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 地下英雄

那个春天,德玲的交通站被敌人破获,肖老师被捕,德玲由表弟倪天武帮助逃离武汉,到上海杨树浦去找肖老师告诉她的关系。

德玲走过一条简陋的小巷子,一边看着路边的门牌。

有一间小木屋,门板上的油漆已经剥离了很多,门上的牌子和肖老师说的一样。

德玲的心狂跳起来。她不动声色地走过去,那门里悄无声息。过一会,她又沿着原路走回来。略略思考了一下,她举手敲门。

“啥子人呀?”一个妇女的声音。随着门臼“咯嘎”一声,一个中年妇女的面庞从两扇门之间露了出来。这妇女四十来岁,满脸皱纹,黑黑的,瘦瘦的,尖尖的下巴,一看即知在逝去的岁月里,她承受了不少的艰辛。

但是那双眼睛却是警觉的,德玲在一瞬间察觉到了。

“请问赵福生在家吗?”德玲问。

那妇女微微楞了一下,说:“哪个赵福生啊?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这里没有这个人。”接着反问:“你找的人是做什么的,几大年纪,是你什么人呢?”

德玲说是受人委托来找人。她说了暗语,期待对方有反应。

那妇女却像没听到一样,安然一笑说:“上海这样大,叫这个名字的总有几千!要是地址错了,哪里去找!”然后客气地点点头,把门关上了。

德玲只好走开。先去找个小店住下。

忽然觉得身后有动静,回身一看,竟是刚才那位中年妇女!

“姑娘,我想起来了!”那妇女略有些气喘地说:“我们家是才搬来的,之前是住过一个先生,刚才我去问了街坊,说是姓赵!”

德玲高兴地随妇女到一个僻静的大门洞里。那妇女说:“拜托你来的先生是什么地方人啊,叫什么名字?等我有机会见了赵先生,好告诉他。”

德玲想了想说:“武汉的,姓肖。”那妇女“哦”了一声,说:“这样,你要是住店,就住这家。我回去,等街坊们下了工,也许能打听到赵先生下落!”就自然地随德玲到旅社办了手续,看了德玲的房间号,然后离去。

第二天上午,那妇女又来了。

“街坊打听到赵先生了!”那妇女径直走进德玲房间,看着德玲,稳稳地说:“赵先生这两天没有时间过来。捎了话,说你要是带什么口信,就对我说,要是你到上海来找事情做的,就让你等几天!”

德玲说自己确实想在上海找个工作。妇女又说:“上海的旅社贵得很啊,你要是不嫌弃,就到我那里去住几天?我一个人,屋里宽得很,就是怕怠慢了你。”

商量的语气,很诚恳。德玲说那就麻烦你了。妇女便出了店,德玲退了店,走出来,看见她在路边等着。

两人一起进了那间小屋。屋里果然较宽,没有什么家具,两间屋,外间就一个方桌,几条板凳,里间一张简陋的木床。德玲来了,那妇女就在里间搭了一个铺板,铺上棉絮。

“就是怕叫你受委屈了!”妇女笑着说。

德玲说要交饭钱。妇女又笑了,说赵先生的朋友嘱咐了的,等赵先生回来,自会打点,德玲不消操得心。

这位妇女自我介绍姓石,德玲便叫她石大姐。

石大姐有四十三岁,虽已届中年,身子却麻利得很。扫地、抹桌子、洗衣、烧饭,做起来一阵风。她在一个小学门口卖烧饼,每天早上去,其余时间都在家里。

夜里,石大姐要和面,德玲去帮她,她怎么也不肯。早上,她却早早叫醒德玲,要德玲帮她一起把车推到小学门口去。

“我今天好像背心有些湿气,手不得力!”她似乎歉疚地说。

石大姐推个小车,上面放着火炉,小案板等杂物,德玲帮她推着车。两人走过人声嘈杂的街道,石大姐一路和人打着招呼。

“哎呀,你买这么好的菜呀,家里来客了?”一个女人挎着篮子,里面有几把青菜,一条鱼,听见石大姐赞扬,那女人高兴地笑了:“就是,老公老家的老表今天来,我做个红烧鱼,让他哥俩喝一杯!”

