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回 落花疑是有意应无意 流水亦真无情似有情(3)



高仲祺深色如常,没有说话,反而把一旁的红酒拿过来,开了木塞,倒在两个高脚杯里,放了一杯在贺兰的面前,自己竟先一口喝了个干净,又去倒酒,贺兰默默道:“你现在已经大权在握,他威胁不到你。”

他放下水晶高脚杯,默不作声地从烟盒里拿出一支烟来,拿过刚才扔在一旁的洋火,抽出火柴梗子在磷面上划着,却不知为何总也划不着,他随手就将那烟连洋火都扔在了桌上,缓慢开口道:“贺兰,斩草焉能不除根,我如今在这样的位置上,更不能有半点妇人之仁,今天我让他活,将来他定要我死,你忍心看着我死在他手里吗?”

幽蓝的烛火无声地摇曳着,蜡油溢出来,像是一滴泪,缓慢地滑过烛身,她的目光定定地凝在那一滴烛泪上,身上传来一阵阵冷意,好似有雪霰子一波一波地打在自己的身上,转瞬之间又化成了水,她觉得自己的声音好像是从一个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你要是放过兆煜,我今天晚上就不走。”

高仲祺霍地一挥手,将桌面上古铜烛台等物全都直接挥到了地上去,一片狼藉,她一动不动地坐在那里,脸上毫无动容之色,他猛然站起来,目光灼灼地盯到了她的脸上,咬牙切齿地道:“好,我成全你。”

他一把就拽起了贺兰,直接推开了暖阁一侧的门,里面就是一间卧室,厚重的窗帘直拖到地面上去,地板上铺着绵软的地毯,贺兰被他拽的踉跄了几步,他将房门咔嚓一关,回过身来便抱住了贺兰,将她按在了关合的门上,劈头盖脸地亲她的嘴唇,他的嘴唇一碰触到她的唇,便如蛇一般辗转吸吮,记忆中的柔软和温暖一被唤醒,欲念仿佛冲出笼来的小兽,叫嚣着要吞噬所有,呼吸更是无法控制的狂乱和烦躁……这样久的时间,他眼睁睁地看着她,却得不着她,渴望的几乎要发疯,他的手劲大的可怕,恨不得将她整个的揉碎了,她到底没吭一声,任由他这样肆虐冰冷的发泄,他的吻一路往下,到了她洁白的颈项边,急切地伸出一只手来,去解她领间的扣子……

她终于清冷地开口,“我身上的伤口还没有完全好,麻烦你轻一点。”

他的动作停住了,修长的手指还停留在她领间的几个扣子上,他缓缓地抬起目光,黑灼的眼底里映出她雪白的面容,她的头发已经被他弄乱了,几缕发丝凌乱地垂下来,为了秦兆煜,她果然是豁出去了,可以不惜一切代价,可以卖身……他骤然发起怒来,扬手便给了她一个嘴巴,“贱!”

贺兰的身子歪了歪,面颊一侧火辣辣的疼,她领子上的扣子被解开了几颗,这会儿领子垂下来一边,露出了一块雪白的肌肤,他把头转了过去,望着窗帘上的如意纹图案,呼吸粗重急促,“滚出去。”

他快步走到一旁按电铃,没多久外面就传来许重智的声音,“总司令。”

他道:“找几个人护送秦家少奶奶回去!”她用手拢着衣领,抬起眸来看了他一眼,他背对着她,冷冷道:“我告诉你,秦兆煜非死不可,谁也保不住他。”她再没说什么,只是慢慢地系好了领子上的小圆扣子,扣子凉凉的,划过她的指腹。

他听到她推门走了出去,接着又是暖阁的一声门响,屋子顿时静下来,却仿佛是瞬间掉入了冰窟里,冷得可怕,他竟然微微发抖起来,转身便冲了出去,暖阁里依然是一片狼藉,芙蓉花的花瓣散了一地,白中透粉的花瓣犹如她被烛光映照的面孔……

高仲祺恍惚地站在暖阁的中央,这里一切还残存着她存在过的气息,衣架上还挂着她的夹斗篷,她也许是走的时候心中太慌了,所以忘了穿斗篷,他慢慢地走过去,伸手摸着那件白色的斗篷,白绒的面料无声地在他的手心里划过,他在不知不觉间,已经将那件夹斗篷抱在了怀里。

