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亭死的时候,傅延年正坐在去往楚国的马车里,读着书,恰好读到他最喜欢的一章。
“少爷……公主要成亲了……”南风撩起帘子,颤抖着声音道。
“哪一个公主?”傅延年皱了皱眉,据他所知,青亭的姐妹们都已成了亲。
“是……长乐公主。”
傅延年手中的书一下掉在地上,他也不知道这是为何。
等到他匆匆赶回公主府的时候,公主府门口的匾额上挂着红绸,他走进去,这座他从未注意过的宅院,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换了主人,如同青亭,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已换了夫君。
触目皆是红,无处不在又刺目的红让他的心很是难受。
他整了整衣衫,从容地往里走。
一路上,却是红绸变白绸,他心里咯噔一下,快步往明珠院走去。
他走到明珠院的时候,明珠院的火已经燃尽了,只留下被烧得焦黑的屋架。
许多奴婢和小厮在进进出出地收拾着东西。
“公主呢?”他揪住一个小厮的衣领,便大声问道。
“公主没了。”下人战战兢兢地说道。
“你再说一次。”傅延年脸上铺满了冰霜。
“公主没了。”下人垂着头道。
她竟就这般没了吗?但在他离开之前,她明明还活着。
她怎么会没了呢?
傅延年无力地松开了小厮的衣领,一步一步地往曾经的明珠院,如今的废墟走去。
“傅公子瞧着倒是伤心得很,可惜太迟了。”
一道清冷的女声响起,是桂花糕的声音。
“她在哪?”傅延年转过头看着桂花糕。
“傅公子您看不到吗?公主她已没了。”桂花糕一脸怨毒地看着傅延年。
“对了,傅公子一向眼高于顶,如何会瞧见已扔掉所有女子的骄矜匍匐在您脚下的公主呢?”
“公主留下话来,再也不想见您一面,如今您总算不是驸马爷了,可以和那国公府的娇小姐双宿双栖了。”
傅延年接过纸,看了一眼。
那是那日青亭让他写的纸,原来这便是青亭非得缠着他,让他写下他的名字的缘故。
她要同他和离,她在那一日就算计好了。
秦青亭,你算计得很好!
傅延年撕了手中的和离书,他根本不知晓此事,何谈和离一说!
桂花糕咄咄逼人道:“傅公子撕了也无妨,您和公主和离之事已是木已成舟,连皇上都允了此事,傅公子莫非还敢与皇上抗衡?”
“公主生前,傅公子踏足明珠院的次数屈指可数,现在公主已没了,傅公子又何必在这里做什么深情郎的模样?”
“这是什么?”傅延年忽然瞥见了什么,一把抓住了一旁的小厮,夺过小厮手里的卷轴。
卷轴被烧毁了一小半,傅延年缓缓展开卷轴,却见到泛黄的宣纸上缓缓露出一张脸。
那是他的脸。
在这偌大的公主府,似乎有什么扣住了他的心。
小厮颤颤抖抖,看了一眼桂花糕,又看了一眼傅延年,不知该如何开口。
僵持许久,却是桂花糕开了口,她冷冷道:“公主一向爱丹青,这便是为傅公子所画,如今,公主没了,这画合该同公主一同去了的,到了傅公子手里却是污了傅公子那双眼。”
傅延年还未把卷轴完全展开,便被桂花糕夺过那卷轴,向一旁的荷花缸扔去。
夏日早过了,荷花缸中的荷花已然谢了,荷花缸里只有一潭死水。
傅延年瞧着卷轴慢慢没入水中,心也跟着沉了沉。
“瞧傅公子这模样,若不是奴婢知晓一切,只怕也会以为您对公主痴情得很呢,公主这些年为傅公子画了上百幅丹青。”
“如今您再也不必屈居于公主之下了,自然也没什么资格待在这公主府了,公主她也不会想再见到你,傅公子您自有国公府的娇小姐作伴,公主她也有凭栏公子愿意陪公主一死。”
“公主会和凭栏公子合葬,傅公子若是尚有自知之明的话,就莫要再来打扰公主的清净。”
傅延年缓缓抬起头,看着桂花糕,道:“你说什么?”
“傅公子是四大公子之一,应当知晓桂花糕的话是什么意思,若是傅公子识趣的话,应当快些收拾东西离开公主府才是。”
“她在哪里?”
“傅公子何必惺惺作态?当日害公主受肩伤的不就是傅公子您吗?”
