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问:“神医你没事吧。那个谁,给神医倒点水喝。”
张翠花大哭了一阵磕磕绊绊骂:“刀富贵,你没人心,你们娘俩不是人!”富贵皱眉连连安慰:“翠花,你骂吧。可别生气啊……”张翠花哭叫:“我嫁给你二十年,给你家生儿育女照顾家,没白天没黑夜,你们吃饭连筷子都不拿,光等着伺候。我看个病,医生让住三天院,得有人伺候。我不指望你伺候,你别不是东西就好……”刀富贵连连哀求:“翠花,我错了,你别说了。”“你说我身上的病那么多,就是治了,也不可能跟年轻没得过的一样。到啥时候你都是这样说话,我凭啥不看病,我得病都是伺候你们累的。你爹得病的时候,我都是做两遍饭;你伤着那回,一会都不让我歇着,我哪叫过一句苦!”刀富贵哀告:“翠花,你别生气,看病去,你说上哪个医院咱就上哪个医院……”张翠花闭着眼继续骂:“你和你娘不把我当人看,你们有病咋那么上心!你们这样狠心,都是魔鬼吗……你们早晚遭报应!刀富贵,你跟你娘不是人!你们早晚遭雷劈!”
那学生吓傻了,来到银汉跟前,眼泪汪汪看着他。银汉说:“她没事了,别担心,都是气的了。跟你爸说,别惹你妈生气,你妈想怎么样都答应,直到她完全好了才可以放心。”恩冕说:“李处长,你没事不?”银汉费劲地举袖子擦了擦汗说:“她没事了。我身体不好,不能热闹。夜深了,裔大爷年纪大,不能老打扰。拜托你们都回去吧,不好意思。”
这一夜过得真难受,躯体和精神的折磨不曾停歇;撞门的声音仿佛还在耳边回响,张翠花、刀富贵那些人的表现一直在眼前挥之不去。迷迷糊糊间天亮了,银汉闷得眼珠都要迸出来,挣扎着起床收拾行装。拎了行李出房门,裔鹤武提着大刀从东院里出来。银汉问:“大爷,昨天夜里把您吓着没有?”“没事,乡里乡亲的,吓不着。”裔鹤武并没有不适应的样子,轻松地笑着说,“今天要上哪去?”“哪也不去了,回家。我犯病了,得赶紧休息。”裔鹤武小心地说:“那快吃饭吧,洗洗脸,喝点水看好点不。”银汉说:“不了大爷。我住这里不合适,招来的事让您一家人三更半夜没法休息。赶紧离开,我走了都好了。”裔鹤武笑笑说:“我们不要紧,晚睡会也没事。昨天你惊着了,五子他几个咋呼点。”“他们并没错。我没本事,这些年净丢人现眼。现在就走,该结束了。”银汉怕流出泪来,忙扛起行李往外走。裔鹤武说:“我给你带点馒头,还有……哎,李处长……”银汉已经走远了,远远传来一声:“不用了,谢谢大爷。”
第三天早上火车到句源,乘公交车回家。下车后步履沉重,迈不开腿一般不听使唤。好容易到了抚众巷,见志根与一个邻居正坐在门市里下象棋。银汉低头想紧走几步过去,但是怎么也快不了。来到楼洞前,扶着栏杆闭着眼睛慢慢上到二楼。开门进屋,僵硬着身体将行李撂在地上;要关门,脚下摇摆,意识迷糊。不敢再耽误,勉强到了卧室,往床上一倒。躺了一会似乎好些,要做午饭,厨房里又跟鬼子扫过荡一般干干净净。临走时分明还有两个洋葱和几个鸡蛋,壁橱里也放着半包面条,而今全都不翼而飞。抬头看时间,石英钟居然又停了。
出去买点面条和菜。两腿软软地来到志根家的店,志根和邻居已经走了,只有志根妻在内正津津有味看西南角橱上面的电视。银汉说:“买一斤豆芽,还有这包面条。”志根妻已经入戏,顺手扯一个塑料袋一举,“自己抓去。”豆芽装好,志根妻称毕说:“1块7了,算1块5。一共8块5。两毛还给啊。”麻利地找钱,又开始盘问:“兄弟,你是哪个单位的?”志根妻见了银汉就打听一切,发现新大陆一般两眼发亮,这是银汉不想买她家东西的原因。无奈今天一步不想多走,而她家离得最近。银汉说:“不是哪个单位,我在家休息。”“谁发工资?单位给钱?”志根妻的热心盘问,让银汉感到难以招架,没奈何就得多说话。她身体强壮心理坚韧,而银汉犯病的时候非常脆弱怕打扰。今天真道消,生命之烛这般暗弱,对方澎湃的气势轻而易举就能扑灭。银汉心里一急,接着眼前发黑。忙扶住门框和货架,豆芽菜和面条都掉在地上。志根妻忙过来小心问:“兄弟,你没事不?”银汉说:“不曾少给你钱,一劲问什么。”志根妻惊慌:“是、是、是。”