一个布贩背着个大包袱,里面是各色布匹,看见石大姐,他笑着说:“这么早就去赚钱呀?”石大姐马上谦虚地回答:“赚钱的是你呀,我这哪是赚钱,是糊口!”

就是过路的小学生,也都和石大姐熟悉,叫她“婶婶。”

石大姐把德玲高兴地介绍给遇到的人。

“我的表妹,听说上海钱好赚,来找事情了!”听的人往往点着头:“那要靠你给她下力帮忙啊!”又担心:“上海的吃苦你表妹知不知道啊?”石大姐爽朗地说:“你莫看外表!莫看她是斯文人,做起活来,嗨!”做个很有力量的样子。

德玲暗暗吃惊。这大姐的人缘关系是真不错,看来这一带没有她不认识的人。

半个月一晃就过去了。

那天晚上,石大姐照例把面粉拿上桌子,双手和着面,和完面,走进里屋,她叫了德玲一声。

德玲睁开眼,看见石大姐眼睛有着一种闪闪的光泽,那是德玲许久没有见到的,信任。过去在交通站,同志之间接上头时,往往就是这样看着对方。

德玲掀开被子坐起来。她听到石大姐说出了规定的接头暗语。

“万德玲同志,今天我代表组织和你谈话。”石大姐严肃地说。那个温和、勤勉、没有文化、只知道谈家常的家庭妇女的形象完全没有了,坐在德玲对面的是一个老练的地下党员。

“组织通过审查,已经确认了你的身份!”石大姐简短地说,“你吃苦了!”

一股巨大的热潮涌遍德玲全身。多少日子来,亲人离去,到处颠簸,担惊受怕,东躲西藏,像一只失群的孤雁,日日盼着回到组织的怀抱。如今猛然一下子面对组织,德玲几乎有些不能自持。眼泪几乎要流出来,她努力克制住了。

“你是好样的,肖老师也是好样的,你们是党忠实的同志!”石大姐说。

“肖老师现在怎么样?”德玲迫不及待地问。

大姐眼里有些哀戚,“他牺牲了。和几个同志一起,被敌人枪杀了!”石大姐走到德玲面前,拍拍她的肩头说:“斗争是残酷的,你要坚强些。”

德玲心里酸楚得很。想不哭,怎么也止不住,终于无声地抽泣起来。石大姐静静看着她,等她稍微缓和些,叫她谈谈武汉的情况。

德玲详细述说了她所经历的一切。说到肖老师被捕,她又忍不住双肩抽动起来。

石大姐冷静地说:“我们都有亲人牺牲。革命,是要付出代价的!”她仔细地听着德玲的述说,很少打断,偶尔,问上一句,仅仅几个字,干脆利落。德玲感到这是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

屋子里静静的,听见风在窗外呼啸,石大姐忽然笑了起来。

“今天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不是吗?”她起身到外屋,拿进来一瓶酒,又拿来两个菜,一碗腌鸭肠,一碗葱花炒鸡蛋,这是平时不见的好菜。另有几个没有卖完的烧饼,石大姐也拿来了。

“我们需要庆祝一下,庆祝你回到队伍里来!”

德玲端起酒杯,呡了一口,觉得辣,嘴角动了一下。石大姐看着一笑,举起小杯,一饮而尽。

“我会喝酒,是吗?但是我平时从来不喝。”石大姐说,“今天是非喝不可!”

两个女人在这静夜里,慢慢喝着酒,慢慢谈着话。

几杯下肚,石大姐说了她的身世。

原来那个老赵就是她丈夫!是肖老师中学时候的老师,肖老师走上革命道路,还是老赵的启蒙。一班同学中,老赵最欣赏肖老师了,说他聪明,诚实,执着,是块好料子。

老赵现在哪里呢?

