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迈进店里,她正坐在收银台前。我从书架上抽出以前她推荐给我的红皮字典,趁没客人时过去结账。她当然认不出我,径直接过我递出的书。
“这本字典好像很好用,有人对我说,你曾经向他推荐过。”听我这样一说,她显得很意外,仔细打量着我。从表情可以看出,她想起了什么。“你是那位老爷爷的……”她问。“孙子。听说你很照顾爷爷。”
千春嫣然一笑,旋又仔细盯着我看,说我和爷爷长得很像。“因为有血缘关系啊。”我说。她问我爷爷的情况怎么样,现在还在住院吗,我回答恐怕还要住一阵子。然后我大胆开口,问她什么时候下班。她说,书店营业到晚上九点,但她五点就下班。“等你下了班,一起去喝杯茶吧?”说完,我的心怦怦急跳。千春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我事先已物色好车站前的一家咖啡厅,这时赶紧约她在那里见面。
在咖啡厅等待时,我心里七上八下,生怕她会不来。但千春在五点十分左右出现了,一身蓝衣,看起来十分可爱。我只见过她在书店穿制服的样子,一瞬间差点以为认错了人。
我和她聊的都是最近看过的书,这是我唯一能找到的话题。对流行时尚和新闻热点等我也并非全然不知,但没把握能同年轻人聊得不露破绽。幸好我说的话她似乎并不觉得无聊。因为在书店工作,她似乎也很爱看书,特别是看了很多外国书,让我打心里佩服。
我们在咖啡厅里聊了两个小时。她对我说,很久没这么畅谈过书本了。听起来不像是客套,我不由得放了心。
最后她问起我的职业,我想了想,回答在配件工厂做铸模加工。她问我那是做什么的,我便介绍了一番压铸工艺。我也有二十年没跟人聊过这个话题了。
临别时,我问她以后还能否再见面,她笑着点了点头。那真是天使般的微笑。
五月一日今天又去了书店,和千春约好五点见面。如果她讨厌我,应该会回绝,既然答应了,说明至少不讨厌我。问起她的家世,她说家里有父母和妹妹,但现在她离开老家独自生活,白天在书店上班,晚上去上专科学校,将来想成为作家。她对我的遣词用句提了意见,说年轻人很少说话像我这么拘谨。“这么一来,我就觉得我的措辞也要客客气气的,感觉有点紧张。”她说。言下之意,我说话应该随性一些。回来后我看着电视仔细研究说话方式,可改起来挺难。
五月三日今天千春休假,我们一起去看电影。这是昨天见面时约好的。加上今天,我们已连续四天见面了。
最近的电影简直了不得。虽只是特技做出的效果,还是看得我不断失声尖叫。电影结束后,她笑着说:“你一向看起来比实际年龄沉稳,今天却像个小孩子似的。”
然后她又加了一句:“怎么觉得你长相也愈发年轻了,看起来好像比我还小。”
听她这样说,我不禁吃了一惊。今天早上我就注意到了,虽然我对她说自己二十五岁,但看起来只有二十岁,这么说来,莫非我还在不断年轻?如果再年轻下去,我就无法去见她了。真担心!
看完电影,我们一起去用餐。那家餐厅我以前和花田护士去过,服务生看到我,似乎有点疑惑,但应该不可能发现吧。
五月九日新岛大夫提醒我,最近外出次数太多了。确实,这几天我频繁往外跑,讲白了,几乎每天都去和千春见面。因为我总是很想见到她。每次刚分手,马上又盼着再会。我恨不得一秒钟都不离开她。新岛大夫似乎觉察到我在与谁约会。他忠告我说:
“你要尽可能地克制自己,避免和别人建立太深的感情。这是为你好。我想你心里应该有数,虽然你现在恢复了青春,但究竟能维持多久,谁也不知道。”
我很不舒服。我自然明白这个道理,正因如此,我才要抓紧时间与千春见面啊!
现在我的年轻化进程似乎已经停止,我停留在二十二三岁,和千春年龄差不多。不管怎样,总算松了口气,但是否真的可以放心,我心里也没底。五月十三日这篇日记本该昨天写的,可昨晚实在没心情。昨天我第一次和千春的朋友见了面,共两男三女。在小酒吧里,千春介绍说,他们都在朝着作家的目标奋斗。
千春的朋友们讨论的话题很难懂,我插不上嘴。最近虽然读了很多书,文学理论方面的还是啃不下去,只能在一旁喝着啤酒,默默洗耳恭听。
聊了一会儿,话题不知怎的扯到了二战上。那些事,我不愿回忆也不想听,可他们的议论却硬往我耳朵里灌。
“根本没有哪个老人觉得自己做了坏事,”一个男的说,“那些老头子都以当过兵打过仗为荣,可你一提到慰安妇的事,他们就假装听不见。”
“对于战争给邻国带来的苦难,他们嘴上说反省、反省,其实只是讲得好听罢了。”“最好的证据就是,那些家伙一旦当上大臣,就会得意忘形地爆出真正的想法,三天两头发表不负责任的言论。”“太愚蠢了。”“脑子有毛病吧,才会跟美国这种超级大国开战。”“这个问题也从来没有人认真反省。”“还说什么‘战争就是青春’咧。”
听着听着,我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真想把耳朵塞住。回过神时,我已霍然站起。他们以为我有什么事,茫然地抬头望了过来。
我朝着他们怒吼:“你们懂什么!你们有什么资格讲这种话!那时候大家可是拼了命去打仗的!”话一出口,我就知道自己把气氛全搅了。但我并不后悔,要我忍住不吭声是办不到的。我一个人离开了小酒吧。过了片刻,千春追上来向我道歉。“他们是酒喝多了,才会这样信口乱说。我也忘了你和爷爷感情很深,没有制止他们,对不起。”看来她以为我是替爷爷打抱不平而发火。我抬头望向天空。乌云密布的天空看不到一颗星星。
“阴沉沉的天气最可怕了,”我说,“根本看不到B29轰炸机的踪影。只听到灰色天边传来引擎的低低轰鸣,声音愈来愈近,接着响起‘铿’的金属声响,很快又是‘咚’的一声,等炸弹炸下来了,才知道挨炸的是什么地方。刚才他们说得没错,那场战争一点儿胜算都没有,可又有什么法子?”
