薛浅芜与绣姑二姐妹,在小农家院里过得轻闲舒适,当然如果忽略掉背部伤痛的话。薛浅芜看不到那道伤有多深,只是隐隐感觉得到,若不留疤,那就是万幸了。再退一步想,能捡条命回来,已是皇天佛祖观世音菩萨的大慈大悲了,还在乎什么疤?反正东方爷娶了妻,自己很有可能就不嫁人了,皮肤好不好看,是在衣服里面遮盖着的,你看不见我看不见,多一道疤少一道疤又有什么区别?只在心间有数,这是爱的代价罢了。薛浅芜总有各种理由为生活找开脱,也就更宽心了。
和荷花屠夫妇一起住了这么些天,慢慢地看淡了那些轰轰烈烈的生死缠绵眷恋,觉得能找一个投趣的人,过一辈子,就是很大的福祉了。投趣是个很妙的词,它可以发生在性格差异迥然的两个人间,也可以发生在习性相近的两个人间。就比如荷花屠这哥嫂俩,看那外表,简直就是天南地北扯不到边儿的类型,一个像胡地饮马血屠宰的,一个像江南水做肌玉为肤的,凑在一起,偏偏就能恩爱契合。
看来趣之于心,是极其重要的。只关乎趣,又可分为多种,譬如乐趣生趣,还有苦趣闹趣。不同的趣,感触自然不同,却都是别有滋味的。能使婚姻或者缘分陷入绝境的,就只是无趣了。这种无趣,不同于口头上常挂着的无趣无聊,而是心底深处生长出来的一种无趣感,让人找不到斗志,提不起动力,聚不了心情,则预料着感情的危机感了。
再说东方碧仁,洞房花烛之夜,在风雨里站了一个晚上,接下来的几天,仍没薛浅芜的任何消息,再加需要陪公主走各种各样的新婚流程,身心疲惫,竟然病倒了。东方碧仁的病,一般不用请医,安神调整之下,运功养气便能不治而愈。前提在于,没有乱七八糟的杂事困扰。
在东方爷生病之前,那次素蔻公主回宫探望娘亲李皇后时,东方碧仁说了几句应场的话,就悄悄地出来了。直接到太子府,看到赵迁正在陪着太子妃选玉佩。彼此见过之后,东方碧仁审度了一下那姑娘的品貌。柳氏采娉,只听名字,就是从深闺里袅袅兮兮走出来的秀女,温眉顺眼,贤淑和气,想必是持家省心的好内助。至于心计多少,城府多深,则是天长日久,慢慢才能发现的了。
相比素蔻公主,柳采娉的样子似乎有些质的改变,且不说梳起了妇人髻,新妇的各种神态反应,都是不经意间流出来的。看来赵太子迁屈服了心,对这一桩婚事终于认命和接受了。没有恋爱自由的男女,很多都是在婚后共处中培养出来的爱。与灵魂的悸动无关,只是生活中的伴侣。近乎亲情,淡淡的似乎不那么入心,时间久了也能像唇和齿一般,息息相关,荣辱与共。不是你最爱的人,却是最适合站在你身边的人,与你比肩而立,俯仰苍生。
赵迁见了东方碧仁,倒也非常顾念朋友感受,没有问起素蔻公主的任何话题。那是他们的事情,一个是自己的亲妹妹,一个是自己的好朋友,如果他们彼此接受甚至彼此相爱,那自然是好的,日后若是小两口间产生了小矛盾,他这做哥哥的,还可以当当和事佬儿,好生调解一番,顺带着笑骂调侃几句。但是现在情况不同,早在那天他接太子妃上马回府后,就听宫女们悄悄议论了东方弟婚礼现场的被动。
他又能说什么,这事是勉强不得的。蔻儿妹妹自愿选择了这条路,注定得长久地磨合一下。就像他对太子妃柳采娉,也没什么特殊的感情,但是人都娶进来了,还能再退回去不成?已经到了该立妃的年龄了,别人在他这么大时,差不多就当父亲了。所以他在太子妃的温柔中,乖乖地顺从了,成了丈夫。