石大姐又喝下一杯。老赵牺牲了。

石大姐是安徽乡下人,和老赵是同乡。石大姐家里极穷,很小就把她卖给有地的人家做童养媳,每天割草、放牛,不停地干活,吃不饱,穿人家穿破的衣服,稍不顺心,打骂就来了。

老赵那时候是个学生,就住在石大姐婆家附近,非常同情石大姐,常常偷着帮她干活,两人背着人好上了。

后来,石大姐有了身孕,这在乡下是要沉潭的罪。一天夜里,老赵带着她,从那家逃出来,翻山越岭,到上海谋生。两人到了杨树浦,到工厂做工,学着别人,在江边搭个“滚地龙”安身。夫妻俩苦熬着日子,生下一个儿子。

大革命风暴起的时候,他们已经三十多了,老赵那时候在一个中学教书,在那里加入了共产党,奉组织命令回乡搞农民运动,石大姐做后勤,发动群众,斗争土豪,组织农民武装,把个乡下搞得轰轰烈烈。“四.一二”后,土豪劣绅卷土重来,大规模报复农民积极分子,那天夜里,有人来报信,土豪集合了一百多武装,要来捉拿他夫妻,说要点天灯示众!夫妻俩连夜逃出来,老人和孩子来不及逃走,被捉住。原以为怎么也不会对老幼下手的,谁知这次牵头带队的有石大姐原婆家的人,公私仇一起报,竟将老赵的父母和老赵唯一的儿子当场砍死!此外,将村子里凡是跟着他们闹了斗争的人都杀掉,一次就杀了十七个,烧了二十多处房子!

“阶级之间的仇恨,确实是残酷的,可怕的!”石大姐呡一口,一字一句地说。

再后来,两人到上海,做了地下工作。组织指令他们在工厂区建立一个据点,这据点平时不用,专门预备接待各地失掉组织的重要干部。肖老师是武汉方面交通线的重要人物,又是老赵的学生,才知道这个地方,一般人是不会知道的。

“莫看我一个人,这附近到处是我们同志!”石大姐说。

老赵是去年牺牲的。那次,他去一个联络点接头,不知道那地方已经被敌人破获了。敌人留下几个便衣在里面等着抓来人,老赵走到门口,忽然感到不对头,返身就走,几个便衣随后追来,老赵逃进一个弄堂里,闯进一个院子,拔枪和敌人对打,同时把要送的信放进嘴里嚼烂吞进去。最后,老赵被逼进一间小屋里,他打光了子弹,留下最后一颗,射进了自己的脑袋。敌人自始至终不知道他是什么人,从什么地方来,来做什么。

“老赵是很有经验的人,平时他总是告诉我,遇到各种险情应该怎么做,其中一条就是一定要毁掉文字,再就是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必要时应该自杀。这是地下工作的纪律,没想到我没用上,他自己先用上了!”石大姐轻轻叹息一声,眼睛定在德玲脸上,似乎有无尽的话要说,却终于一个字没吐,低头又去喝酒。

德玲一下子想起了肖老师,他躺在什么地方啊?

“你将来打算怎么样呢?”德玲问。她是想问石大姐在家庭方面的打算。

石大姐却误会了。她睁大眼睛说:“你怎么问出这样的话!我们这些人,还能有什么别的打算?跟着组织走,走到生命的最后!我已经老了,也许看不到新中国了,但是我们的后代一定能看到!他们一定会建立起没有剥削,没有压迫的人民当家作主的社会!”德玲赶紧解释了自己的原意。石大姐“哦”了一声说:“我说哩,怎么会问自己的打算!除了组织,我们是没有自己的打算的。”

在这静夜里,两个有着共同命运的女人慢慢谈着,没有眼泪,没有激动,语气越来越平淡,就像是说着一些和自己不大相关的话题一样。

那天,石大姐从外面回来,告诉德玲,组织上有个很重要的任务让她去完成。具体什么任务石大姐也不知道,只知道两人就要分别了,而且今后不得再有来往,连私人来往也不许。

德玲心里有些难过。在石大姐这里住了这么久,已经有了感情。

石大姐也有点忧伤,但是她不流露出来,只是告诉接头的地方暗号。

德玲从石大姐那小屋走出来,石大姐没有送,只是用目光看着她,嘱咐了一句“我说的话你莫忘了。”也不知道是指的接头地点,还是指她们那天夜里的谈心。

在法租界一所屋子里,一位沉稳文雅的大姐和德玲谈话,这人才是德玲真正的上级,她负责德玲的新工作。她姓祁。

“祁连山的祁啊,不是整齐的齐!”大姐笑着说。

“有个任务你必须接受,”祁大姐的语气十分硬朗,“你要和一个领导人扮作夫妻,以便掩护开展工作。”

