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槊看着儿子和薛浅芜,倒是很有气度,威严不失得体地道:“往前走几步,有一家‘云雾茶坊’,正好吃得嘴腻,过去坐上一会儿,也好清清胃了。”
说是提议,其实并没半分可以回拒的余地。东方槊虽然年纪不算小了,青年时的豪慨之气仍然存在,大踏步往前走着。观他行止,似乎在内敛上,并不输于东方碧仁。只是东方爷的内敛,透有一种干净书礼味道,东方槊则带着政客的深沉有为心机,偏把这种感觉掩了过去,显得琢磨不定,而又泰然自如。
坐在茶香淡淡的云雾茶坊,东方槊擅作安排,给儿子叫了明前龙井茶,自己则要了一大碗苦荞。
薛浅芜在心里忖思着,龙井那般温润清和,确与东方爷很般配。对于龙井,向有“雨前是上品,明前是珍品”的说法,清明前采制的叫“明前茶”,谷雨前采制的叫“雨前茶”,但见侍从上来的龙井茶,一芽一叶分明直立,翠绿舒展,汤色清洌,新香四溢,应为明前极品没错。
而老爷子,胸有丘壑万象,俯仰之间极于天地,似乎只有“太平猴魁”那样的茶,才能与他的气质搭边儿。虽然不知这个空间这个时代,有没有这种茶,或者这茶另有别的称呼。想了一会儿,忽又转念,真是吃得太撑,把脑袋闷坏了,东方槊毕竟已非年轻气盛的岁月了,或许喝苦荞茶,更合乎养生之道吧。半辈子的官场宴会各种场所,酒肉穿肠而过,到了这般时候,也该是注意了。清脂减压的苦荞茶,本身也蕴合着历经万千之后归于平淡、甘苦自知的沧桑心境吧。
正自深思,老爷子问她道:“你喝什么?”
薛浅芜一愣,对于吃茶这个,她向来无甚深研究,反正不管什么,只要解渴解乏,狂饮一通就是了。照红楼中妙玉讥讽的说法,就是饮驴。
对于各种茶的名字,也只是在前世上学时,为了应付学分,选修过一门近似于“茶文化”之类的课程,十节课翘八节,最后下来,稀奇的是,于绿茶红茶花茶青茶中,也颇认得了几样茶。
眼下东方槊问她要什么茶,她却突兀地想不起了任何茶的名字,刚想要说“和东方爷的一样吧”,旁边立着的侍从,瞅着她笑一笑,递来了一个单子。
薛浅芜只一看,天啊,乱七八糟、名目繁多的茶,并附图文解说,竟有满满十页,有很多字还不认识!薛浅芜第一次,感觉到了文盲的悲哀,眼花缭乱看着,瞟到一株藤生状植物,其旁附有字样“株型飘逸,萝茎细软,叶片娇秀,叶形美观,生于藏寒之地,宛若翠色浮雕”,薛浅芜心里一动,说道:“就喝它了。”
东方碧仁看了一眼,好生奇怪地道:“怎么喝起这个绿萝花茶了?”
薛浅芜并不知道它常用作治病的,憨实笑道:“你们喝茶知其味,我却是在看名字挑茶。一则我喜欢绿萝这俩字,二来我看到它生于寒冷山地,却能长得如此盎然,心里感动罢了。”
东方碧仁听得无语,东方槊则微笑道:“真是个感性的女孩子!老夫年少的时候,也偏爱护欣赏你这样的……”
薛浅芜从他的话中,听出了一种意犹未尽的话外音,莫非现在就不爱护欣赏了么?