回到家,加水下面条,然后淖豆芽。凉拌菜想加点酱油加点醋,却一动也不想动,还好桌上还摆着剩了好几天但还没变味的最后半块豆腐乳。饭吃得顺利,只是大汗淋漓又发晕。下午睡了一下午,吃了晚饭又睡了。
睡得很沉,做梦也很激烈:梦见在路上跋涉,天空清冷乌黑,大地昏暗泥淖。前方横着一座山,居然都是沿海民居样式的屋顶组成的。从低到高的建筑群的层层叠叠的屋檐直插云上。湿漉、冰冷、漆黑的青瓦陈旧而脏污,连天接地、鳞次栉比;满目除了这些顽固的屋顶,别无他物。银汉二话不说往上就爬,青瓦叠盖、挑檐纵横十分难行。越攀越高,在最高的建筑群的屋脊上,不断看到前边还有更高的屋脊。随着时间的延伸,离地面越来越远,但是上方没尽头。继续攀登,越往上爬,屋脊山摇动得越厉害,楼层之间的支撑柱又窄又脆,云彩都在脚下。就在离最高处还有三、四层屋檐的时候,整个屋檐山为之晃动轰鸣。赶紧下去,不然整个山会坍塌下来。
银汉扭身要往下走,忽然看到左前下方一堆屋脊不远处有一匹龙马。龙马有翅,但未飞。它洁白飘逸,体格健壮;静静地站着,没有任何躁动和不安。它仿佛是天地间的灵魂,在阴森、凄惨的乌云下面,在黑漆、危耸的屋檐山左侧,居然那么镇定,那么安详;那么皎洁,那么宁静。这龙马踩在祥云上,一切危险、潮湿、阴霾、黑暗都覆盖不了它,它是独立的、自由的、正气的、光明的。
银汉忽然醒了,悟到:“我有龙马精神,无论遭遇什么都不消沉。这难道不够吗,何必与彩娟纠缠俗事。”真是脱身而去,得大自在。
电话响,里面却不说话。挂了电话,对方又打过来。银汉问:“谁?怎么不说话?”里面有推搡的声音,对方终于吭声了:“啊……我是富贵,刀富贵。”“刀富贵啊,什么事?”“我媳妇什么都吃不下去,全靠输液。医生给查一遍了,没毛病。说是什么神经性呕吐。又没病,还光吐,咋办?”银汉说:“不能叫没病。没有器质问题,但有精神问题。时间太短,有个心理适应过程。她还骂人吗?”刀富贵说:“不大骂了,动不动就哭。”银汉说:“心结没解开,好生哄哄别戗茬。”“缠人。得我喂她,才吃了不吐。能吃饭还得让人喂,你看还有什么药治一治。”银汉说:“什么药都代替不了吃饭。她的症状是因为气,心病还得心药医。接着喂,直到情绪平稳为止。你耐心些,能有一个办法解决问题就不错了,验方不改。”
接下来的几天里,银汉把勘探回来的资料整理好发给桂洪禹,又去邮政局把样品寄过去。休息了几天,身体依然不舒服,心仿佛失了力气,动辄一身冷汗,胸口憋闷上不来气。去蠡湖医院拍片,阅片师说:“结核病征象。大面积结核点,弥漫性的。你这是得了几回了?”银汉说:“第四回。”“右肺还少点,左肺不行,肺门这个地方多。说句不好听的话,不管有多重,都不能手术。还有这一片,你看这几个纤维包裹球,要引起高度重视。稍微动势,就是……”银汉毫无表情地说:“肺癌。”阅片师说:“还有胸腔积液。我建议你九个月拍一个片,对照一下没有进展才可以放心。你拿到内科让他几个看看,多经几个人的眼,看谁还能说点什么。在家吃好的,睡大觉,出去遛着玩,别的都别管。”