东方弟的洞房情景,赵太子没看到,但是可以想象,必然不会是顺畅的。偶尔赵太子的心里,也在想那个会燃烧的女子,不知她什么样了,还是在鞋庄和那姐姐生活在一起吗?每当想的时候,就会微微出神。直到有人过来,把他从沉思中喊出,才算回归了正常态。
素蔻公主拜完父皇赵渊和李皇后,又和母后一起去拜见高太后,接下来是柳淑妃,甚至连卫贵妃也拜了。去看卫贵妃,不是主要目的,关键是想瞧瞧小皇子赵朔怎么样了。
似乎还是没有好转,睡得满脸涎水,这倒不说,睡相里的痴傻状,实在明显得很。按道理说,素蔻公主已经成功嫁为人妇,卫贵妃就该慢慢地变得开心了。然而这毕竟是一场结果很玄的赌注,卫贵妃只在公主穿着大红喜服出宫那天,欢喜得眼泪流了满面。之后她的心又悬起了,每天都在不眨眼地看着小皇子的变化。
期盼奇迹的发生,儿子能再度地活蹦乱跳起来,乖觉聪明,逗乐众人。可惜日日难熬,夜夜难安,没有一点起色。皇上赵渊来的次数比往常更多了,每次都是满脸希望而来,满脸失望而去。问起当初那位说要把公主嫁人的法师,那人又说,只有公主与其丈夫,达成真正的夫妻时,小皇子的病情才会慢慢地好起来,是需要耐心等待的。
这后面的,全是些子废话,侧重点在第一句。皇上和卫贵妃也都是聪明的,自然听懂了话外音,却不好问素蔻公主,哪有询问晚辈们房事的?心里又放不下小皇子,于是就暗示李皇后,让她私下里问问女儿,到底怎么个情况。
李皇后趁东方爷不在的时候,掩上了门,摒退了宫女们,准备与女儿推心置腹相谈一番。当李皇后看着女儿介于少女与少妇间的发髻,问怎么不梳妇人髻时,素蔻公主的眼圈儿红了,憋了很久,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她伤心道:“东方大哥几乎没有进过新房,在洞房花烛夜好不容易去了一次,把她哄睡之后,他到门外站了一夜!不仅公公婆婆,就连宰相府上下的丫鬟仆婢们,几乎人人知道这些情况,自己梳个妇人髻,那不是惹笑话吗?可是既嫁了人,还梳着少女的发髻,更觉得难为情,没有办法之下,想来想去,就稍微改造了一下,梳了个介于二者之间的发型……”
李皇后听得无奈,脸上结着霜道:“他不去你房间,平日里都在哪儿过夜?不会是去那小乞丐的鞋庄了吧?”
素蔻公主摇摇头道:“伯母婆婆看他看得很严,一会儿看不到,就派人四处去寻,所以东方大哥一般都在宰相府里过夜……只是他很少睡,不是站在门外,就是立在亭台上,一句话也不说,让人害怕极了……极度偶尔,他困得支不住时,才随意地在外间打上个地铺,独自睡了过去,又不敢去叫他……”
李皇后叹口气,黯然拍着女儿道:“母后明白了。”
素蔻公主听了,有些不安地道:“母后想让女儿怎么办?”
李皇后问一句:“蔻儿,仁儿自然是不错的,可是他心里没有你,你确定不后悔?”
素蔻公主点了点头,咬着唇道:“自打从轿里走出那一刻,蔻儿就已铁了心了。就算住在宰相府看着他守着他,也认命了!”
李皇后的眼神睿智而淡定道:“当真认命?甘心他把你冷落在空房里?”
“又能如何?”素蔻公主苦道:“我只等着,有一天他忽然转意了,看到了我的好,感动于我的等待,然后结束我的单恋相思……”
李皇后腹有惆怅,拍着女儿的肩膀道:“身为帝王之女,长在帝王之家,怎就这样的没胆识没魄力?还是一根不知变通的筋?”
