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院太医满头大汗地诊脉。越诊心越沉,良久,他哆哆嗦嗦地站起来跪禀道:“回皇上和公主,娘娘中的是鸠毒,无……无药可医。”
“胡说!”拂晓想也不想一个巴掌甩在太医脸上,近乎歇斯底里地叫道:“你不是太医院掌院吗?不是天下医术最好的大夫吗?怎么可能会救不了母妃,分明是故意推脱,快给本宫治,否则本宫就砍了你的脑袋!”
掌院太医捂着刺痛的脸颊垂头道:“微臣……微臣实在无法,请公主饶恕。”
这话像一盆冷水般当头浇下,浇灭了拂晓所有的希望,双腿一软瘫倒在地,锦衣华裳铺展在地透着一种死寂的冷光,母妃……母妃要死了?这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好端端怎么会中毒的?”朱元璋含怒质问明昧殿的人,然无一人能回答,只是不停地抽噎着。
叶子就站在门槛处,遥遥看着床上那个生机微弱的妇人,即使闭着眼也能感觉到她的温柔慈祥,和他小时候在梦中梦到的一模一样。那就是他娘亲吗?这个想法刚一浮现,眼眶便盛满了泪水。明明才第一次见面,他为何会生出亲近之感?难道真是血浓于水?
“鸠毒乃天下剧毒之首,碽妃久居深宫且禁足已久,何来这种毒物,何况还是在这等关键时候?莫不是有人蓄意谋害吧?”赵贵妃在说这话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在宁妃身上扫过,宁妃被她盯得又惊又怕,绞紧了帕子不作声。
朱元璋并没有听到她的话,反而一步一步走至床边,默默望着那张熟悉而又陌生的脸,带着碧玉戒指的手缓缓抚上她微温的脸,当随时可能会断的细微呼吸吹在手上时,心少有地颤了一下。
犹记得年前他召见她时,她脸上的那份欣喜与娇羞,与初见时一般无二,那时她才十七岁,而他也不过三十多岁,一转眼三十余年过去了,她已陪了他三十余年了,不论荣宠冷落,她都默默守在他身边,兑现自己当初的诺言,不离不弃,一生一世……
“碽心素,你终于要离开朕了吗?”他喃喃而言,声音轻柔地令人怀疑是否真从他嘴里吐出,这么多年来。朱元璋只有在面对孝慈皇后时才有这般柔和的表情与声音,而今却对一个他遗忘已久的妃子露出这样的表情,看来他对她并非真正绝情……
“皇上……”仿佛是听到朱元璋的话,碽妃缓缓张了眼,那样无力,随时都会再闭上,然再无力她都牵扯出一抹温柔的笑容,这是三十多年前就约定好的,她对他,只以笑容相见。
“我终于又见到您了,真好。”她的手虚软无力,覆在他手背上,像纸片一样轻薄无力,头微微偏转,目光越过重重人影望向院中盛开的梨花,喃喃轻语:“皇上,梨花又开了呢!”
“为什么会中毒?”朱元璋握着她的手问,目光由平缓转为锐利。
“臣妾不知。”她摇头,目光转落在泪落不止的拂晓身上,她有多久没见到拂晓哭了?十年还是十一年,她知道。不论多么艰难女儿都自己撑着,不愿让她操一分心,可是现在,她却令她哭了……
目光在收回时,看到了人群中的叶老汉以及站在他身边的叶子,目光一下子温柔的能沁出水来,这……就是她的儿子吗?终于是见到了。
“皇上,拂晓是您的女儿,千真万确。”她费力地说道:“臣妾是亲娘,做亲娘的怎么会分不清儿女真假,她就是臣妾与您的女儿。”
“你听说了吗?”朱元璋握着她的手逐渐松开,但很快就被她反握住,用尽所有的力气握着:“皇上,臣妾一生未求过您什么,只求您相信臣妾这一回好不好?拂晓,她真是您的女儿。”
“真金不怕火来炼,若她真是金枝玉叶,碽妃何必求着皇上相信?”平金双翅金凤冠自两边垂下碎金流苏,金光闪闪模糊了赵贵妃原本的容颜。
碽妃不理会赵贵妃,只一昧盯着朱元璋,是深深的恳求,三十余年来从未有过的恳求。良久,朱元璋终是选择了成全:“好,朕相信你,拂晓是朕的女儿!”