德玲一楞,面有难色。祁大姐说:“这是不能讨价还价的!你的任务,一是做他的秘书,帮助他工作,更重要的,是保护他的安全。”祁大姐告诉德玲,今天起,她改名苏佳。

关于日常生活,祁大姐也交代了一下。两人既然是夫妻,就要睡在一间屋子里,具体方式可以灵活。但是一旦出门,两人一定要表现亲热些,这也是纪律。

交代完这一切,祁大姐的语气和缓下来:“苏佳同志,我知道你是个优秀的战士,在这非常时期,革命遇到挫折,你一定要拿出勇气和智慧,完成组织交给你的任务。”两人又说了些一般的话,最后祁大姐起身,对德玲说:“我们做任何事情,都要记着,有那么多的同志为了革命事业,献出了他们宝贵的生命!比比他们,我们有什么不能献出的呢?”

话说到这里,德玲便郑重保证,一定完成任务。祁大姐满意地笑了。

那个机关在租界一个僻静的弄堂里。一个长满葡萄藤的小院子,立着一所红砖小房子,三间房,门窗的式样都是哥特式的,屋顶是尖的。

安排了四个人在这院子里,一个厨子,一个保姆,德玲和那位领导。领导的公开身份是归国华侨。那时候在租界,有很多来历不明,说不清道不白的人住着。

一个身材不高,眼睛不大,相貌平平的男子站在德玲面前。

这人大约三十多,穿一套米黄色的凡尔丁西装,脚蹬黑皮鞋,一看就是外国回来的。一开口,听得出很浓厚的南腔北调味道,说明此人去的地方之多。

“是苏佳同志吧?”走进房间,他对德玲点点头,架起腿在一张椅子上坐下。

男子自我介绍,叫陈鑫瑞。他没有介绍其他,德玲也不问。对于敌人的秘密,知道得越多越好,对于自己内部的秘密,知道得越少越好,这是肖老师告诫她的。

陈鑫瑞说了这一句,马上到桌子前写东西,德玲退了出来。

大约半小时后,陈鑫瑞叫德玲进去。这么短的时间,他已经写了好几张稿纸了,上面密密麻麻,改得很厉害,他叫德玲赶快用正楷字誊写出来,一会他要出去。德玲赶快找出纸和笔,伏在另一张桌子上埋头誊写。这人的草稿很难认,纸面上除了字,还有各种符号,箭头,好在德玲是记者出身,这些难不住她。她很快就交了誊写稿。

陈鑫瑞微微吃惊,拿起德玲誊写的稿纸,仔细看起来,看了两遍,一声不吭放进自己口袋里,不做任何评价。

有天晚上,陈鑫瑞很晚才回,身上略略有酒气,德玲刚想问,他却径直走到大床前,仰面倒了下去,就像他和德玲真的是夫妻,男人应酬晚了,回家就睡。

德玲本能地想去给他盖上被子,但不知道为什么把手缩了回来。关上门,将一个大沙发拖开,在上面铺上被褥,自己睡上去。

说实话,她对陈鑫瑞印象不好,总觉得差点什么。组织内的同志,德玲也见过不少,肖老师,石大姐,祁大姐,他们都有一种对同志的亲切,说起话来,一听,就觉得有一种共同的东西。可是眼前这位领导,给人一种摸不透的感觉。地下工作,话语少是正常的,不正常的是他的少似乎是有意识的,是冷漠。

幸亏不是真夫妻!德玲暗想。

天亮了。德玲走到外面,厨师已经在厨房里做早餐了,厨师是个四十多岁的男子,瘦瘦的,高颧骨,眼睛里透着鹰一样的机警。不用说,这是真正的警卫。保姆也在院子里扫着地,保姆是当地人,也有四十多,晚上回家去住。德玲没有和保姆多说话,但她知道,能进这院子的,肯定不一般。