“她在哪里?”傅延年捏着桂花糕的衣领,威胁道。
“追月楼。”桂花糕白着脸道。
傅延年松开桂花糕,便向追月楼跑去。
追月楼外守着许多丫鬟,见傅延年要进去,都齐齐上来拦住了他。
“挡我者死。”傅延年拔出了腰间的剑,剑上寒光凌冽,逼得人无法直视。
丫鬟们面面相觑,最后还是给傅延年让出了一条道。
傅延年缓缓走进追月楼,他从不知晓,这世上会有一条既漫长又短暂的路,他走在这条路上,他盼望有一个答案,却也害怕有一个答案。
他盼望知晓秦青亭有没有死,也盼望不会知晓。
秦青亭闭目躺在棺材里,傅延年面色惨白,往后一退。
秦青亭是真的死了,那张毫无生气的脸无疑是最好的明证。
她穿着青色的衣裳,闭着眼躺在棺椁里,脸上是明艳的妆容,傅延年忽然想起,这张脸上也曾有笑颜如花,画地成牢,困他于难眠的长夜。
而如今,这张脸,会长成海棠花影里的明月光,将他困在不肯醒的南柯一梦里。
那个喜欢他很多年的秦青亭,死了。
那个被他刺了一剑的秦青亭,死了。
在天与地之间,傅延年听到了自己的心碎开的声音。在碎成一地的心上,他看见了秦青亭的影子。
初见时她站在灯火朦胧下,笑眼盈盈,到如今,已是生死渺茫。
“傅延年,你要好好待我。”
“傅延年,你吃得太多了。”
“傅延年,若是你肯待我好一点,纵是叫我立刻去死也是甘愿的。”
“傅延年,世间有各种绝色,重峦阁上有泠泠月光,我却只爱你一种。”
“傅延年,纵是你不温润,纵是你冷硬如刀,秦青亭亦是甘之如饴。”
他忽然喃喃道:“阿衿,纵是你要和离我也愿意答应,为何要死呢?”
傅延年闭上眼,那日的画面缓缓在眼前浮现。
他看着她落了水,他想去救她,却忽然想起她也曾这般骗过他,又想起楼钟月曾在他面前说过的一句“阿亭其实是会浮水的”,于是他拂袖而去,等他再回去的时候,叶凭栏已救起了她。
她忘了落水之事,他便以为她再不会想起,却不知晓,这件事,会变成横亘在他们之间,最大的障碍。
他一直看不清自己的心,他恨她设计傅家又借着对傅家施的恩迫着他不得不娶了她,只是冷落了她几年,他似乎也渐渐失了心。
傅延年如今总算晓得,断肠不是树下吹笛,而是失了秦青亭。
“傅延年……”一阵疾风刮来,傅延年一个闪身躲开了来人的拳头。
秦玉琛一个拳头砸进柱子里,看着傅延年恨恨地道:“为何死的是她,不是你?”
傅延年心头一痛,道:“我也盼死的那人是我。”
秦玉琛扑到青亭的棺椁前,赤红着眼,看着棺椁中的青亭。
“他说要娶你,我便把你让给了他。”
傅延年看着秦玉琛,心中一惊。
秦玉琛看青亭的眼神根本不是一个兄长看妹妹的眼神,而像是看情人的眼神。
往日里心头的疑惑忽然浮现在心头,并在此刻明了了。
为何秦玉琛登位多年,却并无后宫?
为何秦玉琛待青亭那般好?
当初他以为青亭设计傅家,是因着秦玉琛的暗示,是秦玉琛,引着他在误会她的路上,越走越远。
还有,秦玉琛和青亭并不相似的容貌,秦玉琛和叶凭栏相似的容貌。
他忽然明白了一切。
傅延年大笑了几声,她没有负他,从头到尾,都是他负了她。
是他负了她啊!
是他傅延年说了要娶她,他还记得她欣喜的模样,只是后来他娶了她,却不肯待她好一些。
但如今,又如何来得及?
傅延年失神地走出了追月楼,明明天气正好,他却觉得心头冷得很。
他漫无目的地在公主府逛着,从前的事一点一滴浮上心头,却踢倒了路旁摆着的几盆菊花,他记得,这是他们成亲之时,她吩咐备下的,只是,那时的他,刚得知她设计傅家一事,对她的好默然不言。
他默然地把菊花扶正,又往明珠院走去。
明珠,明珠,她是盼他待她如明珠罢。
只是,他似乎知晓得太迟了。
傅延年缓缓走到荷花缸旁,顾不得卷起袖子,径直把手伸进了荷花缸里。
黏湿的淤泥缓缓没过指尖,青亭的心意却如潮水般,缓缓淹过了傅延年的心口。
他发现得太晚,但终究还是发现了:他的那颗心早就陷进了情的泥沼。
“傅公子……不如让小的来捞……”小厮殷勤地围了上来。
傅延年推开了小厮,另一只手也伸进了淤泥中。
她在淤泥里,他自然,也要在淤泥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