他第一次见到她的时候,是他代替薛督军去教会学校参加慈善募捐,正赶上下些小雨,礼堂里几个女学生拿着教会的红本子唱赞歌,唱完赞歌又唱《送别》,最有悠扬的曲调,“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她偏偏是弹钢琴那一个,背对着他,手指在琴键上飞快地跳跃着,谢幕的时候她终于站起来,却只是一个简单的鞠躬,便和女生们笑嘻嘻地往后台走,但有一名白帽黑裙的师太忽地从座位上站起来,开口道:“贺兰,贺兰,下一场还是由你来演奏凡呵零,你不要想趁机跑掉。”

她的脚步便一顿,接着在台上轻快地回转过身来,那身形像是一只在雪地里轻盈跳跃的小白狐,一笑起来露出洁白的糯米小牙,一对小梨涡,灵气沛然,声音清清脆脆地道:“我知道啦,嬷嬷。”

她回眸一笑的时候,那一双眼眸明灿恍若潋滟的水,温柔如一道潺细的水波,闪烁到人的心里去,礼台外还传来淅淅沥沥的雨声,然而就在那一刻,那雨也似乎化为了丝丝缕缕的缠绵,露染胭脂色未浓。正似美人初醉着,她那样娇俏柔媚的美,恰如景泰蓝花瓶里盛放的芙蓉花。

他的心就在那一刻,怦然一动!他想这个女孩就应该是他的,他非要与她在一起不可,在一起,白头到老,一生一世。

抱在怀里的夹斗篷轻薄温暖,依稀还有着她身上的香气,暖阁里的一切都失去了华彩,他僵硬地站立着,一股子寒意好

似从暗地里射出来的响箭,发出嗖嗖的声响,直接射入他的心肺里去。

贺兰回到家里,秦荣正等在大客厅里,一见她走进来,赶紧走上来道:“少奶奶,你可回来了,太太正找你呢。”贺兰道:“太太找我干什么?”秦荣跟在她身后,“我也不太清楚,吃晚饭的时候太太就说要见你,我回说少奶奶出去了,太太便叫打电话让你回来,我也不好说姓高的下了帖子请少奶奶过去……”

贺兰将手袋递给秦荣,道:“好,我知道了,我这就去见母亲。”

她才一抬脚准备上楼,腹部才愈合的伤口就是一阵麻痛,秦荣忙道:“少奶奶,你没事吧?”贺兰吸了一口气,摇一摇头,“我没事,你去忙你的。”她推开秦荣,一路上了楼,走到秦太太的卧室门前,敲了敲门,就听得里面传来秦太太的声音,“是贺兰吧?进来。”

贺兰走了进去,就见秦太太坐在乌木雕花梳妆台前,正在梳头发,她手拿着篦子,将头发纹丝不乱地拢在脑后,梳了一个发髻。

贺兰道:“母亲,你找我?”

秦太太回过头来,望见了贺兰,慈祥地笑一笑,道:“你回来的正好,看看我这件旗袍怎么样?”贺兰虽然有些不解,但也走过去,就见秦太太穿了一件藏蓝色堆花绒旗袍,胸前别着一件镶钻的别针,那钻石被灯光一映,流光溢彩,很是庄重大方,便笑道:“真好看,这样晚了,难道母亲要出门?”

秦太太笑道:“你的眼光一向不错,你说好看,我也就放心了。”她打开桌子上的香粉盒子,将香粉挑了一点出来,慢慢地匀在了脸上,动作缓慢细致,又朝贺兰道:“你帮我把簪子戴上。”

贺兰见妆台的一侧摆放着一件金镙丝加点翠宝石珠簪,料想秦太太所说的簪子就是这件了,便将那簪子拿起来,小心地插到了秦太太的发髻里,秦太太也匀好了香粉,这样收拾妥帖,那一张慈祥的面孔,越发的雍容华贵。

她打扮好了自己,便慢慢地站起来,贺兰忙伸手来扶着秦太太坐到了床上,秦太太坐好了,才微微笑道:“贺兰,我是不中用了,无论如何,你得保住兆煜,他现在是秦家唯一的血脉,他要是死了,我没脸见鹤笙。”

贺兰道:“母亲,我正在想法子。”

她回过头来,专注地看着贺兰,默默地道:“贺兰,没时间了,高仲祺狼子野心,绝不可能放过兆煜,你能拖得了他一时,拖不得他一世,如今彭喜河的军队就要到了,这都是一群狼,只为着争权夺利,占这川清河山,高仲祺不容兆煜活着,彭喜河这帮子人,更容不得兆煜。”