作为主妇,德玲走到院子里,嘱咐保姆等主人起床后再去收拾屋子。又到厨房,问厨师今天该买些什么菜?厨师一一回答了,德玲按照他说的给了钱。

还有些什么要做呢?德玲四下看了看,厨师挎篮子去买菜,保姆拿一只水壶去浇花,一边看着大门,忽然想起,自己该去看看“丈夫”了。

陈鑫瑞还在睡,看来他昨晚是真的喝酒过量了。德玲静静地在一边坐着,等着他醒来。

“糟糕!”陈鑫瑞在床上叫了一声,跟着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跃下来,一边去拿西装,一边说:“睡过头了!不能耽误事。”他匆匆嗽洗完毕,马上在桌子边坐下,拿出纸笔,对德玲说:“今天我一边写,你一边誊!”德玲应了一声,就坐在他旁边。好在那桌子很大,一人坐一方还很宽。

陈鑫瑞写文章真的很拿手,那支笔在他手里就没有停过。唰唰唰,一会就是一张。德玲紧张地誊着,几乎都跟不上了。等厨师在门外叫,说早饭好了,这边的一篇论文也完工了。

陈鑫瑞扔下笔,满意地伸了伸懒腰,对德玲说:“我们一起去吃早餐吧!”德玲说你去吃吧,我把这最后一张誊完再去。

也就几分钟,德玲誊完了,把所有的稿纸理顺,又看了看自己的誊写稿,忽然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

这文章的题目是“加快向敌人进攻的步伐”,情绪高昂,辞彩华丽,字词之间节奏也协调,足见作者的文字功底。但是……德玲从头再看一遍,他说的什么呀?

文章似乎太空了点。

一篇鼓动群众去罢工、罢课、游行的文章,里面没有一点方法步骤,没有一点可行性的策略,从头到尾都是口号,都是“必须,勇敢,”德玲知道这文章是要登在地下刊物上的,这样的东西发到基层,对实际斗争有什么帮助呢?德玲心里深深存疑。

陈鑫瑞大约对自己文章很满意,早餐吃了一碗粉条,另加两个馒头。他对德玲说了声:“晚饭不等我了!”兴冲冲地出了门。

德玲在这机关里住了三个月。

一男一女,同在一个房里朝夕相处,久了,容易发生普通人会发生的事,这大约也是有人希望的吧?德玲却非常不愿意那样。陈鑫瑞根本不是德玲喜欢的那种人。德玲喜欢宽厚、坚韧又通情达理的男子,肖老师就是那样的。而陈鑫瑞浑身傲气,成天理论出理论进,说话都像是照着书本在说,于人情世故一窍不通,动不动,就生气。这样的男子在德玲眼里,无非一个大孩子。

幸好陈鑫瑞也不大在意德玲,这叫德玲很感激他。两人规规矩矩坐在一间屋子里,规规矩矩谈些文章上的事情。

“苏佳啊,把这个拿去抄抄!”德玲马上走过来,拿起笔就誊写。

“苏佳啊,我要睡觉了。”德玲便去给他铺好床,然后听见他很快发出鼾声。

这样一种奇妙的相处,真是一种体验,人是适应性的动物,久了,都习惯了。

有一天,来了一个客人。高个子,大礼帽,目若朗星,对德玲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看来和陈鑫瑞很熟悉。两人没谈几句,就争执起来。德玲仔细听,原来两人为地下党目前主要任务,产生了不同看法。那人的意见,敌人现在十分猖狂,地下党牺牲太大,现在要收缩力量,尽量不搞大规模群众游行,以避免牺牲,积蓄力量,等待革命**。而陈鑫瑞认为,革命从来就没有低潮!敌人越是猖狂,越是说明他们将要崩溃。至于牺牲,总是不可避免的,这个牺牲是光荣的!两人先是一句去一句来,后来激动了,同时开腔,近乎争吵。

一会那人拿起礼帽出去。陈鑫瑞兀自气呼呼的,对德玲说:“你听见了,完全是失败主义情绪!”德玲脱口而出:“我觉得他说的也有道理,保存力量,也是为将来着想吧?”陈鑫瑞一愣,梢停,沉稳地说:“哦,你也是这么想的?很好,有想法,就该说出来。”顾自去躺下,眼睛看着天花板,思考着。

那天,祁大姐来了,看着德玲一笑:“你在这里生活怎么样,过得惯吗?和老陈关系怎么样?他是不是对你发脾气啊?”

