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娃好学上进,聪明伶俐,本质上是个好娃娃。这样的人不好捉摸,变好就是一个好人中的好人,变坏就是一个坏人中的坏人,这样的人不甘平庸,总在两头,或者很好,或者很坏。就看周围环境如何,自我把持的定力如何。”陈维国说罢,长嘘一气,“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他和小倩的事进展得怎样?”

“我也说不清,我问过,小倩从没给我一个准确答复,不过我看小泉是一门心思追着小倩,不知道小倩到底是啥态度。要我看,小泉这孩子不错,也可能是我和他有缘吧,你对这事咋看?”郑冰芬被丈夫的话说得也有点心虚。

“按理说孩子们的事尤其是恋爱婚姻,咱大人是不能掺和太深的。只是咱们家情况特殊,人说是宰相的女儿不愁嫁,嫁是不愁,拼着命追的人一拨连着一拨。难的是动机。要论爱情,我看宰相的女儿未必比百姓家的女儿过得幸福。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崇祯皇帝临死舍不下的还是女儿,问女儿为何要生在帝王家,连皇帝都没办法的事,咱又有什么办法,我看小倩这事吧,就让他俩按他们的节奏进行。成也可喜,不成也可喜,一切随缘吧。”

“我觉得小倩这一段好像有啥事瞒着咱,一到晚上就出去,我问了不说,还不让问,真是女儿越大越让人操心啊。你整天不着家,小倩越来越疯,要不是小泉时不时来一下,我简直成孤家寡人了。”郑冰芬头抵在丈夫怀里,这是她最幸福最想倾诉的时候。

“孤家寡人,孤家寡人好啊,清静自在,哪像我,整天被人围着拥着,身不由己,想清静也不成。命中该享这分清福,你就安然享受着。”

“啥享福,快憋屈死了,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

“也是,坚持一阵,等小倩给你领个乘龙快婿回来,一两年生个小宝贝出来,天伦之乐,你的生活不又充满阳光了。”

“说是这么说,可那阳光我咋一直看不出来。”

“别急,心急吃不了热豆腐,列宁同志教导我们,面包会有的,牛奶也会有的。睡吧,别想那么多。”

郑倩秋的心思根本不在这上面,除了工作就是没黑没明地玩,却不知道都玩了些啥。

“你咋就不能安静一阵,晚上看看书,竞争这么激烈,就不怕被下岗分流了?”郑冰芬板着脸说。

“你就让我轻松几天吧,十几年书念得人都快散架了。书当然要看的,不过,据我观察,知识不在你懂多少,关键在于能灵活运用多少,再说,古人说了,纸上得来终觉浅,须知此事要躬行,从生活实践中学,比从书本上学还重要,如果一切相信书,不就要掉入本本主义的泥潭中去了。就我们宣传部来,真正活得有模有样的倒是几个文凭低的,被他们吆五喝六,指挥得团团转的全是一帮名牌大学的本科生。”郑倩秋一脸老于世故的成熟。

“好一个轻松几天,你都轻松一年多了,墨水我没你喝的多,可我见的比你多,别的咋不说,就说你姑夫吧,大家公认的学者型领导,你总不会认为他也没水平吧,可他怎样,都干到副市长的位上了,学习照样一点不放松,你就不能向你姑父学学。”

“我姑父是人杰,这样的人,别说全市,全省有几个?”

“咱不说你姑父,就说孙小泉吧,一个农民的孩子,一无权势,二无背景,从一个山区乡镇干部,一步一步走到市上,凭的啥?还不是学得比人精,写得比人好,我看你就别整天疯来疯去了,像小泉一样把学习抓紧点,来日方长,万里长征你连一步都没走完哩,小泉这孩子有情有义。你说呢?”郑冰芬问倩秋。郑倩秋的眼睛望着窗外一朵白云,陷入了沉思。

鲁戈在市委宣传部文教科,和理论科的郑倩秋一墙之隔,郑倩秋报到时,只一眼就记住了这个闪着寒光的名字——鲁戈。真见了,和这名字本身的威猛差远了。鼻梁上架着一副分量不轻的黑边近视镜,脸上有一种少妇般的细白。他的来头不小,华东师大政教系。这个来头其他人了解不深,郑倩秋却是佩服得五体投地。就像他的皮肤接近女人一样,他的声音也有点娘娘腔,但这绝不影响他说话时的口若悬河,妙语连珠。话能说到这地步,材料也就结构严谨,层次分明,尽管也是官样文章,让人看了还是觉得功力深沉。