然而东方槊却没给她过多的时间去想,淡然对侍从道:“就给她来一杯这个吧,反正我看她啊,也只是尝尝鲜,不常饮的,就算药理与她不和,也没什么打紧儿。”
薛浅芜听得猛一声咳,原来她又因为无知丢人了。但很快恢复了平常心,这有什么?你们知的我未必知,我所知的你们大多不知,如此说来,无知的不是她,而是她的无知,这个世界不懂罢了。
待薛浅芜的茶也端上来,东方槊一挥手,那侍从就退去了。两个男人轻啜饮着,薛浅芜因为肚子里塞得满,看见吃的喝的就不舒服,因此并未怎么饮得。
她在等待,相对于梅老夫人的犀利排斥外露,她并不解东方槊的心思。如此迟钝钝地半点看不透一个人,还是绝无仅有的例外。
东方槊直至把茶饮得剩了个底儿,吩咐侍从又续满了,方才盯着薛浅芜的茶碗道:“你怎么没喝?”
薛浅芜不好意思说自己吃得饱,傻傻拘谨一笑,只低声道:“我喝不下。”
东方槊捋着胡须笑了笑,跨越性极大地问了一个奇怪问题:“仁儿对你的喜欢,我都看在眼里,也能感受得到,我想他自有他的坚定理由。但是你呢,你喜欢仁儿的什么?”
薛浅芜怔住了,这也太不好答了吧?喜欢一个人,非得说出个一二三来?东方槊语重心长地道:“你答不出,完全在我意料之中。”
薛浅芜睁着眼,他居然把我看得那么透?颇是讶异问道:“为何?”
东方槊缓缓道:“虽说今天才见到你,只有一面之缘,但我自信,对你的脾性已掌握了十之六七。”
薛浅芜骇然了,这还了得?就连朝夕相处的东方爷,亲近无比的东方爷,若说对薛浅芜的掌握程度,也不过是十之六七罢了。东方槊这老爷子,只凭这短短几十分钟,就能掐住薛浅芜的主穴?他是千年狐狸转世不成?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薛浅芜问了一个蠢不可及的问题。
东方槊以长辈的慈祥包容之态,对待未成年孩子般笑了笑她,避开正面不谈,却类比道:“就像你喝茶,问你喝什么,你完全不清楚,翻了半天,才挑出个新奇不知味的茶。观其色,凭直觉,然而尝得半口,远远不是期待中的滋味,至于期待中的滋味为何,自己又说不上来。你这吃茶之态度,就决定了对人对事,甚至对于感情的态度……”
说完这些,东方槊道:“你细细想一想,自己是不是这样的?”
薛浅芜蓦地一惊,若问自己喜欢什么样的男子,温润型的,霸气型的,妖孽型的,冰封型的?似乎还真没个定论。
这倒奇了,完全不同的类型,照她这样性格分明,总得有个爱憎褒贬才对,奇怪的是,她竟是一盆子糊涂。
就连对东方爷的喜欢,也很大程度上得益于他性格上的包容,以及他对她的宽怀宠爱。至于喜不喜欢他的淡然虚和之风,还真是不好说,或者只是一种习惯。
“观其色,凭直觉”,说得也极是准,想薛浅芜当初,不就是爱慕东方爷之颜色,而非礼他的吗?
东方槊长叹道:“这样一种喜欢,不能说称不上喜欢,它掺杂了太多感性因素在内,以后的日子还很长,对一个人的打磨甚至改造,都可以说是非常大的,那个时候,你觉得对方变化太大,甚至你都不认识了,你还会一如今日吗?”
说到这儿,东方槊感慨万千:“遥想当年,我也算是个执念的,可是现在……也许执念仍在,但已不是当初了。”
薛浅芜总觉得东方槊的话,听着如此深沉,好像触动了什么陈年过往似的。东方碧仁此时接过话道:“爹也不必太感怀了……两个人中,总得有一个人不变,才能努力维持着当初的约定。丐儿或许是个稀里糊涂不知自己心的,但是仁儿明白,一直都懂自己的心,所以就算前路有个什么意外,仁儿这心也担得起!”
薛浅芜听得好是动容,比起东方爷的坚定,以及对自己心的明晰,她就显得太没主见了。
东方槊看着儿子,久久看着。似乎想从儿子身上,找到自己昔年的影子。
东方碧仁对他父亲说道:“仁儿只是想要讨得爹爹支持。喜欢一个人不容易,不管后来如何,总要争取对吗?”
