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年前的三花堂旧案究竟是怎么回事,二十年后的天下形势究竟受到什么人的左右,到现在谁才是真正的赢家,而谁已经悄无声息败得连渣都不剩,这些卫浮烟都想知道。
可是事到临头才觉得胸口强烈的压迫感,那种近乡情怯的感情掩盖了本应浓重的恨意,让卫浮烟心底莫名生出些许古怪的惆怅来。那些曾经的至亲,那些过去的对手,那些现在的陌路人,这些复杂的关系让卫浮烟无法掩饰心底的波澜。
这一刻她多需要周怀意,即使不说话,只站在身边就好。可是不仅周怀意不在,连花错爹爹都不在,甚至季神医也早早离开,若不是身后还有哥哥柳轻舟、朋友成宇和一个小初七,卫浮烟实在难以想象她有没有勇气面对这一个个的人。
最先看到的那个人,卫浮烟一度以为他在棋局之外。
辰国的椒图王卫明瑢站在一个宫殿门口看着她,头发蓬乱,眼睛燃红,胡子拉碴,一身战甲上布满斑驳的血迹,因为血迹已干所以颜色透着些黑,让卫浮烟一眼便觉得胸口发堵。在未出嫁的十七年里她这三哥向来疼爱她,其他不说,单因为由着她的性子带她到处疯耍都不知道被辰皇骂了多少回。
“将军,好久不见。”
卫明瑢嘴角忽然扯动,看着卫浮烟几人久久说不出话来。一句“将军”足够把十几年的感情都喊淡了,他神色惨烈,却看到卫浮烟忽然笑得更加惨烈。
“我喊你一声将军,你竟不惊讶,倒是令我十分惊讶。话说从前的亲人,我恼恨过的不过是一个先皇,一个太后,和一个他而已。所以即使知道你的父皇母后就是害我家破人亡的元凶,我也拼了命让自己不要迁怒于你。可你竟然什么都知道?多好笑,三哥,你竟然什么都知道!”
卫浮烟的恨意就是从这一刻开始空前旺盛,她不想否定除了那三人之外的人,因为一旦否定就等于否定掉自己十七岁之前全部的人生,那些爱,那些笑,那些小女儿家的痴和怨,那些小公主的傲与威,竟然都是别人全力配合之下的一场大戏。
“烟儿……”那声音像是磨在了砂纸上,嘶嘶哑哑透着反复摩擦的疼,卫明瑢目光像是碎裂开来,然而只这么一声轻唤便住口,他不辩解,竟然不作辩解。
“我们卫家……”
卫浮烟心一紧,不自觉的握紧了拳头,他们卫家,他们卫家?
“我们卫家,对不起你们白家,我们欠你太多……”
卫浮烟止不住发抖,当下扬声打断他说:“我不要再听了!卫明琛呢?卫明琛在哪里?我告诉你,就算是道歉也要他卫明琛亲自跟我说!轮不到你来说对不起!”
她甩手便要走,却让卫明瑢一把拉住了手腕,身后的柳轻舟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扣住了卫明瑢的的脉门,但是卫明瑢根本看都不看柳轻舟一眼,只死死盯着卫浮烟说:“你是辰国人,你别忘了,你终究是辰国人!”
卫浮烟银牙一咬便要发怒,却听卫明瑢一扫方才落魄,转而掷地有声地说:“烟儿,不要做助纣为虐的事!你和皇兄以及母后之间的恩怨我不会过问,但我是辰国的将军,今日你夫君胆敢犯我辰国一寸疆土,莫怪我翻脸不认人!”
柳轻舟闻言冷笑道:“这位便是椒图王?听烟儿说起过你,义薄云天,豪情万丈,是辰国最骁勇善战的将军。可是椒图王此言差矣,你不过问我们同卫家的恩怨,我们自然也无从介入辰黎两国的战争,敌军来犯你一个将军该守该攻都是本分,和烟儿一个女人说这等威胁之言是作何意?”