素蔻公主迷惑地看着母后,只听她淡而决绝道:“不爱他就弃他,若爱他就夺他!所谓的爱,不过是场横刀夺来夺去的游戏!谁更狠,谁更有手腕,谁就能取得最后的胜利!到了最后,其实你会发现,爱已不重要了,你成了他身边的唯一,最能立得住脚的人。”
素蔻公主想了想道:“母后是要我像后宫里的女人争夺父皇一般,那样赢得东方大哥的心吗?可是东方大哥不同啊,他的意念坚定得很……”
李皇后笑道:“什么坚定?认为男人坚定,你就大错特错了!男人是这世上最不坚定最不勇敢的动物,他们软弱得很,只看你怎样摸得到他们的软肋了。”
素蔻公主问道:“东方大哥有软肋吗?”
李皇后赞叹道:“仁儿是个极有韧性的,都说‘仁者乐山,智者乐水’,然而这两者都在他身上兼容并蓄了起来,显得张弛有度,无懈可击。”
“那女儿怎么摸得到他的软肋?”素蔻公主依旧不解。
“现在对你讲这些,有点儿过早了,毕竟母后还不清楚仁儿到底是怎样的心思……”李皇后补充道:“你东方大哥的软肋,在于孝心和责任感。这两方面,本是优点,可在很多时候,优点偏偏就是人致命的软肋……”
素蔻公主有些傻眼,张着嘴问得蠢:“既然软肋是致命的,那母后为何还要让女儿摸东方大哥的软肋?那不要了他的命吗?女儿是决计不肯的!”
李皇后听了这话,忽对女儿有些失望。看来现在想要教她一些策略,只会弄巧成拙,说不定会连自己这做母亲的也抖出去。
还是先让她受些内心的苦,好好磨练逼一番吧。当她心里装得足够多时,当她能够不动声色压制自己的悲喜时,当她能听出话的弦外之音时,当她有足够的魄力和决断时,那就是她真正长大的时候。
然而现在,她需要受些感情苦。尽管作为母后,是多么的不希望看到女儿受苦。后半生的道路靠她自己,她不练成某种素质,绝对无法稳当走到最后。所以李皇后选择了缄默和尘封,不肯再多说一句话。
如果说得太早,都浪费了,还不如积淀着。以后这段时间,她只会站在女儿背后,暗暗地指引她,在她跌倒的时候,帮助她爬起来,并且总结教训,使她认识到残酷的现实。
探亲完毕,东方碧仁与素蔻公主同回宰相府。皇上赵渊问李皇后道:“他们怎么样了?”
李皇后只笑道:“仁儿是腼腆的真君子,从小又和蔻儿当成兄妹待的,年轻人脸皮薄,一时转换不过来角色,难以适应罢了……日子久了,夫妻之礼自然而然就行了的……这事不可急求,让他们找找感觉,慢慢地来。”
赵渊叹道:“没想到他们间还有这些别扭。倒没什么,只是朕忧心着朔儿的病情啊。”
李皇后拿帕子拭了拭眼睛,有些伤感地道:“这个只是法师的说法儿,未必就有准头。朔儿也不见得就是经那一摔,才成现在这模样的。皇上知道,朔儿是个早产儿,产婆把他接生出来时,不过比皇上的拳头稍大些,虽然此后也算健康,一直没有什么差池,但谁也不知道是否有什么隐患……结果蔻儿的一个失手……”
赵渊听得此话,有些怒气:“你这是在替蔻儿辩护吗?”
李皇后看皇上着恼,静静跪了下来,落了泪道:“蔻儿脾性不好,虽然与我这个做母后的教养不够有关,但皇上素来娇惯她,纵容着她的过失,就没影响了吗?如今朔儿的病,臣妾不敢妄下断语,说是蔻儿导致的,但蔻儿是最直接的因素,这个谁也开脱不了……贵妃说把蔻儿嫁出去,那么臣妾就听她的,忍着不舍提前把女儿嫁出去,贵妃说要蔻儿真正成为人妇,臣妾舍了脸皮也要问问蔻儿闺房情由!朔儿是赵家的子嗣,皇上疼他,臣妾就不疼了吗?可是事情已经发生,除了责怪蔻儿,把她赶出宫嫁人外,还要怎样逼她?难道蔻儿就不是皇上的儿女吗?皇上还有迁儿,新纳了太子妃,皇上想起去看他们几次?”