东方槊按了按桌子,又问薛浅芜道:“姑娘对我这伯父的看法如何?”
“您说哪方面的?”鉴于东方槊此刻的深沉略带伤感,又因他以她的伯父自称,明显把隔阂消去了很多,薛浅芜带了明显的敬意。
东方槊道:“你是不是觉得像我这种在官场里摸滚爬到顶峰的人,过于深不可测,背后有着太多不可告人的丑恶,或者肮脏?”
薛浅芜很惊讶啊了一声,连连摆手说道:“哪有哪有!我的眼力稚嫩,虽不大能看得懂您,但却觉得您容易说得上话儿!”
薛浅芜没说假,比起硬着一张脸的梅老夫人,这东方槊算是很好说话的了。不知是因在儿子面前的缘故,还是逢着了薛浅芜这样胸无城府直肠子的人,东方槊很有些开诚布公坦诚相待的味道。
看来人与人之间都是相互的,你对他好,他自然对你好。哪怕心思深沉如政客,也会喜欢心智纯明如白纸的人。在这样的人面前,能够卸下伪装掩饰,轻松自在一刻。然而面对有心计的敌人,东方槊则能保持一种充沛的精力,产生棋逢对手的喜悦感,如果对方由于某种原因退出,甚至说死去了,他会觉得相当遗憾可惜。
东方槊笑笑道:“我承认我与我儿相比,污浊很多。几十年的大浪淘沙,浮浮沉沉,使我时而跌进浊流,时而撞进死潭,我只有尽力地冲破,才能保得根基,不被彻底冲垮。”
薛浅芜听了,不知如何安慰,那以后呢?您若去了,留东方爷支撑整个家的时候,浮沉坎坷,也会把东方爷变成你那样的污浊莫测吗?只是,纵然东方爷深沉了,薛浅芜也是能理解与怜惜的。这便是爱情的力量。有爱,就不怕。怕的是,爱被生活磨尽。
薛浅芜点点头,很诚挚地道:“这个是必须的。只要不是踩着无辜人的尸体上位,只要能对得住底层百姓,在与敌人决斗的过程中,踩着他们的尸体,饮着他们的鲜血,长歌而行,才是永恒之道。谁怕谁就退出,不退出就注定有一方要牺牲。”
东方槊看着薛浅芜的笑脸,良久忽而大笑起来,他的笑声分外雄浑,满是赏识:“你这女娃,说话倒是个性得很!看来具有可塑潜力!仁儿做事偏柔,某些事上有点犹豫寡觉,而你则是干脆利落,他身边需要的,或许正该是你这般的女子啊。”
东方碧仁闻言喜道:“爹……这是同意了吗?”
东方槊摇头道:“我只是欣赏她这股子拼劲儿,毫不掩饰的拼劲儿!至于你们俩个的事……”
“怎么?”薛浅芜和东方碧仁有些惶惶不定,同时问道。
东方槊缓述道:“仁儿的婚事,由不得我决定。当年我娶你母亲的时候,她的其中一条要求就是,若得女儿,嫁事有爹定夺;若得男儿,娶事有娘定夺。所以当你生下来时,就注定了你的婚事,由你母亲操持。这件事虽不为外人所知,文书却是早立下过,我和你的母亲,各人持了一份。”
薛浅芜的血液,骤然冷却。原本忖着,若得东方槊老爷子撑腰,梅氏妇人从夫,那么她和东方爷的婚事会顺畅些。哪想在节骨眼子上,还有这么可笑的一段儿。如此,东方槊在儿子的婚事中,处于无人权的地位,局面就有复杂的了。
东方碧仁说道:“爹您不会为了一纸文书,就看着您欣赏的儿媳妇,进不了咱家吧?”