卫明瑢原不过是不愿和卫浮烟做敌人,听闻此言方知不妥,一张脸迅速惨白,握着卫浮烟的手也像被火烫到一般松开。
“这位是……”
柳轻舟亦松了手,面对卫明瑢时笑容谦和有礼:“在下白苏阳,烟儿的亲生哥哥,一个助纣为虐的辰国人。”
卫明瑢被“亲生哥哥”四个字刺到,不由倒退半步撞在朱红的廊柱上,一身铠甲与廊柱相击发出沉闷的声音。卫浮烟不忍多看,拉了柳轻舟的手低声说:“哥,咱们走吧!”
柳轻舟点点头,扶大肚子的卫浮烟进了宫门。这个宫殿极小,里外都不如燕京那个双栖殿富丽堂皇。卫浮烟让卫明瑢的一席话扰得头疼,进门时便未曾留意前面的人,直到初七欢快地喊了一句:“陆叔叔!”
卫浮烟立刻僵在原地。
“来了?”陆仲的声音平静如水,“坐。”
卫浮烟觉得一阵疲惫,先是三哥卫明瑢,再是义兄陆仲,接下来至少还要面对锦年、辰皇卫明琛和太后,每一个都是颠覆认知的存在,她忽然累到没有力气去了解真相、去计较仇恨。
她咬住嘴唇不愿抬头:“陆仲,你别逼我。”
陆仲的声音似乎近了一些,但到底是没尽在咫尺:“我前后细细想了一遍,并未发觉自己有哪里对不住你。即使是身份一事也只有瞒没有骗,你大约不记得,从一开始你就没问过我的身份,你比我更明白其实你并不在意那些。”
卫浮烟仍是不抬头,一时间四下俱寂,静的瘆人。陆仲又往前走了两步,半新的厚底儿皂靴儿出现在卫浮烟视线,卫浮烟在思绪飘远之前忽然问:“你究竟是什么身份?”
皂靴儿离她更近了几步,卫浮烟已可以看到陆仲衣衫的下摆,半旧的战甲,上面隐约带着血渍,即使不抬头都能感受到他威武的气息。
“最初是杭州城的乞丐,然后是锦绣王随手救下的草芥,再之后是一心报恩的杀手,随后是锦绣王在黎国燕京城的暗线,接着是遵命行事的工具,现在是身不由己的棋子,至于未来,或许是兔死狗烹的践行者。”
卫浮烟蓦然抬头,笑容惨烈:“你未免太坦白。”
陆仲笑容和当初一般洒脱不羁:“是啊,朋友一场,对你又有什么好隐瞒。”
“朋友一场,不便隐瞒,那么你能不能告诉我,接下来是谁?”卫浮烟不向陆仲走去,而是挣脱了哥哥的手,在宫殿中百无聊赖地转悠,时不时向陆仲的方向看一眼。
“我曾经的三哥卫明瑢提醒我我是辰国人,我曾经最信任的好友你讲述了锦年在我身边埋下棋子的过程,接下来我猜我会听到一串感人的故事,诸如太后易氏临终之前只想向我忏悔,皇兄卫明琛其实记挂着我的安危,至于六弟锦年,他已经是辰国的皇帝,为了他也万万不可让周怀意和我爹与辰国为敌,是这样吗?”
陆仲笑容未变,眼角上挑的丹凤眼很能掩藏情绪,卫浮烟看不出他真正的悲喜,只听他云淡风轻地说:“你如往日一般聪明。没错卫浮烟,哦不,白苏烟,我此刻的任务就是让你自己猜到这一切,顺便明白现在的局势。”
陆仲转身向后,卫浮烟顺着他目光看去,只见前方有一张极大的红木屏风,屏风上绘着一副完整的三国地图。她方才进门后刻意不看陆仲,以致于现在才发现这地图屏风的存在,便好奇地多看了几眼,这一看就倒抽一口凉气。
这幅地图不是平常的军事地图,它不标注兵力部署和行军路线,而是清楚地标明了整个天下的势力分布。卫浮烟从上往下越看越震惊,
黎国最北边疆整个儿标着固北将军,往南一点是标注着周怀意的燕京城,洛都城旁写着周远之的名字,而洛都以南的大片疆土,尤其是和辰国交界的淮河一代,只有周怀意的名字。
月国那边,当权者朱雍王拥有的疆土已经很小,天下被几个单氏诸侯瓜分,其中最大的自然是已经以月国宝藏碧波流岚名号起兵的夜郎将军单连城。卫浮烟注意到黎国、辰国、不夜城和月国的边界都标注着连城的名字,看来他也清楚这次天下大乱的契机和隐患。
