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0

民间有“冲喜”一说,没想到在皇帝身上倒是得到印证。

自从周炼入宫,皇帝身体竟比往常好了几分,只是不再让青平日日待在眼前,虽然晚间依旧会唤了太子过去询问功课,教些道理,却是一门心思放在了周炼身上,狠不得时时将周炼带在身边,竟将所有往来文书、奏章都叫周炼看过,问其处理办法,如回答的好,竟即刻便命人草诏执行。

青平端了莲子羹来看皇帝,周炼起身行礼。

皇帝将周炼平日带着身边批奏折,便新放了张案桌在右手边,宫人将汤羹放在周炼案上,周炼再起身行礼,恭恭敬敬,道:“有劳公主。”

青平瞪他一眼,他只依旧时如沐春风般浅笑。

皇帝只喝了几口,放下了,青平过去撒娇:“父皇,孩儿有些话要单独对你讲。”

皇帝笑呵呵看了周炼一眼,周炼起身道:“请父皇恕罪,儿臣要去更衣。”

“父皇,那周炼是个小滑头,你不能待他如此亲近。”青平道。

皇帝朗声笑道:“他是个心思明澈的孩子,朕看人的眼光从来不差。”

青平哼了声。

“况且,堂堂相府家的孩子,又经太傅教导几年,又放外任过州官,这样的人才,另外又对我们家青平一片真心,真是难得。”皇帝似乎高兴得很。

青平道:“父皇不要忘了,右相也是有野心的人,怎么能再长他们周家的气势?”

皇帝抬头望天:“这步棋是险,但下好了,则是步妙棋,记住了,青平。”

青平问:“父皇这么说是什么意思?”

“有些事情,女儿家去做不太好,父皇还是愿你能做个无忧的公主,这国家大事,可让周炼替你撑几年,”皇帝抬手止住青平的话,“更何况,他这方面的能力远在你之上。”

青平不服气的撅撅嘴,又道:“那能不能,孩儿以后还住在凝香殿中,孩儿不想见他?”

皇帝笑着,却也不容抗拒,道:“那可不行。”

然而如同那日落前的辉煌一样转瞬即逝,接下来的便是无尽的黒暗般,皇帝的身体好转不出一月,便轰然如山崩,天天只能躺在床上,面色灰黑,日夜喘咳不止,奄奄一息。

青平依旧搬回皇帝寝宫附近的凝香殿,日日在皇帝前面侍候。太子卫昭也只每天听半天课业,午后就在皇帝前面为皇帝读书解闷。

太子其时才过十二,见皇帝如此,却从未啼哭,只将眉头深深锁着。

这日,皇帝气色略比前几日好些,便唤了周炼过来,吩咐道:“以后要替我好好照顾这姐弟俩。”

不再称朕,只是个父亲的期望。

周炼点头。

“给边关的忠王去封信,说无论朝中如何,千万守住边关。”皇帝交待。

周炼点头。

“跟顾源小子讲声,帮我照顾好她们姐弟。”

周炼再点头。

“去请福王、右相等大臣过我这来。”

周炼行礼,默然出去。

皇帝摸太子的头,道:“好孩子,你这性格,好得很,以后无论遇到什么事,都要如此坚强,不可轻易悲泣,知道吗?”

卫昭点头,眼中星星闷烁。

“去吧,睡着去吧,父皇还要跟大臣们商量点事。”皇帝抚了抚太子脸,看似轻松笑道。

太子跪拜完出去。

“青平,你也回去歇着吧。”皇帝看向青平。

“孩儿在这陪父皇,父皇睡下了,孩儿再走。”青平不肯。

“好吧。”皇帝说完闭眼歇了歇,又道:“你去我书房,去将你母后画像取来,几日没见了,我想看看。”

“好。”青平起身。

“等等,”青平回头,皇帝接着说:“父王为你选的这个附马,是一心为你着想,你要学着珍惜,总有些事情,要看开些。”

青平点头离开。

一路急奔,无数影像从她脑中闪过,母后,慈爱的母后,四年前去了,临行前的几番叮咛,犹在耳边,“青平,以后要好好照顾你父皇”,“青平,以后要好好照顾你昭弟”,“青平,女孩子不可乱发脾气”“青平,你去帮母后弄碗红豆粥来。”

