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秀云
林小麦记得,她从赵书记家出来,来到街上,看见三三两两晚饭后散步的人,陆续从身边经过,忽然泪流满面。晚上简单地做了点饭,刚放到嘴里,就又想到这一幕,忍不住一阵哽咽,嘴里的饭菜哽在喉咙难以下咽。自己这些年都经历了些什么呀?自己在这么残酷的舞台上拼杀冲锋、左冲右突,连一个真正的观众也没有,她一时泣不成声。
林小麦拐进市委机关大院的时候,看见副书记邢文通的帕萨特从自己身边无声地滑过去,透过车窗,邢书记好像回头看了看,那目光就缎带一样铺在了林小麦脚下。林小麦心里一笑,下午的阳光温柔地泻下来,追着她,照着她,她一眨眼、一挺身都有了异样的感觉。邢书记下车,和司机说着什么,林小麦感觉邢书记是有意在等着她,就加速蹬了几下,抓紧把车子放好,走过去,冲邢书记一笑。邢书记也笑了笑,问:“忙什么呢?”
“去南方考察的事呗。”林小麦感觉邢书记的笑不是领导对下属的笑,而是一个男人对女人的笑,林小麦的角色就不由自主地调换成了一个女人在男人面前的样子,有些撒娇的味道了。接着说:“反正都是为你们忙。”
邢书记呵呵笑了,说:“林科长有情绪了?是不是影响你写作了?”
林小麦说:“我都不知道写作是什么感觉了。”
邢书记说:“这可不行!长山可以少一个女干部,万不能损失一位艺术家,不要搁笔呀,我还等着看你的大作呢。”
林小麦涩涩地一笑,说:“还大作呢,我连感觉都没了。”两个人一边说着一边走,一朵梧桐花正落在邢书记头上,林小麦忍不住扑哧就笑了。邢书记说:“我和林科长说话有人嫉妒呢!”说着摘下花,说:“什么花呀,不让我和林科长说话。”
林小麦说:“是邢书记自己走花运,可惜不是桃花运。”
邢书记又呵呵笑了,说:“不能得罪作家呀,不然会被丑化的。”说着,拿着花闻了闻,问:“这是什么花,我还从来没见过。”林小麦说:“这梧桐花在机关大院开了多少年了,领导们竟然不认识,太官僚了。”
“梧桐树也开花?这我还是刚知道,接受批评。”说着,就拿着那朵花继续上楼走了。林小麦也往自己的办公室走,禁不住回头看了看那棵梧桐树,初春的阳光下,梧桐树显得格外挺拔,叶子还没有长出来,满树的梧桐花就已经灿烂地开了,微风中一缕缕香飘过来,缠绕着林小麦,让她的心也随着那香飘来荡去,很久都不知道该落到哪里好。
和邢书记认识说起来并没有戏剧性。那一年,林小麦写了一篇关于瀛洲民营经济发展情况的调查报告,在省《发展与研究》上发表。当时邢文通在省政府办公厅工作,也在同一家刊物发表了一篇关于经济发展环境的文章,年底两篇文章都获了奖,参加完颁奖仪式,两个人互相认识了一下,相互印象都不错,后来听说邢文通出国上学了,回来后没想到直接安排到市委当副书记。邢文通还没有忘了林小麦,一见面就说:“林科长,咱们算不算有缘?”林小麦有口无心地说:“不但算,说起来缘分还不浅呢。”说真的,他来当副书记,又主管林小麦,林小麦心里还是很高兴,毕竟都是搞文字的,工作配合起来更容易沟通。确实,两个人共事三年多,号称市委的黄金搭档。
来到自己的办公室,她还在回味着和邢书记的对话,怅然若失地坐了一会儿,就开始准备赴南方考察的用品,无非是一些办公用品、一些常备药品、几包面巾纸。她看了看人员名单,主管开放的副书记赵基明带队,邢文通和各县市委书记参加。女性只有她一个,林小麦隐隐感到,这次活动对她个人的意义非同一般,心里不免有些激动,思绪就有了翅膀一样,准确无误地落到了这次县级干部提拔这件事上。
年前,原书记心脏病发作去世,书记的位子就空了出来,按照惯例,人选就在主管办公室的副书记许见群、主管招商的副书记邢文通两人中间。对于林小麦来说,这两个人谁最后胜出,意义尤其不一样。按说到今年,她已经六年正科经历,又是女干部,按照各级配备女干部的需要,这次她有希望进入县级班子的。关键就看许见群书记和邢文通书记谁能当一把手。
她正想得入神,手机响了,打开一看,是苏芳的信息,苏芳是林小麦的大学同学,在长山县委办公室工作:“坐在司机后边,走在领导旁边,关键时候抢在别人前边。”林小麦笑了,苏芳爱给她发信息,只要收到有意思的信息就给她发过来,但是这种内容的信息还是第一次,苏芳一定知道了些什么,她在提醒她。她给苏芳回了电话:“哎,什么意思?”