文教科跑腿联络的事儿多,动笔的时候倒少,不像郑倩秋所在的理论科,材料一个接一个,好像人成了材料机,就是为材料活着的,而所谓的材料,不要说理论,很少有自己的观点见解,东拼西凑,胡拉八扯,截胳膊卸腿子,抄。郑倩秋刚到宣传部时,听说谁的理论水平高,油然而生敬意,一人道才晓得,啥理论水平高,抄的水平高。

鲁戈事儿少,又健谈,一有空就串岗,按不住技痒滔滔不绝,郑倩秋闲的时候听听,自觉名牌大学和普通大学就是不一样,忙得焦头烂额时,一听他声音就烦,“有这么闲谝的时间就不能分忧解愁点。”郑倩秋是没好气时随口说好,鲁戈却认真,真帮起来,而且看起来还乐得帮,分外工作干得比分内工作还要兢兢业业,任劳任怨。

和孙小泉相比,郑倩秋似乎更喜欢鲁戈,不是学历文凭方面的原因,也不是长相和气质方面的原因,怎么说哩,他们都很优秀,积极上进,属于不甘平庸的一类,特别是孙小泉,从一个山区乡镇一步步走到市里,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个人的努力和才能更是至关重要。但孙小泉,就像天上的月亮,乳雾般的清辉撒满大地,身处遍地清辉中,她又觉出几分缥缈和朦胧,看什么都有种隐隐约约的感觉,特别是那轮月,高高悬在天上,可望而不可即。相对来说,鲁戈就像清水,而且是池塘里的水,清澈透亮,连塘底一眼都能看出来,在这样的池塘中,你既能看到斑斓的彩石,滑翔的游鱼,更能看到自己的影子。她喜欢和鲁戈交流,而且觉着鲁戈也乐于和她交流,他俩渐渐走近,不时到济河风情线上逛逛,说一些天南海北不着边际的话。

最近这几天,鲁戈的日子不好过,不知着了哪儿的魔瘴,鲁戈竟成了一件突如其来的事件的中心,成了人人非议,大家怀疑的对象。

文教科科长毛秀云被告到了宣传部长、市委分管副书记和市纪检查委书记跟前,内容主要为经济问题、作风问题,一些问题自然捎带到个别副部长和有关人员。告黑状的,匿名的多,署名的少,但这信不但署了名,而且署了鲁戈的名,纪检委还没摊开来,就里面反映的问题暗中查了查,没想到竟一一查实,让人不得不佩服举报人实事求是的作风。家丑不可外扬,分管副书记把部长措辞严厉地地批评了一通,最后这事还是压了下来,想着袖筒里的火袖筒里灭,因为现在的许多事,无风不起浪,狗屎不臭搅起来臭。让他俩没想到的是纪检委也接到了同样的信,而且给他俩通报时已经查了个不离十,捂不住,盖不住,只有摊开来查了。不管鲁戈承认不承认,名是你的,签名的笔迹和你平常的一模一样,再说,就算那信不是你写的,事发后纪检委找上几回,裤裆里抹黄泥,不是屎也是屎了,再说,不是一个科室的,谁能将情况摸得那么准。鲁戈百口莫辩,纵有一肚子冤枉,只能对空气说了。渐渐就有人说,鲁戈想要对毛秀云非礼,被毛秀云毫不客气地拒绝了,鲁戈是贼喊捉贼挟私报复。

凭直觉,郑倩秋知道鲁戈不是这样的人,但大家的分析推理头头是道,甚至连毛秀云也咬定是鲁戈所为,她就不能不半信半疑。到底还是嫩,现在的事,大官大贪,小官小贪,拔掉毛秀云,上来一个还怕不如毛秀云,何必引火烧身给自己惹这麻烦事。

这件事的严重性并不在于究竟写没写,反映的是否真实,甚至绝大多数人,包括许多领导根本不会将这事和鲁戈连在一起,一个刚参加工作的毛头小子,和领导无仇无怨,如果不脑袋进水,凭什么告人,再说告人得有一个明确的目的,官场上再,还不至于文教科科长让刚参加工作的他当上,文教科比他资历老的人好几个,就算扳倒毛秀云,轮也轮不到他头上。但官场的游戏规则还有更残酷无情的一面,利益面前人人是敌人,打倒一个是一个,鲁戈不是敌人,但却是潜在的劲敌,一旦羽翼丰满,迟早会飞起来的。官场上,哪一个人愿意自己的敌人和对手腾云驾雾,飞黄腾达。这样看,提前打倒鲁戈,将所有潜在的威胁扼杀在萌芽状态,未尝不是一件好事,一件值得庆幸的事。

