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新府,东方碧仁便怅怀着,把老爷子的话给薛浅芜述了大意。薛浅芜听了后,觉得万念皆灰。以前虽说梅老夫人反对,老爷子总算是没表态的。如今出现一场假婚,有名无实,却又梗在那儿很难退得。老爷子说让同时娶了二女子,且暂不提梅老夫人、素蔻公主视她如毒蛇蝎,会极力反对她嫁入府中为妾,只说自己的心,若是共事一夫,还不如出家当尼姑去。
薛浅芜问东方碧仁作何打算,他只是摇摇头。薛浅芜越发心凉了,爷这是在形势和压力下,妥协了吗?想起素蔻公主嫁入宰相府前那天,东方爷对自己说的话,在她过门之前,不会有任何女子真正嫁进去,妻室永远为她留着,薛浅芜心又痛得剧烈了些。
东方碧仁亦因自己食言,苦于没有解决办法,极为郁闷。直到侍卫四下里找到他,请他回去,他都没与薛浅芜说一句话。薛浅芜望着他离去的背影,想起来京城这么久的日子,除了绣姑姐姐,竟是没人能贴心的,更觉索然无趣。这又被彻底地遗弃了,叛逆念头忽起。
反正没人要了,何不自己流浪一番。或者还会回来,或者永远别了。
心魔最要不得。半夜三更,薛浅芜装着心绞痛,说想东方爷了,非让秦延去宰相府叫人。秦延无奈,只得悄悄往宰相府潜去。薛浅芜后脚跟着出来了,其他的暗卫们看到她时,还以为是和秦延商量好的,也没有多注意。
待秦延和东方碧仁逾墙前来看她,她已没了踪影。东方碧仁立即派人四下里找,无果。去鞋庄问绣姑,绣姑也全然不知情。东方爷心里涌起不祥预感,丐儿这次,怕真的是不告而别了。
绣姑急得泪都掉出来了,这肩膀上的刀伤才好,又跑哪儿冒险去了?东方碧仁把他们的谈话说了一番,绣姑黯然地道,看来是绝念了,这只能一边等,一边找了。
且说薛浅芜一路躲躲藏藏,直到天色苍亮,才出了城。漫无目的走着,真有些流浪的感觉了。这次她走得急匆匆,却相当地义无反顾。不告知绣姑姐姐,一是时间不允许,二是怕她阻挠自己,三是她在京城有秦延爱慕关照着,大可以安好的,天长日久,二人慢慢培养不急一时,只要绣姑姐姐身世不被挖穿,就不会出什么差错。
薛浅芜考虑很久,暂不打算回水浒仙寨了。她料想东方爷会遣人去那儿找她。若被猜中,还有什么意思?再说烟岚城的百姓,知道她匪女神丐被扫回来了,多丢人啊。于是一路向南,脚不停歇而行,偶尔走得累了,还会使个小诈骗术,坐得一程马车。如此过了一个多月,她来到了全然陌生的地方,到处山峦起伏,极难行走,空中隐约浮动着灰蒙蒙的雾霭,数十里内不见活人身影。
这就是传说中的南蛮之地。亦归属于孤竹境内,只是靠近边缘罢了。处身南蛮之地,无论站在任何方位,抬头都能看到一座奇特的山,即为颇负盛名的九莲佛心山。虽是名山,但因所处地理位置偏僻神秘凶险的原因,很少有人来此游玩。
九莲佛心山是一圣地。它巍峨高峻,连绵凸致,远远望去,呈现两开两合的心形之势。整座山脉亘贯东西,以弧形对称分布,各侧皆有四个峰尖如莲瓣一样绽放。在相邻莲瓣的低缓交接之带,一条银色的瀑布奔流而下。正北轴心处,也是一瓣峰莲,却从莲瓣尖端齐齐分裂开来,形成万仞绝壁。这里亦有一方瀑布,从瓣尖而发,一分为二,从绝壁上飞溅垂落;雨季水盛之时,两侧浪花隐隐互相嘻逗撞击。人们习惯把中间这处断开的莲峰和瀑流归合为一,于是就有了九莲九瀑的称谓。
群瀑激流冲荡,在山麓下形成了一汪浩淼的湖泊。湖由山势而生,也是心形,称作镜鉴湖。湖底不知有多深,抑或是地下有分流的缘故,湖水竟是从未溢出过。周围山石乱立,苍竹古木,灌杂而生,湖面常常笼罩着一层寒气。
九莲佛心山另一大开之处,在轴线的正南。正是莲瓣交接缓和地带,却一直低徊了下去,直到与镜鉴湖的海拔相平。在这平坳的入口处,有一羊肠古道顺着山基而下,蜿蜒至凡俗世间。
这座山的大致情况,薛浅芜略听人说起过。此时她就站在羊肠古道的发源处,靠着一块巨石歇息。往前边的镜鉴湖看时,眼睛瞬间睁大开来,因为竟然有人!并且不是一个,而是一双!
