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连下了几日的细雪,竟在那个喜庆的日子转了晴。难得的阳光明媚,因为积雪消融,空气却侵骨的寒。
璎珞车马的送亲队伍,在郢都的街道□□了三圈后,终于出了城。
“竹,让车队停一停,我想去那坡上站站,最后望一眼郢都。”马车内,桃夭吩咐道。
侍女竹领命,钻出车门,叫停了队伍。
桃夭下得车,侍女楠忙给她披上正红色的斗篷。这是郢都的郊外,往前便会离郢都越来越远,往后,就是她来的地方。她徒步走上那道旁不远处的土坡,眺望着她来时的路。
父亲好不容易从前线回来,却没过多久,又要父女分别,她从小就怨父亲为何常年不回家,这一次,她终于报复了他,这一次,是她先离开了家。而表哥,她爱他那么久,私心里也怨了他那么久,可是此刻,她希望公主没有死,他们日后幸福安乐地在一起,希望是这样的结局。郢都啊!从前不觉得有多美,比起王都也不觉得有多富庶,只是这里住着她爱的人,住着她怨的人,直到现在她也这么觉得,郢都真的没有什么好看的。可是,此时此刻,她恨不得将这里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都刻进心里。
只要是家,思念就与美丑、与贫富、与爱怨——无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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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迎风伫立,瑟瑟寒风吹起她双鬓的乌发,吹起她喜气洋洋的衣袂,吹落两行清泪。今日,她脸上的妆容画得格外精致,连胭脂都比平日要打得妖娆一些,可是不管怎么粉饰,她内心从此苍白。姣好的妆容,在姣好的冬日里几欲透明。时不时咳嗽两声,却竟提醒了自己没死,还活着。父亲自边关带回来的异药她吃了几天,果然效果不错,连咳嗽时,嗓子都没那么痛了,可是,却扯得心痛。
两个侍女见桃夭一副愁容惨淡的模样,也缄口不言,只默默相陪。
忽听得一阵马蹄声飞驰而来,桃夭哪里有心思去看,只默默地眺望家乡。可过了一会儿后,一个送亲的使者却领了个护卫打扮的男子来禀报:“禀侯女,来了一位司马府的护卫,说是有东西要交给侯女。”
一听是司马府来人,桃夭转过身来。
那护卫跪倒在地,举着一只盒子:“侯女,我们公子命小的将此盒交与侯女。”
桃夭上前两步,接过盒子:“那,表哥他可有让你传什么话?”
护卫如实答:“公子只命小的务必将这盒子交到侯女手中,没有其余交代。”
桃夭燃起的一丝期许瞬间化作灰烬,让使臣领着护卫领赏退下。
“上路吧。”半晌,她抱着盒子,走向马车。
上得马车,队伍又继续前行,她迟疑了一会儿,还是缓缓开启了那盒子。一条折得工工整整的绢帛躺在盒内,那质地,那色泽,似曾相识。她拾起展开来看,只见那绢帛上绣着一段话: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旁有署名:桃之夭夭。
桃夭笑出声来,唬得两个侍女一大跳,笑着笑着又流下了泪——原来,心悦君兮,君早知!
浩浩荡荡的和亲队伍沿着官道缓缓前行,直到再回首,郢都的方向只剩下天幕白云。
—*—
相秋拖着并未好全的身子,离开了梓邑后,又折返了回来。
“五日后,我和阳阳成亲,你若不是去抓她,欢迎你来吃酒。”
她远远立在今日梓邑最热闹的人家附近的山坡上,眺望着那一院子的红绸喜花。他们家的院子里真是热闹,八成附近的邻里都来了。新人呢?怎么还不出来?