官场上凭手腕讨生活,亏死的人连伤都没有。

被人冷落是一种感觉,表面上看风平浪静,该干啥还干啥,但就像一盘配料高档,造型别致的佳肴一样,香是没说的,却是细品起来总觉着少点什么。鲁戈没问题,人们也不相信有问题,但鲁戈自觉不自觉间成了有问题的一个人。就像一个好人被平白无故拘留了几天,尽管你啥问题都没有,可你纵使长上一万个口也说不清,至于马后炮似的所谓平反昭雪,就更是越描越黑,越描越丑,“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在这点上,人性中恶的一面往往会战胜善的一面,这就是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

鲁戈似乎陷入了某种磁场和怪圈,一切以令人窒息的气氛进行,谁也没封他的嘴,首先是他的话少了;谁也没拦他,首先是他自己不怎么动了,一上班双手抱着一杯清茶,呆呆地坐在桌前,一坐就一个上午或一个下午。听众在悄然流失,甚至,科里有事出去时,大家都以极高明,极婉转的方式不愿和他同去,就像他是一堆狗屎,没人说臭,却是鼻子一捂快步走过去。

这种气氛,雾似的弥漫开来时,渐渐地连郑倩秋也觉出了点什么,究竟是什么,她又说不出来,就像平原人突然置身青藏高原,空气纯净,视野开阔,天高云淡,却有点憋闷。

“倩秋,这一段鲁戈咋不来了,是不是谁怠慢了他,文化人容易敏感。”科长章远达年龄不大,说话的口气常常给人一种余言未尽的感觉。

“他呀,平白无故遭此打击,哪还有啥心思。我真搞不懂,官场上咋这样,尽拿好人开涮,柿子找软的捏。”郑倩秋的不满不掩不藏全写在脸上。

“我也这样想,不过,行政单位就这样,站在悬崖边跳舞不害怕,却又常怕树叶儿落下打破头,人人自危,活得都挺累的。鲁戈不容易,有点冤枉,可冤有什么用,这世上含冤负屈的人多去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明哲保身,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乐得个逍遥自在。倩秋,你说呢?”

“……嗯。”郑倩秋还在嗯时,章远达已踱着方步出了办公室,就像刚才不是他在说,刚才的话不是他说的似的。

郑倩秋仰头看着天花板,百思不得其解,章科长是什么意思,他要给她传递什么信息?

“咋啦,想什么心事?”对面桌上的杨哲明将桌子拍了下,把正在沉思的郑倩秋吓了一跳,“你要干什么?”

“我问你哩,还在睡梦中?”

这一拍一问让郑倩秋还真有点如梦初醒的感觉,“章科长刚才的话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还有什么意思,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让你不要和鲁戈搅和在一起。”杨哲明不屑地说。

“我咋就一点没听出来?”郑倩秋忽闪着眼睛,不解地问。

“他这人就这么个德性,说啥都说半句留半句,吞吞吐吐,从没个利索劲。许多话,神神怪怪,虚虚玄玄,考人似的,慢慢你就习惯了,官场上,当官的,不,你看我这臭嘴,说错了,许多人都是这样儿。不是我吹,咱们冒号口一张我连他大肠头都能看清亮,这不是啥功夫,天长日久,无师自通,你也会了,后来者居上,再过一半年,这样说的人,就不是我,而是后起之秀的你。”大概是猛想起郑倩秋姑父也是个当官的,杨哲明来了个紧急刹车。

“你说我,我恐怕一辈子也练不出那能耐。”郑倩秋怅然若失道。

“哪还用练,进得油坊门,不得干出身,官场上的人全无师自通,自学成才。”

天渐渐凉了,冬天不知不觉间来了。

许多人开始穿起了毛衣,入冬后,孙小泉也穿起了毛衣,却不是俞晓丽改编的那件。

中午会散后,俞晓丽匆匆扒了几口午餐,就和何茹一起来林业局。开会一天半,吃的是工作餐,只有散会的一顿是大会餐,对于一个难得来一回宾馆的乡镇卫生院大夫来说,这机会实在难得。但这一餐除匆匆吃了几口凉菜外,热菜几乎没等住吃,以至走在路上时,她觉着有点对不住何茹,她忍疼割爱是为了享受更高级的精神大餐,何茹呢?难道就为见证他俩的幸福相会吗?

办公室里就武长治一人接电话,等他打罢电话,俞晓丽才按捺着激动,怯生生地问道:“请问,孙小泉在吗?”

“不在。”看着眼前这两位陌生的女性,武长治不冷不热地说。

“请问,他去哪了?”

“去哪,应该没去哪吧,没听说今天有啥事。你是——”武长治刚要问,话被进门的令素云打断了。

“呀,是你。”令素云看着略显不安的俞晓丽,热情地说。

“你认识?她是——”武长治不解地问。

“我当然认识,前天刚见过,孙小泉的亲戚。坐吧,喝口水,会散了,没啥事吧?”令素云亲切地问道。

“没事,会完了,顺便给孙小泉打个招呼,他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