说到这儿,李皇后已是泣不成声:“蔻儿嫁人了,迁儿成婚了,臣妾现在一无所有了,皇上可曾想过臣妾的处境?”
赵渊听着李皇后的一通话,心情百味难辨,由刚才的愤怒渐渐过渡为感伤,甚至还有些微惭愧,良久拉了她起身道:“朕知道你辛苦了,这段时间你为蔻儿仁儿的事,操劳太多!平日里朕公务繁忙,皇后也要注意保重身子才是!”
说完这些,赵渊就离开了。李皇后看着他的背影,淡淡擦去了泪痕。蔻儿都成人家的媳妇了,就算曾有什么过失,难道还要一直被牵着命运吗?李皇后心里冷笑道。
却说此夜,皇上在卫贵妃那儿过的。卫贵妃又说起了朔儿的病,言语间对素蔻公主有怨意。赵渊有些烦躁,说道:“以后不要再责怪蔻儿了,她又不是存心!当时那么多人在场,硬是没有谁在朔儿落地之前接住,也只能说明是天意!现在蔻儿是宰相府的人了,但她根在皇室,一直拿这个说事儿,能让蔻儿的婆家人放下心来?能让蔻儿过上好日子吗?”
卫贵妃听了,心凉到了脊背,这是要失宠的兆头吗?不禁低低啜泣起来,哽咽地道:“那咱们的朔儿……就不再管了吗?皇上是要弃掉我们母子了吗?”
赵渊翻了个身,意兴阑珊地道:“当然管了!继续找最好的医生,为他诊治!若是实在治不除根,那也是无奈的了。”
卫贵妃满肚子的悲怨,时起时落,泪湿了红枕头。命里好不容易有个儿子,然而遭此不测,谁知道是有意还是偶然的呢?银牙暗咬,我儿若好不了,绝对不会放过你们每一个人。
赵渊睡得并不踏实,未到早朝之时,就穿了衣,打着哈欠去了,没再看卫贵妃一眼,也没再多说一句话。
不梳不洗,待到早饭时分。奶妈抱着哇哇闹的小赵朔过来了。卫贵妃心里忽升起尖锐的难受感,竟一把掐上了儿子粉嫩嫩的脖子。
又呆又钝的小赵朔,完全不明世间的纷扰,就算脑部没遭重创,估计他也不会理解,为何疼爱自己如心肝宝贝的母亲,突然疯了一般,要对自己施毒手呢?
小赵朔发出呜呜的咽气声,眼睛忽开忽闭,已经是白多黑少了。奶妈吓了一跳,老泪纵横地道:“贵妃娘娘,你这是干什么啊?”
卫贵妃咬牙切齿道:“妾室生的儿子,地位卑贱,本来就没人看得起,更没人放在心里去!原想着生个优秀的好儿子,就可以改变这命运!如今被摔成了残障,要他还有什么用呢?不过是为本宫多招来些耻笑罢了!没人稀罕他,还不如掐死了好!”
奶妈也算是在宫里久经风波的人,看这事态,就料定卫贵妃不得皇上的心意了。她也亲眼见过,那些失宠女子,种种失常古怪类似精神病的例子。
顾不得太多了,赶紧又掐又咬,掰开了卫贵妃的手,同时为自己留条后路道:“贵妃娘娘,您冷静些!小皇子再怎么,也是一条命啊!也是您身上掉下来的骨肉啊!怎就舍得掐死了他?指不得哪一天,万一奇迹出现,小皇子又好了,岂不让人惋惜至极?再者说了,皇上那么疼爱朔儿,可能只是一时被公务所缠身,没关照到,若被皇上知道娘娘亲手掐死朔儿,会有什么反应?”
奶妈这一顿话,让卫贵妃有些歇斯底里的情绪,平静很多。她费劲蹲下来,一双手捂住脸,心酸哀恸哭了起来。那双保养得丰腴白皙的手上,被奶妈抓咬的那些道子,一个劲儿地往外流着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