贺兰情知眼前情势危急,秦太太所说一句不假,她攥着手帕,在手心里一点点揉搓着,心里柔肠百结,如杂成一团的缫丝,秦太太望着贺兰,轻声道:“兆煜留在这里一天,危险就多一分,我听陆医官说,英国大使馆的参赞哈里森先生是愿意帮忙的,只要我们能把兆煜送出府去,一进了租界,兆煜就安全了,哈里森先生有办法让兆煜上船离开岳州,到了北面,高仲祺就算是有通天的本事,也抓不住兆煜。”

贺兰默默道:“可是要让兆煜出府,却是比登天还难。”

秦太太慢慢地点点头,“我知道,这是最难的。”她似乎很不舒服地皱一皱眉头,用手按了按胸口,慢慢地抬头看了一眼,墙上挂着大幅的《雍正行乐图》,图上的皇家宫廷乐景,是何等的繁华热闹,秦太太的眼里闪过一丝微微的黯然,低声说道:“贺兰,我虽不出门,但是外面人都胡嚼些什么,我都知道,你受委屈了,但你的心,还是向着咱们秦家的,是不是?”

贺兰只觉得泪水像是潮水一般,一漾一漾地往眼眶外面涌,她哽咽,“母亲,我明白你的意思,我懂……”

秦太太解下系在肋下的手帕,慢慢地为贺兰擦干脸上的眼泪,和蔼的目光里一片温柔的神色,低声道:“贺兰,我就把兆煜这条命交给你了,你救下他,他就能活,你救不下他,咱们秦家也不怪你。如今我倒是有一个主意。”

贺兰抬起头来,看着秦太太,秦太太微微一笑,“在这个紧要关头,只有棺材,才能出得了秦家门。”她那话语的尾音,已经开始轻颤,嘴角一阵抽搐,贺兰陡然睁大了泪眼,就见一丝血珠,从秦太太的嘴里流淌出来,秦太太用手捂住胸口,一侧身就栽到了床上去。

贺兰惊恐道:“母亲,母亲。”她顾不得什么,立即想到先打电话叫陆医官,谁料手却一下子被秦太太死死握住,秦太太的脸上已经出现了灰暗的颜色,吃力地道:“贺兰,我吃的是药性很猛的氰化物,救不得了。”

贺兰眼泪如抛沙般滚落,扑通一下跪在地上,哭着道:“母亲。”

秦太太抓着贺兰的手不放,艰难地道:“贺兰,咱们秦家有对不起你的地方,总有一天你会知道,到时候你别恨我们,但承煜待你是没有一点私心的好,如今我就把我这条命赔给你……”

贺兰拿着手帕子去擦秦太太口中涌出来的血,然而那血却是擦也擦不干净,秦太太剧烈地喘息着,竟好似要把身体里的血都吐出来一般,她在临死前使出了最后的力气,十指如钩一般,硬生生地攥住了贺兰的手,目光直直地看

到了贺兰的脸上去,哀求道:“贺兰啊,你救救兆煜……”

贺兰悲伤欲绝,伏拜在地,痛哭流涕,“母亲你放心,我一定救他。”秦太太这才放下心来,那黯然无神的眸子里,竟闪过一丝微微的笑意,更有一行眼泪,从眼窝里无声地流出来,身体一阵猛烈的抽搐,又有一口血涌了出来,那死死攥住贺兰的手,一下子就松开了。

屋子里一片死寂,连针尖落地的声音都听得到,只有放在格子上的小金钟,发出嘀嗒嘀嗒的声响,长窗外刮过一阵大风,发出呜呜的声响,好似有人在哭着,贺兰手里的帕子,一滴滴地往下滴血,是秦太太吐出来的血,她呆呆地望着已经没有呼吸的秦太太,滚烫的眼泪止不住向下乱滚,湿了一大片衣襟。

秦太太一夜暴卒,此消息一出,自然是令人震惊万分,自第二日起,秦邸门前,那一条胡同,都被车子塞满了,等上门来慰问的亲戚,秦家旧僚不计其数,门房来回传报不暇,宅内一片缟白,乌云惨淡,贺兰又声称秦太太生前一心向善,如今往升极乐,要为秦太太做一场极大的度亡法事,几乎将岳州大小寺庙的番、道、僧、尼尽皆请来,一时之间,整个秦邸,来往皆人,摩肩接踵,人声鼎沸,彻夜不歇。