太稀罕了,薛浅芜终于不觉得自己是在无人国了。刚要打个招呼,套个近乎,猛地想起,尚不清楚那二人的底细,先观一番再说。看着虽不是奸恶的,但并非每个人都喜欢热络,知己知彼,方能不讨人嫌了去。
在心形的镜鉴湖拗口处,一对看不出年龄、衣衫褴褛的男女,互相靠着,静静屹立。仿佛怕一出声,就惊扰了这世外竹源似的。
显然是夫妇了。那位男子虽风尘仆仆,但挺拔的背影给人以坚定英武之感。身旁的女子脸有憔悴,嘴唇也现干涸苍白,却丽姿妩媚,眼神中有一种听天由命的淡宁与欢喜。也许是因为身边有心爱之人陪伴的缘故,看来她很乐于这奔波之苦。只是她的肚子微微凸起,衬在她窈窕柔弱的身骨上,显得非常惹眼。
“颜悔,来这边的石头上坐着歇歇。”男子说着便坐了下来,畅开怀抱,准备迎接有孕在身的娇妻入怀。
那位叫做颜悔的女子,仍是站着,嘴唇微启,痴痴说道:“你我流落多年,从未见过这么旷大这么清澈的湖泊,落瀑而成,温润绝俗而又波澜深藏。若是能得一叶孤舟,摆荡其上,真是人生一大乐事啊。壑郎,你说是么?”
那被称作‘壑郎’的男子道:“你等我一会儿。”话音刚落,已走到湖边,抽出长剑,砍了一捆粗壮的竹子。劈劈削削,斫成长片;而后又斩来些柔软结实的细藤条,排列撮拢,不到一个时辰便制成了一床竹筏。他找来两根空心木当作船橹,交叉绑在竹筏两侧,放入湖去。
他纵身跃上竹筏,把岸边的妻子抱将过来。这时竹筏骤然下沉,他立即腾出出一只手来,撑起了橹。由于内力与轻功了得,这简陋竹筏在他的驾驭之下,居然回旋自如。
薛浅芜呆眼看着这幕,羡慕极了。
颜悔惊喜交织,倚在壑郎的臂弯之中,不时用莲足点水,像个顽皮的孩子。
忽然,大约因动了胎气的缘故,阵阵剧烈疼痛袭来,一开始时她想不动声色地强自忍住。忍了一会儿,却已是面色惨白冷汗涔涔,不禁皱起眉头捂着了肚子。
壑郎大急:“你怎么了?”慌忙把竹筏向岸边渡去。
壑郎轻轻把她放到一块平坦大石上,双手抵着她的背部,源源用真气调理她的内息。她的脸色慢慢恢复过来,身子也有了热气。她眼中闪过一丝明亮的疑窦,又抿着嘴唇不知怎样开口。
壑郎却似把她的眼神理解成了嗔怪,温柔笑道:“我给你讲个故事吧。以前有对男女相爱,可是世俗不容他们,为了能够在一起,不得已四处流亡着,躲着追杀。在艰难的途中,他们恩爱如饮佳酿,她因怀孕引起行动不便时,心烦焦躁便埋怨他,嗔骂他不知检点与节制,好像她怀孕全是他的过错似的。他仔细想想也对,归根结源,自己确是致她怀孕的祸首。整颗心也就酥软了起来,总会刮着她的鼻尖问,是不是又在心里偷偷骂我呢?她都会掐他一把道,你莫非要我去怪别人不成?……”
听这番话,故事里的男女主人公,应是他们自己了。然而颜悔陷入思索中,自顾出神,并没有睬壑郎。他讨了个没趣,用手掌抚摸着她的肚皮,像傻子一般呵呵讪笑道:“八个月了。”
“我感觉肚子里不是我的孩子。”她的声音很虚弱,却因突兀而显得分外清晰。
“你说什么?”壑郎听得糊涂。薛浅芜也晕菜了,这妻子真勇气,是在对丈夫坦白承认有外遇吗?但话也不该这样说啊。不是她的孩子,难道是代孕的不成?不会这么先进吧,薛浅芜忖思道,定是她混乱了,该如是道,她感觉肚子里不是壑郎的孩子才对啊。
“壑郎,你明明已听到了……”女子有些忧心地道:“我早感觉,肚子里这胎不像我的孩子。当然也就不是我们的孩子。早些年时,怀那几个孩子,从没哪个像这胎一般怪异。我感觉他们是我实实在在的血肉,连呼吸、灵魂、疼痛都是与我融汇在一起的。而这胎不同,已有许多次了,妊娠反应时是一种麻木的疼痛,钻心刻骨却又像是来自遥远的地方。他不是我身体的一部分,仿佛是抹流浪的幽灵,害怕无处可归而拼命吸附到我体内的一样,又仿佛是我吃进肚去的一种东西,不属于我,亦不能被我消化与融合。”