然而等她端着红豆粥回去时,宫内已是一片惨痛哭声,母后竟是去了。

母后,为何不愿让青平看着你离去。

心内一阵不祥预感,外加一路奔走,青平自觉心跳快得很,快得有些疼痛起来,急急忙收起母后貌像画卷,往回急赶,心内只一个声音反复呼叫,父皇,莫要再骗青平。

待青平返回清凉殿,顿时被面前轰乱的声音搅得昏昏欲坠。

呆怔半晌,她努力睁着眼看着眼前,不是梦境,不是幻觉,不是记忆映在眼前。

成片的人跪在殿内,震天嚎啕着。

宫内丧钟响起,撞得青平耳内一阵阵跟着轰轰着响。

“为何,父皇,你为何要如此,为何要与母后一样,丢下青平与昭弟,为何要与母后一样,都不肯让青平陪着你们,不肯让我们看着你们离开,父皇…”

她跪在地上,膝行向前,众人让开道去,太子昭回头哭道:“皇姐…”

青平眼泪早已将胸前湿了一大片,却没有哭声,她抓了皇帝的手:“父皇,母后的画像,你不是要看嘛,父皇,你睁眼看上一眼啊。”

皇帝不动,青平失声喊道:“父皇…”

无边无尽的黑暗朝她袭来,她被淹没在这黑暗中…

一双手接住她扑向地面的身子,耳边听得周炼焦急的声音:“青平…”

皇帝的葬礼按礼制进行,青平如提线木偶般,痛哭,跪拜,守丧…

直至皇帝的三七过完,青平仍是只沉浸在悲痛中,只是皇帝身边最贴近的寇老公公却来看她,他的公鸭嗓是青平先前最爱取笑的,如今,这公鸭嗓的话语却说的青平心内大跌,犹如被人抛下万丈悬崖。

“公主,听说福王刚在朝堂上奉先皇遗诏,将帝位禅于右相…”

“什么?”青平未及寇老公公说完,急奔前殿来。

之前,皇帝让青平在殿后听朝中议事,她从未进过前殿,今日却是全然不顾,掀帘进去。

还好,右相尚未登上皇位。

“太子还是皇陵为父皇守孝,七七未满,是谁奉出了父皇的遗诏?”青平问道,身影笔直,面色苍白,声音严厉,朝中人人心中一震,长公主如此风范。

“是臣,国不可一日无君,朝中国事堆积,宜早立新君,以保国泰民安。”福王出列道。

“哦?父皇遗诏怎么说的,念来听听。”青平忿忿看向福王,竟然帮个外人,你还有没有脑子。

“右相周长秀,有济天下之勤,睿圣自天,英华独秀,刑法与礼仪同运,文德共武功俱远。素业清徽,声掩廊庙,雄规神略,气盖朝野。朕虽寡昧,未达变通,幽显之情,皎然易识。今便祗顺天命,令太子卫昭出逊别宫,禅位于周相,一依唐虞、汉魏故事。”

青平一把抓过圣旨,看了几遍,道:“我不信。”

右相周长秀出声道:“先皇驾崩,臣在先皇跟前,此圣旨确是先皇口述,中书令笔录,先皇盖的玉玺印。”

“还有何人作证?”青平冷冷问道。

“臣当时在场。”

“臣当时在场。”

殿内一时站出一片人,唯有少数素与右相不和的文人清流没有动静。

青平看向一人,嘴唇死死抿住,问道:“驸马,你倒是说说看。”

周炼其时面皮青白,一脸倦容,此刻出来扶了青平的肩,看着她,轻轻道:“当时寒梅在场,确是父皇亲口所言。”

青平睁着双眼,一眨不眨,眼内起了一片红雾般,死死盯着周炼道:“好,好,好得很,你们一个个…”

她胸部起伏,说不出话来,将目光看向朝中大臣,便觉大臣们一个个如饿狼猛虎般朝她扑过来,在其中,周炼的面目最为凶残,最为可怖,最近在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