银汉刚回到家,技术平台来电话:“我是桂洪禹小组的成员,名叫杨司维。您寄过来的东西我收到了。但是,报告上面怎么就您一个人签字,那三家部门的印章一个都没盖上。您还有备份吗,得盖上章去,然后再给我寄过来。”银汉说:“没有三家部门,就我一个人。”杨思维说:“那算怎么回事?总有个以谁为主的问题。那这个事算谁牵头?”银汉说:“我所能做的就是这些。我现在无职无权,没有能调动的人。力所能及,办到哪一步算哪一步。”“那,这个调查资料属于民间个人行为。没有单位做后盾,非常危险。一个人在野外,这是制度绝不能允许的。如果遇到猛兽或者毒物,没人来救。呀,这个我得跟桂主任汇报,他出差回来再给您回话好不好。”银汉觉得很温馨,聊什么双方都能明白,真省心。
桂洪禹过了几天出差回来。一进门,脸上的无奈就让大家看出来。小组成员小隋问:“桂主任,先说有什么开心事没有?”桂洪禹说:“还好这次上头没说难听的。钱领导看完我的预算,那眼神让我无事也无地自容,好像没拿出浑身解数来给国家省钱。”杨思维说:“桂主任,这次领了什么精神?”桂洪禹说:“老生常谈:资金跟不上、工程浩大收效甚微。财政拨不出钱来很为难,钱领导跟我商量能不能省点钱,我真是没话说。”杨思维说:“什么都得钱说话。上面建议很简单,咱们搞具体工作的知道难。一步也不能不花钱,跟上面解释不清,光怀疑咱把钱花哪去了。”桂洪禹说:“我也不能干听着,我跟钱领导说:财神爷,您别老是拿这种眼神看我,我们现在已经使出吃奶的力气给您省着钱呢。温先生听说咱们平均年龄只有三十二岁,很不满意。他原本想让崇老接他那个任务,但是崇老八十岁了,只好托给罗钦。罗钦那么忙,就甩给我了。大事都是三十岁左右的人干,经验当然不如老专家,但是老专家干半小时就要发病,要求不现实。”
“就是。”杨思维说,“有个事,桂主任您过来看一下。”桂洪禹说:“德纳的材料吗,催牵头方赶紧盖上章,该找人模拟试验了。”“有个情况得告诉您,这个资料是李银汉一个人搞的,跟有关部门没联系。”桂洪禹听得一脸迷茫:“那为什么?”小隋红了脸说:“我不知道李银汉现在不管这个事了,当时忙乱,刚搬完家什么都找不着,我见有他的地址,就把通知发给他了。我也没想到他会当回事,还真去了。勘察回来以后他自己在家做的课件,然后寄过来。”杨思维说:“李银汉发来了三百多张照片,这都是德纳以前没有的资料,填补不少空白。这些照片都是那三天里面拍的,我联系上了德纳,昨天下午镇政府给了证明,说李银汉那几天的确在德纳。”“呦,可别对不起人。”桂洪禹说,“这个资料搞得怎么样?”杨思维说:“不如专业的搞得那么齐全,但是某些方面比专业的还要细。你看这张地图,他是套在卫星云图上画的,是总图;其他高地都有分图。具体情况写得很详细,附带的照片都编着号。还有动植物样本,不是一个方向的学科。”桂洪禹目不转睛地看着,惊异地说:“这些都是他弄的?”杨思维说:“还能有谁,我也很惊讶。他能把这几家的配套思路捋出来,一条龙的分析,省得协调麻烦。那三家单位以往是技术人员各自掌握各自的技术,一旦需要协调,往往都不肯让步。领导对业务不很懂,协调挺费劲。所以成立盘古集团,免得扯皮不休。”
桂洪禹简略看了介绍说:“这个思路可以采纳。”杨思维说:“这个设计的最大的特点就是省钱,不用建设,一家爆破公司就够用了。”桂洪禹疑惑地看完,笑了:“重点注意这个项目,保证不超支。”小隋说:“包准堵住钱领导的嘴。”桂洪禹说:“咱们是协调上级工作的,还得按上级的意思,哪个当紧先干哪个,哪个能推得动就先推哪个。拿给嵺教授看看吧,让他们做个模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