壑郎听得惊心动魄,忙安慰道:“颜悔,你先睡上一会儿。大约是这些天来你太疲劳了。”
颜悔抬起美目望向远方,喃喃自语道:“你不能体会那种陌生的感觉。或许,我仅是为这胎儿提供了一个成长的房子,他的血肉灵魂都不是你我赋予他的……壑郎,这个胎儿若是来到世上,不要承接着咱们孩子的排行给他取名,好不好?将来被谁收养,起什么名字,都随他自己的造化吧。”
“好,什么都依你的。”壑郎在她耳垂旁宠溺低语。
“哈哈,哈哈……”一阵沙哑的笑声像夜猫哭啼般响起。这不和谐的哭笑声,把薛浅芜吓了一跳。
四周并无半个人影,壑郎急把颜悔护在身后,朗声喝问:“来者可是奎山道兄?你我交锋也不是三两次了,你的主子既然派你来杀我,躲在暗处又算哪般呢?”
薛浅芜瞧见一位年约花甲、狭长眼睛之中精光游离的道士,在颜悔背后现身道:“赵壑,秦颜悔,你们让老朽好找啊,却不想你们竟然在这世外之地逍遥快活。你这小子倒也狡猾得紧,以前好几次你都使计逃脱了……只不知你现在的功夫怎样了,是否大有长进啊?”
原来壑郎名作赵壑!薛浅芜的心瞬间揪得紧了。这个名字她是听说过的,赵壑不是当今皇上的二哥吗?他不是已经死了吗?或者只是一个同名?
再看他们阵势,武功都还不浅的样子,比之东方碧仁、南宫峙礼,估计还要略有盈余一些。于是大气也不敢出,只谨慎旁观着。
闻听此言,赵壑冷笑道:“赵某不才,对付你这老道却也可撑得一时。只是有些阴毒无耻之人,总以欺负弱女子的伎俩,来分散我的意志;若论单打独斗,结局……我就不说了。”
奎山道士阴恻恻笑道:“只怕现在未必了。”语毕,两掌齐发,前方的大片参天古竹已连根拔起,泥块横飞。看赵壑骇然色变,奎山道士得意道:“我数年练成的这‘翻地涌湖掌’,威力如何?”
赵壑不敢大意,答道:“能见此等神功,赵某何幸。我已远非你的对手。不过,你若保证不算计颜悔,我就自不量力,与你较量一段。”
奎山道士摆手说:“我这掌法,可不是用来对付你的,另有大用。但既然被你见识了番,你自然是不能存活的了。今天,你使用任何诡计也逃不脱了。还有,秦颜悔刚才在你背后时,已经中了我的潜掌阴气,除了宫中陈医圣独有的‘回暖指’,无人可为她治疗。再说,没有她,我也不好交差啊。我将来的重大计划,可在她的身上系着呢。”
赵壑懒得再与他罗嗦,剑已指向他的脖颈。奎山道士不屑一笑,口中念道:“反……”
这忽尔一字,剑已反转到了赵壑自己的脖颈。
秦颜悔刚才看到奎山道士那霸气一掌时,已知今日不敌。这会又见赵壑剑尖倒转向了自己,便料想是中了鬼道士的蛊术了。但按理说,赵壑内力纯正精深,不易被那歪门左道所制啊,却怎么失误了?情急之下,也顾不上许多了,只大喊道:“壑郎,撕些衣襟塞上耳朵,别听那老道乱叫,你中蛊了!”
其实赵壑此时的意念清醒万分,奈何动作不听自己使唤。表面镇定洒脱的赵壑,发出惨然一笑:“不管用的,就算我听不见了他的声音,也抵不了他的默咒。颜悔,你要照顾好自己。”
奎山道士笑着赞道:“小子好眼光,我这咒术与声音无关;全天下人,也便只对你有效了。”
赵壑道:“死不足惜,但求冥目。”
“就让你死得瞑目!”奎山道士嘿嘿一笑道:“你那几个崽子,你以为藏得非常隐秘,是吧?告诉你,你的次子早被我控制了,余下的小崽子,我正在寻找着线索……”
赵壑与秦颜悔俱是脸色灰败:“你把他怎样了?他是怎样落入你手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