侍二处侍卫长孙文杨一直负责监视秦宅动静,如今看到这样乱成一团的场面,竟是无从下手,急得犹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团团转,连着打了好几个电话到保安司令部去,没多久高仲祺就调来了武装团、宪兵队的人,将原本已经水泄不通的秦邸团团围住,声称为防止暴动分子趁机作乱,来往之人皆要留名登记领牌,这秦邸是进来容易出去难。

秦邸的大礼堂,已被设为灵堂,孝帷素蜡灵位都已经齐备,另有公府乐队在外缓缓奏着哀乐,贺兰披麻戴孝,跪在灵案一侧,朱妈抱着芙儿跪在一侧,往铜火盆里烧纸钱和锡箔元宝。

秦荣走进来,对贺兰道:“少奶奶,段大小姐来了。”

贺兰抬起头,就见段薇玉走了进来,也是一身孝衣,到了灵前行礼,待得礼毕,才拿手帕子擦着泪,走到贺兰的跟前,哽咽着道:“贺兰。”贺兰抬起头来,她的脸上有着一种苍白色,从皮肤透入心里的寒冷与苍白,她默默道:“薇玉姐姐。”

段薇玉小声哭道:“贺兰,你不要怪我父亲不救秦家,那时候高仲祺要夺权,我父亲本不与他善罢甘休,可是没想到不早不晚,我二弟三弟都被扶桑人扣住了,我父亲也没办法,真的……”

贺兰点一点头,“我不怪你。”她站起来,从朱妈的怀里接过芙儿,伸出另一只手来握住薇玉的手,轻声道:“薇玉姐姐,你陪我到后园走一走,行吗?”薇玉以为她是累乏了,为她缓解缓解也好,便道:“好。”

她们一起走到后园去,正是下午时分,阳光正好,麻雀站立在松柏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隐隐可以听到从前面传来的佛声与木鱼声,却把此地衬托的更加幽静,假山石旁是一棵桂树,开了半树的花,又落了满地的花片,贺兰与薇玉站在桂树下说了好久的话,薇玉惊愕地看着贺兰,“这怎么能行?”

因为站得久了,贺兰的孝衣上,沾了一层的桂花瓣,她的眼眶一点点泛红,半晌沙哑着嗓子,说道:“我也是没办法,只能托付给你了。”

她怀里的芙儿见了这样鲜亮的花树,便伸出手来咿咿呀呀地要抓花瓣,她还太小,根本听不懂身边两个大人说话,也不懂她们的意思,贺兰将芙儿紧紧地抱在怀里,亲亲她的小脸,便有几滴眼泪落下来,落在孩子柔嫩的小脸上,贺兰曲起食指,慢慢地将芙儿脸上的眼泪擦下去。

薇玉早就落了泪,哽咽道:“你别这样,让人看着这心里怎么受得住。”

贺兰眼中含泪,有风吹过来,吹动着她的孝衣下摆,连同鬓角上的乱发都一同随风乱晃起来,怀里的芙儿忽然抬起头来,发出甜甜的奶音,“妈……”贺兰的眼眸里噙着那样大一棵眼泪,只轻轻地一垂那长而浓密的眼睫毛,眼泪便“啪”地落下来。

薇玉看她这样凄凉的情形,心中一阵酸涩,老大不忍,轻声道:“贺兰,你放心,只要有我在,决不会苦了这个孩子,我带着她到俄国去。”

贺兰含着泪点一点头,狠下心来将芙儿往薇玉的怀里一塞,转身便走,芙儿一见母亲不管自己,竟就走了,登时大哭起来,贺兰一路疯跑,将那孩子的哭声远远地甩在了身后,红砖路在她的眼前延伸着,好似要伸到一个永远看不到尽头的角落里去,砖路两旁的枫叶染了血一般的红意,贺兰跑了几步,忽地站住了。

正是秋分,那砖路上落着一层枯叶,树荫下生着凉薄的青苔,明媚的秋光一束束地照下来,她低着头望着砖道,缓缓地跪坐下来,看着砖缝里刚刚长出来的一株小草,嫩嫩的绿色,随着风轻动着,承煜就是从这里倒下去,流了那样多的血,如今血迹已经被清洗干净,只是那些渗透到砖路缝隙里的血,早就化入泥土之中。

贺兰伸手向前摸了摸那嫩绿的小草,小草在她的手里无声地摇摆着,叶片时不时地扫到她的手心上,痒痒的触感,她低不可闻地喊了一声,“承煜,你帮帮我……”那话音一落,便有两行泪滚滚落下来了。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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