发疼,含烟却无暇去管这个。

宋慎行居高临下看着含烟,道:“我哥拿命救你,你醒来后却一声不吭的离开,韩烟,我见过没心没肺的,却没见过你这么没心没肺的,真不知道我哥看上你哪一点,你配不上他!”

说罢,才红着眼离开。

含烟顾不得腹部的疼痛,爬起身抓住宋慎行的衣袖,道:“你给我说清楚,宋谨言怎么会受伤?”

韩家的变故已经过去这么多年,含烟除去刚刚恢复记忆时一时接受不了宋谨言所做的,所以才说不想见到他,但那都是在明白他平安无事的份上,如今一听到他出事,什么也顾不得了。

这时,含烟才总算明白为何苏恒当初即便是以为一刀杀了苏老庄主,也要护着一刀离开。

宋慎行转过身,唇角弯起,似笑非笑:“你知道你回京的这半个月我派出了多少人去杀你吗?派出去的人皆有去无回,都被他在暗中解决,他竟然为了你跟我这个亲妹妹对着干,好不容易把他支到永州才有机会对你下手,偏偏他又在最后关头赶了回来,我就这样眼睁睁看着房梁榻在他身上,而被来该死的你却被他牢牢护在身下什么事都没有。”

“……”

含烟被宋慎行的话怔在原地动弹不得。

她说,是宋谨言从火海中救了她,他那时候不明明应该还在永州吗?

当初醒来的时候,见到顾遥,含烟便以为是顾遥救了她,如今看来,竟不是么?

“你只知道恨他害了你爹,你可知道我们的家人又是死在谁的手上?”宋慎行笑得凄然,晶莹的液体自眼角滑落,她再没了往日的端庄贤淑,用手背胡乱摸着眼角的泪,“即便是知道我爹我娘皆死于你母亲手上,为了你,他还是决定放弃仇恨,呵~~~他到了最后关头居然想毁了那些证据放过你们,凭什么放过你们?如果不是你娘,我也不用被卖到揽月坊去卖,如果不是你娘,我也不会颠沛流离那么多年,到头了,终于能报仇,他却想要放弃这一切带你离开。他为你做了这么多,你又为他做过什么?你带给他的,只有无尽的麻烦与拖累,让他处处束手束脚。他用自己为你挡去一切换来的是什么?你不过就一直恨当初他扳倒了韩太师,醒了以后第一件事就想着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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阴了好些日子的天空下起了蒙蒙细雨,冰凉的雨水打在脸上,含烟顾不得撑上雨伞,就这样往皇上的凌云宫走去。

宋慎行后面还说了些什么,她已经没心情去听了,尽管与宋慎行向来不对盘,却也知道这一次她说的句句属实。

宋慎行向来喜欢他哥哥,更是极其讨厌含烟与宋谨言亲近,如果不是宋谨言真的出了事情,她是决计不会当着含烟的面说出宋谨言曾经为了她做过一些什么,决计不会在她面前掉一滴眼泪。

宋谨言一定不会有事的,他怎么能有事?

这个时候,什么仇什么恨都已不重要,含烟才明白过来,为什么阿爹明知道宋谨言做了什么,却还是将她交给宋谨言,才明白为什么阿爹自己没有用朱雀令,只让在紧要关头用它来保含烟跟宋谨言的命。

什么时候才是紧要关头含烟不知道,但她却知道,这个时候,她一定要去见宋谨言,如果他真的有什么事情,她肯定会后悔终生。

含烟摸了摸脖子上的吊坠,这是阿娘留给她的唯一遗物,怕是在她身上待不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