薛浅芜听得心喜,这话好有力度。奈何东方槊摇头道:“这些年来,我对不起你母亲的地方太多……何况你的婚事,她是极在意的,且有文书在先,你又不是不知她的脾气,定会一手包揽下的,我若掺和,只怕整个家都不太平了。”
东方碧仁黯然不语,东方槊又说道:“你的婚事,爹就不参与了。不仅因与你的母亲有约在先,而且你也知道,公主对你一片情深,你们是被太后等人做主,极力撮合的一对儿,爹要是参与其中,只会进退两难啊。”
东方碧仁沉着下来,固执地道:“其实我该庆幸……我倒是怕爹插手呢。爹如果不插手,仁儿也算少了一层阻挠,事情就好办了很多。”
东方槊闻言道:“我不出面,就算皇家来人,我也只把事情推到你母亲那儿去。仁儿,无论何时你要记得,不可与你母亲太难过了。”
东方碧仁说道:“我会尽量做通母亲的思想工作。”
东方槊只一个劲儿摇头,然后站起身来,说了这么一句:“我估量着,就算你的母亲做出让步,结局也就一种,让公主作正室……”然后指着薛浅芜道:“她做小妾!”
薛浅芜和东方碧仁同时一震,小妾?本能的排斥感,使薛浅芜忍不住羞愤道:“我宁可不嫁入东方府!”
“这话……当年仁儿母亲也说过的。但是男人三妻四妾,不正常吗?既然你爱仁儿,就别让他为难……”东方槊看了她一眼,对东方碧仁道:“当然你们现在,要精心维护自己的爱情,小心被摔碎了!本来在一开始,我也想着仁儿只能娶公主的,还恼怒着仁儿,在外面遇见个女子,就公然与爹娘对抗起了,现在和你们交谈了一番,觉得丐儿很合我的脾胃,倒是支持你俩走一块儿,但是太后皇上那儿,不好说话……”
东方槊说着话,头也不回,转身大步离去:“仁儿,爹还有别的事,你们的事我就说到这儿,不再管了,你们好自为之吧。我只交代一句,你俩要是想在一起,必须娶了公主再说!”
薛浅芜看着东方碧仁,心里难受极了,连支持他们的老爷子,都把话说到了这份上,还能怎么办吗?
东方碧仁也愁,拍抚着她手道:“你放心吧,这事交给我办。”
薛浅芜锁着眉反问道:“放什么心?放心的最后结果是,你把素蔻公主先娶回府,然后做通她的思想工作,再拿好话哄我,把我一并娶了?”
东方碧仁痛苦地道:“丐儿,你不要这样说,好吗?素蔻一直都是妹妹般的存在,让我娶她入门,我自己都觉得别扭呢!再说我所爱的,惟你一人,绝不能让你在这事上受委屈。”
薛浅芜忧心道:“咱们能拗得过那么多人?就算拗得过了,你爹可以作为前车之鉴,又能保证你日后不娶吗?”
东方碧仁无奈道:“我和我爹,不是一类的人,所面临处境也完全不同!现下最重要的,是如何把你弄进府门去!”
薛浅芜心灰道:“看你母亲那样儿,还是别做无用功了。挣扎得轻了,你挣不过;挣扎得重了,更会被视为眼中钉。”
东方碧仁劝她道:“你先回新府吧,不要多想,好生住着,没有娶你进府之前,也不会有其他女子被娶进府!不然那是他们在娶媳妇儿,与我无关。”
这话勉强让薛浅芜安定了些,任由东方爷拉着手儿,一起回往新府去了。
到了府上,秦延看着两人脸色,可能预知到了事情的不顺利,也不好问什么,只弄了些晚餐之类,等他们饿了吃。
薛浅芜有些累,一言不发躺倒在了床上。东方碧仁侧着身子,以手支肘看她,眼中尽含深情,眉间紧锁的是忧虑。
薛浅芜乱翻了一会儿,中午吃的羊肉饺子,似乎还闷成一团儿,没能消化,在她躺到床上之后,竟开始作祟了。她嗯哼了两声,东方碧仁惊觉而起,问明了情况后,顿时无语,手掌轻轻贴上她的小肚,轻轻拨拉抚顺,才勉强把那窒息感压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