过了一会儿后,远远地果见着一个身着礼服的男子自大门里走了出来。
今日的他,越发好看。相秋不自禁弯起了嘴角。
她只想这样看一眼,看一眼就离开。
—*—
乔家,红绸装点着院落,腊梅送来冬的祝福,竟在昨夜竞相开放,满院的腊梅香气,令人心旷神怡。院子里站了许多邻里人,一个个脸上都带着笑,巴巴地张望着门里。乔鱼自大门里走出来,身后跟着一个羞怯的女子,拿着一把绸扇遮着描画精致的容颜。
乔母坐在屋檐下,虽然看不见,但听见从四面八方传来的笑声,自己也乐得合不拢嘴。
邑中的赞者高唱道:“吉时已到,新人祭天……”尾音拖得特别长,仿佛拖音的长度就代表了一对新人幸福的时长。
祭台就设在那院中腊梅树下,三牲早已备好,五谷早已盛好,新人走到祭台前,司礼者焚香递上。乔鱼执香,杜荔阳执扇遮面,听赞者道:“一拜……”
新人拜。
“二拜……”
新人再拜。
“三拜……”
新人又拜。
“入寝……”
新人又转身朝房内走去。
接着,院中开席,亲朋满座,热闹非凡。
乡邑内的婚礼,一切从简。房间内,两个新人对坐于长案一侧,长案上摆放着青铜酒壶与一对爵并一套卺,身子另一侧则放着匜和盥。赞者为新人沃盥后,又提壶斟了两爵酒。新人各执一只爵,对饮而尽,赞者又斟满爵,新人再饮。两巡酒后,赞者又拿起匏来一分为二,斟满酒。
乔鱼笑意浓烈,端起卺,杜荔阳却有些心不在焉,也端起卺。
合卺酒一喝,在这个年代,她就算是结婚了。杜荔阳不知为何心里空落落的。
正待二人就要饮下这最后的酒,突听得屋外原本吵嚷的酒席间安静下来,有男子声音高喊:“谁是杜荔阳?”
杜荔阳听到了自己的名字,不明所以,卺端在手里忘了喝。
却听门外又传来一声:“谁是杜荔阳?”
然后就听到乔术的声音:“敢问阁下找我家弟媳何事?”
先前那声音又道:“非我等找她,是我家主人找她。我家主人命我带给她一句话:花架上的牡丹开了,快快回来赏花。”说到最后一句时,那人似乎是故意将嗓子扯着说的,声音比先前大。
杜荔阳一惊,手中的卺落到了地上,内里的酒全撒了出来,乔鱼心下一沉。杜荔阳已起身朝门口奔去。
“阳阳!”乔鱼追上,他本来想阻止她走出这个房间,因为他有预感,她若是出了这房间,便再也不会成为他的妻。
可是,杜荔阳还是先一步打开了房门,冲了出去。
乔院门口,立着一队服装整齐的男子,其中为首的站在最前头。
邻里亲朋纷纷投来好奇的目光,默默地为杜荔阳让出了一条道。她穿过人群,走到那为首人面前,问道:“你家主人是何人?”
那为首的行了一个恭敬的礼:“我家主人交代,姑娘随我等去了就晓得了。”
乔鱼跑过来,紧紧拉住了她的手:“阳阳,他们不知从何处来的,恐来者不善,千万别去。”
杜荔阳思索良久,却道:“好,我跟你们走。”
“阳阳!”乔鱼震惊不已,“今日可是我们成婚之日!”
杜荔阳笑向他:“小鱼儿,我必须去确认一件事。”
乔鱼拦到她面前:“不行,非要去,我随你一道去。”
杜荔阳原本想答应,可转念一想,若那句话只是巧合,岂不是要让小鱼儿随着自己去涉险。于是,伸手抚摸他脸颊:“小鱼儿,等我去确认了就回来。”
“我不信,你上次走的时候,也是这么说,我不信。”
杜荔阳想了想:“要不,我们进去将合卺酒喝了,礼成了,我们就算成完了亲,我再去,放心,我既然嫁给了你,就一定会回来。”
乔鱼犹豫起来。却听那为首的道:“不,姑娘,我家主人交代,今日你这婚不能成。”
杜荔阳讶然,乔鱼急道:“你们家主人是何人,竟还管人成不成婚?”
为首的却不理会他,只对杜荔阳道:“姑娘,我家主人正等着你,还请姑娘即刻上路。”
“不行!”乔鱼顺手抄起平日用来支撑梅树枝丫的长棍,“今天谁也别想带走她!”