德玲说:“我到这里是组织安排,没有我个人因素。我会把工作做好的!”

祁大姐又笑笑说:“如果调你离开,怎么想?”德玲一愣,马上回答,坚决服从组织安排。

好!祁大姐收起笑容说,工作需要,调德玲离开这里,去基层印刷所。有人来接她。

说动就动。祁大姐叫德玲马上准备,明天早上就走。

许多年后,德玲知道,是陈鑫瑞提出调她走的。

德玲就要离开这里了。

厨师特意为德玲做了烧公鸡,烧得烂烂的,那天晚上,保姆也没回家,三个人一起,喝了点酒。

谁也没问德玲将去哪里,只是劝酒劝菜,三个人谈着天气啊,菜价啊,城市交通啊,各人既不谈过去,也不谈将来。这样的谈话是很憋闷的,但是各人心里有数,透过这看似无奈的交谈,彼此能体会到同志的关心。

饭很快就吃完了。沉默了一阵,厨师忽然略带伤感地说:“等到将来,有那么一天,我要把今天的同志们都请到黄浦江边,我要亲手做八大碗带来,我们要放开量喝酒,放开声音大声唱歌,想谈什么就谈什么,要闹他个一天一夜!”

保姆笑着说:“算我一个,要是我还在的话!”

德玲说:“我们一定会有那一天的!那天我做东,大哥大姐带上你们的儿子孙子,我们要尽情地说,尽情地笑!”

三双手紧紧握到了一起。

天刚亮,一个戴鸭舌帽的小伙子进了院子。

这小伙子大约二十七八光景,高个,宽肩膀,高鼻梁,细长的眼睛闪着机智。他四下打量着,站在院子中央,吹着口哨,等着保姆去叫德玲。

“啊,是苏佳吧,我是祁大姐叫来的!”厨师认识他,在他背上擂了一拳:“你这张飞,还活着啊!”

小伙子愉快地回答:“我不活着,那些包打听不是没有事情干了!”

德玲早把行李收拾好了。她把所有的高档衣服都留下,自己仍然穿着那身蓝色的粗布褂,这样她就只有一个手提袋了。

小伙子骑来一辆自行车,德玲跟了两步,拉着小伙子的后腰带,一跃而起,轻松地跳到后座上。

车沿着黄浦江走,进了一片低矮的贫民住宅区。

“下来吧!”小伙子叉腿站在地上,德玲跳下车,迎面一个黑漆大门。门上有两只大大的铜环,足见房子的古老。

小伙子把铜环摇了三下。

大门沉重地磨开了,一个老人柱着拐站在门里,几缕白胡子飘在下巴上,虽然瘦,却很刚劲,眼角边那些密密的鱼尾纹,写着沧桑。

看见德玲,老人笑了。

“苏佳呀,我们正等你哩!你的口福好,你姆妈今天买了肉,是煨汤是红烧,由你!”

一个小天井,周遭几间房,房间里静静的,走进一间房,里面堆满了纸盒子,一个老妈妈,一个十几岁的姑娘,两人低着头,聚精会神地在案板上糊纸盒子,看见德玲进来,两人抬起头。

“是苏佳来了?今天吃肉!”老妈妈和蔼地笑着。那姑娘也望着德玲笑了笑,低头又去做活。

院子还有个后门。打开,坡下是一条河汊,也就几十米宽,这河通着黄浦江,河里有一些小船摇来摇去,听见船民们大声吆喝着。

从后门可以下到河里,斜坡上排着几十级石板台阶,石板踩得光溜溜的,看来这是一条常用的通道。

这院子里有一间房,门紧紧地锁着,这就是印刷的地方。

小伙子引德玲进去,房间里堆满了纸张,桌子上,放着一台手动油印机,油墨散发着浓烈的气味。另有一张桌子,桌上有台灯,一块钢板平放在桌子上,旁边堆着一筒筒的蜡纸。

德玲今后的工作,就是刻钢板。

这是一个以家庭为掩护的地下印刷所。

中午真的吃了红烧肉。老妈妈很会烧菜,肉的味道很好,小伙子和那姑娘抢着吃,一边互相说对方吃多了!老汉嘿嘿笑着对德玲说:“你莫管他们啊,他们是总吃不够的!”老妈妈也不断的往德玲碗里夹着菜。