苏芳笑了,说:“算你聪明,从河南来了一个大师,道行挺深的,让他给咱们看看,你也来吧,挺准的。”
林小麦说:“我没时间,晚上在一品香饭店吃饭,办公室安排的,看样子很神秘。”她真有心让人看看自己今年的运气,更确切地说,是官运。林小麦说不出对易数卦理的感觉,既找不出理由让自己信,也没有理由让自己不信,也看过几次,好像有点意思,但都不是很准确,让林小麦对这种神秘的东西很失望,也不再去看。但是现在面临关键时刻,心里就希望冥冥中有什么天机。
苏芳就说:“要不这样,把你的生辰八字给我,让他给你看看。”
林小麦告诉她生日,电话就撂了。
离下班还有十五分钟,办公室书记打来电话,说:“林科长,晚上吃饭邢书记参加,一起走吧。”
林小麦心里一喜,急忙拿出简单的化妆用品,修饰了一下。上车以后,邢书记看了林小麦一眼,说了一句:“小林今天好好表现表现,多喝两杯。”林小麦下意识地看了看邢书记的头顶,好像那梧桐花还在他头顶上一样,不由自主地笑了。邢书记说:“林科长笑什么?是不是梧桐花又掉到我头上了?”
林小麦看了看邢书记稀疏的头发,说:“你是不是希望梧桐花长到头上?”
邢书记一听,摸了一下头发,呵呵笑了两声,佯装长叹一口气,说:“唉,把青春和头发都献给长山啦。”
办公室书记也叹了口气,说:“唉,难怪咱们市委的人说,看人家邢书记和林科长,男女搭配,干活不累。说得一点儿不错,你们确实很般配。”
邢书记说:“也就你的嘴这么不负责任,咱们无所谓,要影响了人家林科长的终身大事,责任可就大了。”大家一阵大笑,都知道林小麦的丈夫在车里和一个小姐鬼混,后来两个人睡着了,第二天被人发现后,两个人都被闷死了。毕竟过去两年多了,大家也不忌讳,但是在邢书记面前,这个玩笑让林小麦好一阵心酸。
这两年,林小麦一直一个人过,别人还以为林小麦旧情难忘,只有林小麦自己清楚,她是在寻找呀。她和丈夫结婚的时候刚大学毕业,她出生在一个工人家庭,身边都是社会底层的人,那些和她一起长大的小伙子,大多和她一样灰头土脸的,一天到晚连个干净衣服也穿不上,她想要的爱情连影子也看不见,所以当那个后来做了她丈夫的人穿着一件白衬衣来到她面前的时候,她只是认真地看了看他雪白的衣领,就暗暗地发誓,如果他连着三次衣领都这么白就嫁给他。丈夫一直到死衣领都这么白,可是林小麦从结婚的那一天就后悔了,那个被白色的衣领包裹的身体,是那么瘦弱和苍白,最大的爱好就是打游戏机和玩麻将,林小麦几乎每次都会哭,一开始丈夫以为她是兴奋,很得意地过来抚摸她,后来时间长了才发现不是这么回事。有一次他们在的时候,丈夫突然说:“你爱我吗?”林小麦扭动的身体一下子僵住了,结婚这么多年,她从没有说过“我爱你”三个字,这一次也一样,林小麦和丈夫僵持了很久,最后还是拒绝了。丈夫从那天起常常喝醉了酒,也很少碰她,再后来就常有不三不四的女人往家打电话。林小麦知道自己伤害了丈夫,但是在她的内心深处,她把这三个字看得太重了,甚至比命运本身还要重,像她这种出身的女人,几乎什么也守不住,只有这几个字,可以悄悄地、不露痕迹地留下来,她把什么都交给了卑微的命运,只有这三个字,一直到丈夫死她都没有说过。