杜荔阳握住他的手:“小鱼儿,冷静。”
乔鱼心疼地向她道:“阳阳别怕,我不会让他们把你带走的。”
杜荔阳道:“我是自愿去的,去去就回来。”
乔鱼斩钉截铁道:“那也不行!”说完,将手中棍子一举,指向为首人。
那为首人道:“还请这位公子让开些。”
乔鱼怒道:“今日除非我死,否则,绝不能带走阳阳。”
那为首的原本脸色平和,一听这话,旋即变了脸:“如此,那请恕得罪。”然后手一挥,身后数名男子围上来,将乔鱼与杜荔阳同人群隔开。
乔鱼见状,一只手死死握着杜荔阳的手,另一只拿着木棍挥出,差一点打到为首人脸上。
邻里亲朋见要开打,男的都涌了上来,女的都退到一边。
“别打别打……”
杜荔阳已来不及阻止,原本热闹喜气的乔家院落一下子打作一团。显然,来者都是训练有素的习武之人,而乔鱼他们只不过是逮着身边的杯碟碗箸就往对方砸去。虽说来人不及梓邑的人多,但打得十分有章法。一阵后,那为首的间隙间抓住了杜荔阳的手臂,再往乔鱼身上打了一掌,那抓杜荔阳抓得牢牢的乔鱼的手就此脱离,乔鱼整个人也飞了出去,摔倒在地。
“小鱼儿!”杜荔阳担忧地叫着他,而自己,已被那为首的带离了人群。不远处有数匹黑马,想来就是这一队来人的。那为首的携着杜荔阳翻身上马,而后,其余人也迅速从斗殴中脱身,纷纷上马。
“驾~”众人正要离去,马儿已撒开前蹄。杜荔阳正回首望向身后的院落,横七竖八、东倒西歪地都是人。还好,大家似乎都没受伤流血。而乔鱼与乔术已追了上来。
突然,马儿高鸣一声,再不向前。却原来是有人挡住了去路。是一个女子,那女子穿着一身紫衣,剑已出鞘,敛眉冷目地看过来。
“是你?”杜荔阳讶然,竟是那个那日在客栈死活要抓走自己的女子。
乔鱼也惊了惊,相秋,她不是离开了么?
只听那女子大喊一声:“乔鱼,退后。”接着,自己则飞身上前,同那队人打斗起来。
乔鱼与乔术愣着,见一个女子战一群人马,起初还十分担心,而没过多久,却发现,马上其中一人中剑倒地。顿时,空气中飘起了血腥之气。乔鱼原本还想上前,却被乔术拉着:“别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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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荔阳也被唬了一大跳,竟有人死了!好几次都有剑峰从自己身上掠过,都被为首的人化解。
却听为首的道:“竟杀了我兄弟,兄弟们,不要放过这女子,杀!”
打斗越发激烈,刀光剑影频频闪过眼前,好一阵后,又有几个男子被打倒,或殒了命,或受了重伤。不过相秋也好不到哪里去,前几日斗山魈时受的伤还没好,现下已全部裂开,她都能感受到胸前与腿上的伤口已然有源源不断的血流淌出,新买来的紫衣一下子又染得血迹斑斑。
“那女子腿脚不好,攻她下盘!”为首的喊道。
果然奏效,再打斗一阵后,相秋落到下风。她见自己已再无力气缠斗,便打算去将杜荔阳拉下马来。可谁知,为首的武功并不弱,一剑竟刺到了她腹部,再加之一掌,相秋被弹出去老远,一口鲜血喷出,再也站立不起。
“撤!”为首的大喊一声。剩下的人驾马而去。
滚滚烟尘里,杜荔阳焦急地侧过头来,呐喊着:“小鱼儿,我会回来找你的!”
乔鱼本想追上去,却见相秋不停地呕血,犹豫片刻,最终跑到相秋面前,将她扶起:“怎么样,你怎么样?”
相秋的嘴角挂着殷红的血渍,却忍痛一笑:“对不起乔鱼,我……我……没能帮……你……把她抢……回来……”声音越来越虚弱,直到坚持说完最后一个字,才肯晕厥过去。
乔鱼大惊,却原来她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是为了帮自己抢回阳阳?
再望向人马去处,只余茫茫尘埃,杜荔阳已了无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