刚来,就有家的感觉。德玲心里很舒坦。

晚上,德玲和那姑娘一个房,床是高低床,姑娘让德玲睡下铺,自己爬上高铺。

第一天,德玲睡不着,那姑娘也有些兴奋,她告诉德玲许多这个印刷所的故事。

这是一个由异姓组成的家庭。老汉姓刘,老伴姓李,两人是湖南乡下人,老汉是个篾匠,那年,革命军到了湖南,农会兴起,打土豪时候,老汉一马当先,做了村农会主席。后来失败,土豪们带着人,把老汉吊起来拷打,那条腿就是被棍子打折的。本来还要把他送县里砍头的,那天夜里,老妈妈带着两个侄儿,挖开土墙,把老汉背了出来。两人连夜逃走,逃到上海投奔亲戚,亲戚也是共产党,那时候印刷所刚刚建立,两老就住在所里,守机关。小伙子姓张,外号张飞,是上海人,孤儿,流浪街头,被锄奸队收留,表现极为勇敢,是锄奸队台柱。印刷所原来不在这里,在市区中心,一年前,印刷所负责对外联络的同志被捕,组织通知印刷所连夜转移到这里,把张飞也调了来,担任保卫职责。对外,说是老两口的儿子。

你呢?德玲问。

“我嘛,”姑娘调皮地说:“我当然是张飞的妹妹了!”停会她又说:“你就叫我春花,我本来喜欢花草!现在我们都姓刘!”

看来这姑娘也是有一番经历的。

德玲勤奋地工作。刻钢板,推印,清理打捆,这些活都是很累人的,只要有任务,她从不兴停下来休息哪怕片刻。

春花是她的帮手。这个十几岁的少女,原来已经做过很多种工作了,十分伶俐,两人配合默契,一叠高高的白纸,眨眼之间,就变成了散发着油墨香的文件传单。

张飞只要有空,也过来帮忙,他主要做稍重的活,搬搬运运。老刘负责屋子安全,他睁着警惕的眼睛,在院子里走来走去,那拐杖“咚,咚,”有节奏地敲击着地面,使人安心。

小小印刷所,有条不紊地工作着,日复一日向外界输送着组织的声音。

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七 远征军十七 远征军二十 大罢工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二 别矣,武汉十二 别矣,武汉十五 蹉跎衡阳四 孤苦兄妹十四 苏醒十五 蹉跎衡阳四 孤苦兄妹十一 国难来了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三 铁蹄踏江城一 烽火阳夏一 烽火阳夏十二 别矣,武汉八 儿女情真六 白色恐怖十七 远征军十七 远征军十七 远征军二十 大罢工十六 地狱中九 地下英雄十四 苏醒十 逃亡与驿站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 逃亡与驿站十五 蹉跎衡阳十五 蹉跎衡阳十七 远征军九 地下英雄七 炼狱十二 别矣,武汉十七 远征军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五 蹉跎衡阳二十 大罢工八 儿女情真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七 炼狱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一 烽火阳夏四 孤苦兄妹十七 远征军十七 远征军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二十 大罢工十七 远征军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六 白色恐怖六 白色恐怖二 启蒙者十一 国难来了九 地下英雄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七 远征军十二 别矣,武汉十六 地狱中四 孤苦兄妹七 炼狱十八 伤心黔桂路十七 远征军二 启蒙者十六 地狱中八 儿女情真二十二 决战白山黑水七 炼狱四 孤苦兄妹十八 伤心黔桂路八 儿女情真三 燃烧的京汉路十一 国难来了二 启蒙者十六 地狱中二十一 从楚江到香江十三 铁蹄踏江城十一 国难来了八 儿女情真八 儿女情真十八 伤心黔桂路九 地下英雄十九 少小离家老大回十一 国难来了十七 远征军十一 国难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