碽妃蓦然一笑,灰败的脸色因这抹笑意有了几分生气,转过头道:“臣妾有几句话想单独和拂晓说。”
梨花如雪,飞扬四散,随风潜入。落在地上桌上,带有深深的静谧,碽妃望着叶子离去的身影,目光恋恋不舍,她的亲儿,好不容易相见,却连一句话都不能说……
“母妃。”拂晓膝行至床榻边,泪不断落在湖蓝锦被上,如雨滴一般,绽开一朵朵暗蓝色的花。
“傻孩子哭什么?”手无力地扶上泪流不止的脸颊,目光无限温柔。
脸往她手中贴近几分,泪愈加濡湿了她的手,“母妃都知道了是不是,知道儿臣不是您的孩子,叶子才是?”
“他叫叶子吗?”手微微一抖,唇角微微弯起,“已经长这么大了,真好!”
“母妃不想认回他,让他喊一声母妃吗?”拂晓哽咽着问。
“不必了。”碽妃艰难地摇摇头:“能够看到他母妃就很满足了,这十七年他过的好吗?”
“嗯。”拂晓默然道:“田敬待他如亲儿,虽然没什么钱,但过的很开心,还开起了一家小面摊。”
她弯一弯唇浮起几分欣慰之色。旋即又道:“那你呢?锦衣玉食的你开心吗?”看着无言的拂晓她怅然一笑,“不开心对吗?身为公主还不及一个市井小民来得快乐,世人只看到皇家表面的尊崇,何曾看到背后的艰辛与残酷。他已在民间生活了十七年,何必再让他卷入争斗不休的皇家生活,开开心心地过一辈子不是更好?”
“就算是这样,母妃也不必服毒。”泪落得愈加凶猛,几乎要将整个人淹没,贴在脸上的掌心是温暖的,但是也就只剩下那么一点点微弱的温暖,母妃……她最爱的母妃即将独自远去。去到一个她无法跟随的地方。
“若不这样做,如何能保你平安,从梅香将实情告诉我的那一刻起,我就想到会有这么一天,所以我不让你查梅香的死因,这样就算母妃身在冷宫,至少……至少还可以看到你。可惜人算不如天算,事情终究是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你虽不是我亲生,但在我心中早已亲生女儿无异,母妃如何忍心让你送命!”说了这么多话她已经很累了,声音渐次低下,渐不可闻。
“儿臣舍不得母妃,母妃不要走,不要!”拂晓慌忙拉住碽妃逐渐滑下的手,想要留住她燃烧殆尽的生命。
碽妃慢慢阖上了眼,再不舍,再留恋,终是抵不过命运之轮,以生命为代价,她保住了拂晓;这就够了……
当笑意凝固在唇边化为一朵永不凋谢的梨花时,她停止了呼吸,永远,永远沉睡在黑暗中,再不醒来。
“母妃?母妃?”拂晓小心翼翼地唤着仿佛只是在睡觉的碽妃,她推她,像一个无助的小孩想要推醒熟睡的母亲,泪一滴一滴落下,带着浓重地哭腔:“不要!母妃不要走!不要留下拂晓一人,母妃……”
“啊!!”尖厉刺耳的哭声从她喉间迸发,震破天上流云,震碎满树梨花。
碽心素,你去了吗?朱元璋怔忡片刻,默然走到梨花树下,飘飘扬扬,花落满身,秋天开花对梨树来说是一个死亡的预兆。
三十余年。她一直默默陪在他身边,而他给予的仅仅是几株梨花而已,如今人去花亡,从此往后宫中再不会有开得那么好的梨花了……
洪武二十七年九月十一,碽妃薨,年四十八,追封静德妃,葬入妃陵。
这样的哀荣,对于一个长年失宠的妃嫔来说并不算薄,但是哀荣终归是哀荣,并不能挽回逝去的一切。
拂晓静静地看着碽妃的梓棺下葬,不曾哭也不曾闹,甚至连一句话都没有,仿佛是一个失去灵魂的布娃娃,直至看到日夜兼程从北平赶来的朱棣方才艰难地唤了声:“四哥。”
长久未说话,声音甚是嘶哑,朱棣神色沉痛地走到明显削瘦了一大圈的拂晓身前,缓缓抚着她未曾修饰的面容,“告诉四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母妃因何会死?”朱元璋告诉他是突发疾病暴毙,而其他人对此三缄其口,只字不提。