“是你爷爷跟你说的吗?”千春问。我含糊地应了一声。回到医院,我去洗了把脸,发现眼睛下方出现了细纹。
五月十七日
现在来写写这两三天发生的事。事情很多,但我一直下不了决心写下来。新岛大夫保证过不会看我的日记,但现在我已经无法相信他。作为研究者,他怎么可能不想看这份日记呢?尽管如此,我终究还是提笔继续写下去,因为我想以某种形式记录下我的第二次人生。这不是为了别人,是为了我自己。
让我先从结论写起。毫无疑问我已经开始衰老,并且速度非常快。就像我数十年前经历过的那样,衰老首先从头发开始。粗硬的头发减少了,纤细脆弱的头发不断增加。现在还不太明显,但早晚都会从额头一路秃上去。
脸上的皮肤也逐渐丧失弹性,眼皮松弛,眼角的皱纹日深一日,怎么看都不像是二十三四岁的样子。
前天我回了一趟公寓,想把家里打扫一下。我知道以后和千春见面的机会不多了,哪怕一次也好,我想邀她到家里拥抱她,也算是青春的回忆。
那栋公寓没有任何变化,锈迹斑斑的楼梯扶手,多处开裂的墙壁,一切都是老样子。
我的房间也和我离开时一模一样。不过是两个月前的事,却仿佛已是遥远的往昔。看到丢在一边的秋裤,我想起曾经穿过这种东西;闻到房间里熏染的老人特有的体臭,我想起这是我的气味。虽然都是不愉快的回忆,此时重新接触,却令我涌起怀念之情。
我再次确认,迟早我会再回到这里。我终将变回当初那个孤独的老人,弯腰驼背,皮肤上满是老年斑,手脚枯瘦衰弱,每到寒冷的早上膝盖就会发麻。
最终我没有打扫就离开了。出门时,正遇到邻居冈本。他推着婴儿车蹒跚地走着,看了看我,却丝毫没有反应。我想这并不是因为我年轻得令他认不出来,在他的眼睛里,似乎只看得到某个遥远地方的景色。望着他瘦弱的背影,有那么一瞬间,我仿佛看到了自己。
昨天我去向千春告别。为了不让她看出我的衰老,我跟她约在咖啡厅幽暗的角落。当我告诉她,我必须去远方工作时,她显得很悲伤。
“你还会回来吗?”“会吧。”我回答,接着又说,“也许我爷爷会代替我去看你。”“他出院了?”“应该快了。到时候,你会很亲切地对待他吗?”“当然。”她说。
回到医院,花田护士正在病房里等着我。窗边摆了个花瓶,里面插着一朵白蔷薇。看到我回来,她仿佛知道发生了什么,紧紧地抱住我。我在她怀里失声痛哭。
五月二十日我请求新岛大夫让我回家。新岛大夫面露难色,多亏花田护士帮我说情。我极力避免照到镜子,或站到玻璃窗前。眼看着自己一天天衰老,让人情何以堪。
然而衰老依然以各种形式提醒着我。我的体力、耐力和心肺功能都显著下降。为延缓老化,我尝试进行体能锻炼,但就像用铁桶从即将沉没的船里舀水,一切都是徒劳。最后我放弃了。
我不想变老,我想停留在现在。神啊,帮帮我吧!
五月二十二日
今天花田护士来看我,我对她说:“你看我现在衰老的程度,刚好和我们约会的时候差不多。”她一下子哭了。真不想看她哭,想哭的是我才对吧!可是我如今这个样子,已经不适合像年轻人那样哭哭啼啼了。我只能强忍泪水。
视力障碍也出现了,是老花眼。
五月二十三日只不过在屋里走动走动,却老是绊到东西,看来运动神经也在退化。看电视的时候,声音也小得听不到。
五月二十四日花田护士来看我,但我没让她进屋。我不想让她看到我现在的模样。只看手臂上的皮肤,我就知道皱纹已逐渐爬满全身。现在我害怕睡觉。想到一觉醒来,自己不知又将变成什么样,我就怕得要命。
五月二十五日
有什么好怕的?我又不是变成妖怪,只是恢复原本的模样罢了。这两个月来,大夫让我做了一场美梦,这已经足够了。以后不要再自称“我”了,那都是假的。是“俺”、“俺”!
五月二十七日俺还是害怕。到底在怕什么,俺也不太明白,可就是害怕。
五月二十八日
俺不知道俺现在变成什么样了。好像已经恢复了原来的样貌,又好像还没有。但不管怎样,俺都会不断衰老,然后在不久的将来死去。
不!俺不想死!俺不想死!可又有什么办法呢?都到了这把年纪,总不能老是逃避这个事实。俺也会死吧?死了会到哪里呢?会不会有人为俺悲伤?会有人在坟前给俺上香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