那三个字该给谁呢,她不再说话,一直望着窗外,心里一遍又一遍酸楚地问自己。瀛洲市的春天还是很美丽的,街两旁的观赏桃花开得十分茂盛,金黄色的小月季也不甘落后,在鹰爪槐和冬青的簇拥下张扬着艳丽的色彩。斑斓的路牌广告一闪一闪飞逝而过。很快到了一品香,见饭店的女老板正亭亭玉立地站在门口,一看见他们的小车就奔了过来。邢书记迅速和她握了握手,就急速进了雅间。
他不愿意让太多人看见他在饭店吃饭。
雅间里还有几个人,教委主任、计生委主任、*副部长、林业局局长,说真的,林小麦比较欣赏的只有东方线路板集团董事长吴大为、长山县委书记蒋昆两个人。虽然都是熟人,但是这几个人还是让林小麦有些不自在。自己一个小科长,坐在这个场合是有些不合适的。她怪自己当时没反应过来,也没问一下都请谁。
这时,坐位最靠外的吴大为说:“今天有我在,不能让女士请客,不能让你们官场的人请客,各位别让我栽面。”
长山县委书记蒋昆说:“你坐的位置就是掏钱的,还用得着自我提醒?”
计生委书记说:“吴老板进步挺快,让邢书记管的文明多了。”
吴大为说:“你多文明,一心扑在育龄妇女身上,真干实干加巧干。”
“哎哟,邢书记,你听他们,这语言也太不卫生了。”女老板声音娇滴滴的,好像不愿意了,但是话又是冲着林小麦说的:“你说是吧,女秀才?”
吴大为赶忙佯装打自己嘴巴,一边招呼林小麦点菜点菜。林小麦说:“有这么多领导,哪有我点菜的道理。”
吴大为说:“今天就你先点,你是邢书记今天特意嘱咐要请的,谁说了也不算,我做主你先点。”邢书记和其他几个人也都帮腔,林小麦一看没办法,就点了一个鲍汁鸡翅。其他人都点了一些高档菜,菜名字都很新鲜,林小麦记不住。不过她总算明白了自己为什么能参加今天这个场合了。她抬头看了一眼邢书记,正巧邢书记也正看她,她的脸一下子莫名其妙地红了。林业局局长擅长讲黄色笑话,引得饭桌上不断哄堂大笑,平时这些人都正襟危坐的,八小时以后像换了一个人。酒喝得很快,一瓶五粮液很快就见底了。林小麦瞅准了机会,敬了一圈酒,说了一些酒场常见的辞令。到了邢书记那里,邢书记自己一饮而尽,然后对着大家说:“咱们这个林科长,小女子不简单,市委的大手笔,更重要的,还是作家。我们市委藏龙卧虎呀。”他的话音一落,这些人就纷纷敬林小麦酒,喝到最后,林小麦就有些晕了。
邢书记兴致很高,见服务员又上了一瓶,说:“怎么就拿了一瓶?吴老板舍不得让喝吗?”然后“啪”的一声拿出一嘟噜钥匙,对林小麦说:“去,叫上司机上家拿去。”林小麦听见这话愣了,她看了看邢书记,表情没有任何变化,肯定是没喝多。周围的人都在抢着要酒,好像根本没听见这句话,但是林小麦的心里还是有了一种说不出的波动。灯光很暗,像有一层黄色的雾弥漫着,借着酒劲,人们的情绪空前的饱满,这情景却让她的心有一种说不出的沉。一直到了十一点,领导们才意犹未尽地提出结束。在和邢书记告别的时候,他们一一和邢书记握着手,说的几乎是同一句话:“邢书记,你放心吧,我们心里有杆秤,弟兄们一定会积极做工作。”
林小麦明白了,这是一顿不同寻常的晚餐。