而辰国那边大半的疆土都写着锦年,只有和黎国的边界之处写着卫明瑢。
卫浮烟惊讶只是因为这图标注地太过详细,有的一个小小城池上面标注着两三个人,比如洛都,上面就同时有周远之和周盛谦的名字,这简直太可怕。可是陆仲想让她看的必定不是这个,因为他注视着不夜城的地方笑意愈加深了几分,卫浮烟刻意不看,那块图却快要烙进她心底:不夜城,周怀意。
“这里是不夜城,是你的花错爹爹和你丈夫周怀意的地盘,我们在这里,屏风在这里,都是经过这二人默许的。白苏烟,你想知道的故事接下来自有人跟你讲,但是你怎能故意绕过一个问题,你尚在襁褓之中时花错已经甘愿放弃不夜城的一切去黎国找你未来夫君周怀意,单只因为你是他深爱之人的女儿而已。可是花错爱的人是先皇,先皇却并不是只有一个女儿的。”
“陆仲,你话太多。”柳轻舟见卫浮烟面色不对,警告地开口。
“你很清楚今日是谁要站在你对面,”陆仲目不转睛地盯着咬牙切齿的卫浮烟,打断柳轻舟的话继续冷冷清清地说道,“花错想要保全爱人之子,即使锦绣王愿意为了你杀皇上,花错也会不顾一切拦着。还有周怀意,他和周远之的交易我不清楚,不过绕来绕去和盛谦安危以及边疆战事总脱不了关系,你要报你们白家的仇,杀太后和皇上,这些将会给辰国造成多大动荡,将会以多快的速度影响到两国关系,将会让辰国和黎国耗费多大的精力打一仗,这些周怀意自然算得明白。说到底,你又有什么特别,让花错和周怀意为了你倾尽天下呢?”
陆仲目光深邃,声音沉稳,一字一句都如暮鼓晨钟在卫浮烟心底一圈圈地震荡。这些她自然知道,也自有分寸,可是这话经由陆仲亲口说出就让卫浮烟多了几百倍的心疼,她现在不能看陆仲,不能看他冷清淡然的脸,亦不能看他空荡荡的袖管,从前和现在的两个陆仲在眼前交错重叠,直到陆仲开口叹了一口气说:“恨我?”
陆仲走上前来,虽被柳轻舟挡住,却也离得很近了,他远远伸出仅剩的一只手,似乎隔空抚摸了她的脸颊,却只一瞬便放下了。
“不必恨我,若要惩罚,便忘了我吧,这个名字我已经用烦了,以后也不想再被人提起,”陆仲此话说得甚是仓促,只是神色已经是彻底得释然,“来的路上我在想,究竟要找一句什么话与你告别,现在看着你平平安安站在我面前,有哥哥又有朋友,觉得很放心,对我正给你造成的伤害也觉得有些微释怀。白苏烟,我不曾爱过你,我会找到比你更好的女人,还有,我生生世世都不想再见到你,这就是我的告别。”
陆仲这话说得干净利落云淡风轻,他身上的不羁气息在这一刻转化成凌风成仙似的空灵感,卫浮烟看着他的背影恍惚觉得他的存在如此飘渺,如同山间薄雾一般。
陆仲走到屏风后面,拿了火折子点燃一段红烛,隔着屏风卫浮烟可以看到小小的红色火苗扑闪了两下,最后落到屏风之上。绘着整个天下的白绢轻易被烛火点燃,散发出刺鼻的烧东西的味道。隔着跳跃的烛火陆仲似乎在对她笑,又似乎说了句什么,但未等卫浮烟分辨什么他便已经阔步从偏殿离开,头都未曾回过一下。
卫浮烟呆了一般眼睁睁看着那屏风烧成一堆灰烬,空前的疲惫令她闭上眼睛,却也让她在此刻陷入极致的平静。她想兴许是来得太急,她并不确定应该拿怎样一副姿态面对故人、面对真相、面对仇恨,可是一个陆仲已经足够让她彻底冷静下来了。
“成宇,拜托你一件事,你将初七先交给季神医,然后去趟周怀意那里。你告诉他除非他现在正在战场厮杀搏命,否则就立刻来见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