拂晓上前环住朱棣精壮的腰身,脸颊贴着胸口,那里是最靠近心脏的地方,“母妃不在了,我只剩下四哥一个亲人。”
“是谁害死了母妃?!”他问,声音极阴极怒,像极了今年提前到来的冬天。
“母妃是因我而死!”在朱棣诧异中,拂晓缓缓将当日的事情道来,包括自己并非公主的身份,随后她冷声道:“赵贵妃、宁妃是逼死母妃的凶手,我绝不会放过他们,还有陈相允……”
“不会放过他们的何止是你,还有我。”朱棣略一迟疑,拉开拂晓道:“你与陈相允已是誓成水火,那你们的婚事父皇可有取消之意?”纵不是亲妹,这十几年的亲情却依然在。
“四哥以为我会怕了他吗?”她转头避开他的眼睛。
“不是怕不怕的问题,而是若婚事依旧,此去安南,你与他结为夫妻,往后几十年便永远要在两看相厌中度过。”
“四哥不忍,父皇却忍心呢!”她笑,又一次贴近他的胸膛,除了这里再没有一个地方可以让她停靠,哪怕已经累极……
“母妃虽拼了命护我,但以父皇之精明岂有不明白之理,他虽因对母妃的承诺没有再追究,然心中已知我不是他女儿,又岂会可怜于我?”她低头,摆弄着朱棣腰间麒麟佩道:“不,他从来没有可怜过我,所以他既不曾怪罪陈相允也不曾取消婚约。”
“我去跟父皇说。”尚未迈步就被拂晓拉住,“不要去,没用的,父皇是什么样的人你比我更清楚。”
“命该如此,不认又能如何,母妃拼死保下我这条命,我一定会好好活下去。陈相允,呵,若非他母妃不会走上绝路,若不在他身边我如何报得这个仇。”
“话固然没错,但四哥总是更在意你的幸福。”
“呵呵……”她松开,走至紫檀桌前,那里摆着她不曾动过一筷的早膳,“幸福?拂晓从不敢奢想。”
朱棣默默无言,只余一声沉重的叹息在耳畔……
这一年的冬天来得特别早,十一月已是冬雪纷飞,绵绵如絮,厚厚棉衣犹挡不住深切的寒冷。
叶老汉和叶子为远离这一切准备离开京城,去别去谋生,离开前拂晓去见了他,问出了一直悬在心中的疑问:“那日在勤政殿上,你为何不承认?”
叶子摊一摊手,脸上又挂上了习惯性的爽朗笑容,“承认什么?皇子吗?得了吧,我就不是那块料,其实有句话你还真说对了,方方正正的皇宫一点儿都不适合我,”他长吸一口气,双手拢了拢道:“虽然没能认回亲生父母,但至少见了他们,也不差了。”想到死去的碽妃,心里不免有些难过。
“当时因为在气头上,所以很多话都听不进去,现在仔细想来,你说的不无道理。我啊,还是当我的平民百姓来的自在,吃饱穿暖,啥事不愁,你说是吧?”他的笑容深深感染了拂晓,唇角微微弯起,“现在不怀疑我会害你了?”
“我只见了你和……呃,娘一回,但能真切感受到你对她的眷恋。”十几年都讲过这个字,现在乍念起来还真不习惯,叶子吐吐舌道:“我相信为了她,你绝不会害我。”
拂晓侧头一笑,清冷容颜漾起温暖的气息,抬手轻轻抚向叶子的脸,这一回他没有退开,任她抚摸着,良久,拂晓收回手依依道:“是,你身上流着母妃的血,所以我一定会护你周全。”
回头,看向等在远处的马车以及叶老爹,“此去远方,一定要多加小心,若有什么事,尽可去北平找四哥,他一定会帮你。”
“我知道了。”他随意地挥挥手,显然并不想真去麻烦,他与朱棣虽是亲兄弟,但从未在一起过,见了面跟陌生人似的,反而连拂晓都比不上,“你也是,听说你就快嫁去安南了,我看那个陈相允对你意见很大,你自己当心。”
难得的关心令拂晓心中一暖,笑笑道:“知道了,快去吧,叶老爹该等急了,这一别我们以后恐怕都见不到了,保重。”
“嗯,你也保重。”叶子与她挥手做别后走向等候已久的叶老爹,一起坐上马车往远离京城的方向驶去,也意味着他与皇子的身份越离越远。
快快乐乐地活下去吧,这样母妃在天之灵才会得到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