送走了邢书记一行人,林小麦急忙赶到苏芳的住处,苏芳少不了又是一顿埋怨,让初次见大师的林小麦很难为情,一时竟然找不到话说,就只好没话找话说:“大师,和以前相比,我们瀛洲市的夜晚还是很有魅力的,我们市委、市政府非常重视对外开放工作。”大师听了这话,盯着林小麦看了很久,林小麦感觉空气在一点点变冷,自己坐也不是站也不是,心里都发毛了。大师沉了很久才说:“林科长,你现在心有妄念。你是佛灯火命,天时不对,今年你动不了。”大师的语音很冷,让林小麦有一种恐惧。林小麦接着问苏芳的卦象怎样,大师竟然有些难为情,吞吞吐吐地念了一句《红楼梦》中的唱词:世人都说神仙好,唯有功名忘不了。然后就不再说话。苏芳也很着急,多次问大师,但是大师总是不置可否的样子,问急了,就是四个字:“不说也罢”。两个人都有些说不出的失望。
二
从飞机上看,云彩好像从大地上长到天上的,那美有一种根性。她坐在赵书记和邢书记后边,千方百计越过他们的头顶看窗外的景色,他们两人的头向左晃,她就把头向右移;他们的头抬起来,她就伸长了脖子。邢书记看见了,问:“想看云彩?”林小麦不好意思地笑了。
邢书记说:“咱们换换位置吧。”说着就要站起来。恰恰在这时,空中小姐说还有十五分钟就到达深圳机场了,邢书记只好笑笑说:“只好回来的时候再看啦。”林小麦感到有一股暖流,从邢书记的话语里奔涌过来,林小麦看云的目光就变得有些迷离。
先期到达的人已经到机场迎接,下了车,蒋昆似乎是不经意地说:“林科长,你还是和领导们上一辆车吧,这帮县委书记可是如狼似虎呀。”
邢书记哈哈大笑,说:“老婆管不了了,小姐找不到了,林科长危险系数就大了,好,林科长,上我们这辆车,离他们远点儿。”大家就笑,林小麦和邢书记上了一辆车,透过车窗,她看见蒋昆冲她挤了挤眼,但是那眼神里多了一些内容,林小麦心里一热乎。在大学的时候,蒋昆比她高两届,学体育专业的,因为同乡的关系,他们就认识了。蒋昆还给林小麦写过一封类似求爱信的东西,林小麦发现两页信竟然出了六个错别字,就把错别字改过来之后,把信还给了蒋昆,之后谁都没再提这件事。蒋昆和原来人事局副局长的女儿结婚,之后一直官运亨通,二十四岁任长山县体育局办公室书记,二十八岁任长山县县委办公室行政科科长,三十二岁任长山县副书记,去年长山县委书记因受贿罪被拘捕,三十九岁的蒋昆一夜之间成了长山县一把手。这些年,在大家眼里,蒋昆和林小麦是很般配的一对,但林小麦对蒋昆一直没有情绪,就像两条平行线,远处看起来很近,走近了才知道永不能相交。可在官场,林小麦还是相对更信任蒋昆,两人关系还不错。
路上,邢书记兴致很高,一路上有说有笑。问了一句:“林科长,在作家的眼里是不是人间处处是美景呀。”
林小麦认真地说:“也许吧,作家必须有一双善于发现美的眼睛。”
邢书记点了点头,若有所思地说:“官场一时荣,文章万古长,要接着写呀。”
这话让林小麦有一种异样的感觉,两个人的距离明显拉近了。林小麦就问:“邢书记,你过去是不是文学青年?”
邢书记说:“不光是文学青年,我那时立志当作家,后来误入歧途,进了官场。”语气有些意味深长,让林小麦对这个话题没法继续下去了。深圳的街道犹如盛装的女人,把所有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去,邢书记和林小麦也不再说话,好像很专注地看着窗外,但林小麦感到有一种令人心动的情绪在两个人之间流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