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雪茫茫,人行其中隐隐绰绰。如烟雾又如嬉戏于雪中的精灵,漫漫而行,伞上的雪落了一层又一层,覆住了伞上红白梅花盛开的图案。往日热闹繁华的京城在茫茫雪色掩映下显得有几分寥落与空旷。
逆风中细雪翻飞,吹入伞下钻进随月立起的领中,冰凉的雪一贴近肌肤立刻化为雪水,顺势流下,冷得随月打了个哆嗦,赶紧裹了裹衣领让它包得更严实些。她素来畏寒,一到冬天就冷得发抖,以往冬天在宫中有暖阁又有银炭烧着,而她做为拂晓的近身侍女,并不需要经常外出,何况是这样长时间在外头呆着,虽穿了厚厚棉衣,还是冷的手脚发僵,嘴唇发紫。
她小心地觑一眼徐徐在前面走的拂晓,不敢出声惊扰,更不敢说半句冷,不是怕,而是心疼……
两月来。自碽妃娘娘薨了之后,公主一直呆在永昭宫半步不出,终日沉默寡言,尤其在燕王返回北平后更是沉默,不论怎么宽解都无济于事,她在公主身边伺候十余年,还是头一回见公主这般失常模样,可见碽妃娘娘的离去对她而言是一个多么沉痛的打击。
好不容易今日为了叶子的缘故,公主肯主动走到外面,她巴不得公主多在外面呆会散散心,以免终日沉沦于痛苦之中。只是些许寒冷罢了,她又不是受不住。
这样想着,随月挺直了缩起的背,亦步亦趋跟在拂晓身后。
拂晓仰起头,映入眼睑的是小小一幅伞面,虽小却挡住了视线,令她无法觑见苍茫无垠的天空,明明只要取下伞就可以觑见天空全貌,她却无力为之。
画地为牢,指的就是她这样吧,将自己围困于牢中无法自拔。
伸手于伞外,看飞雪晶莹飘落于掌心,不曾即刻化去,凑近了看甚至能看到雪花的棱角,那种剔透之美令人深深为之心悸,雪落的天空应是极美极美吧?
“公主想看天空吗?”念头才刚刚升起,耳边就传来随月的声音。不待应待,头上的伞已经移开,眼前豁然开朗,扬扬飘雪直接落到身上、脸上,触肌冰凉。
再次仰头,这一回她看到的是白茫茫望不见边的天空,没有遮挡,没有阻拦,一眼千里,雪入眼中,化为一滴无色的水,缓缓自眼角流下,恍如一滴清泪,走出牢笼其实很简单,但是她做不到……
退一步,不是海阔天空而是粉身碎骨!
叹息薄如蝉翼融入雪中无声无息,低头看到在雪中哆嗦的随月,鼻头冻得通红通红。拂晓笑一笑,接过她手中的伞撑开,挡在她头上,温言道:“冷吗?冷的话我们回去吧。”
随月受宠若惊地摇头:“奴婢不冷。公主不用管奴婢。”一边说着一边自拂晓手中接过伞,冻僵的手忙不迭地拍去落在拂晓衣上的雪花。
拂晓看着微湿的手心轻声道:“那好,再陪我走会儿。”
随月点点头,一步一个脚印跟着拂晓走着,在她们走过的地方留下了一连串的脚印,深深浅浅,如沉沉浮浮的人生。
这样的静默,在意外看到迎面而来的两人时被打破,清眸一冷瞬间失了仅有的温度,冷冷注视对面的两人。
陈相允是陪青青出来散心的,在安南时,下雪的日子是青青最喜欢的,自上回被掳去清白受污后,虽然他不嫌弃,青青却过不了自己这关,三番四次寻死,安南虽是番邦,但与中原一样,女子最重名节,受此奇耻大辱,活着比死了更让人痛苦。
正因如此,他才恨极了朱拂晓,甚至不惜赌上自己的前途与王位,誓要为青青报此深仇,可惜最终还是被朱拂晓逃过一劫。
本就无情,而今更添了怨恨,他恨她害了青青一生;她恨他逼死了碽妃;彼此皆是俩看俩相厌。
青青看到拂晓时,身子明显瑟缩了一下,往陈相允身后缩去。如一只受惊的白兔,黑白分明的眼眸透着惊惶。
“没事的,不要怕。”陈相允安慰地拍拍她攀在身上的手,青青胆子本来就不大,经此变故更加胆小,此刻见了朱拂晓,不定是又想到当初的事,想及此心中的愤意又深了几分。
“公主好雅兴啊,居然出宫赏雪,怎么,皇上又允许你出宫了吗?”他迎上去,魅惑阴柔的脸庞挂上不经意的笑容,仿佛什么事都不曾发生过。
清眸一扬,对上从陈相允身后张望出来的那双眼,眸光似刀锋寒吓得青青赶紧低下头,不敢再看,抓着陈相允的衣服瑟瑟发抖。
默默地生出一丝连她自己也想不到的笑,素衣素裙随风卷起,与雪齐飞在这片纯白天地间,而她的心早已不可能再有这般纯白之日,“是啊,想不到会在这里遇见王子与青青姑娘,真是巧。王子还不曾回安南吗?”
“快了,等大明皇帝确定了婚约是否依旧后,小王就回安南。”朱元璋曾召见他说要重新考虑两国联姻之事,让他在京中再等一段时间。
“是吗?”她瞥一眼下得愈发紧密的大雪曼声道:“本宫一点都不想取消婚约呢?王子待本宫如此情深意重,本宫又怎么舍得与王子分开呢?”声音温柔的让人毛骨悚然,令人感受到一股浓重的阴寒之气。
陈相允目光中微有歉意,毕竟逼死碽妃非他所愿,但这丝微弱的歉意在看到受惊的青青时顿时烟消云散。龙有逆鳞,他亦有之,任何胆敢伤害青青的人他都不放过。虽是误害了碽妃,但事已至此。后悔何用,归根结底都是朱拂晓她自己造成的,他只是将实情呈上而已。
一只柔弱无骨的手搭上他肩膀,纤长手指上是凤仙花汁褪后残留的淡红,轻掸几下为替拂尽落雪,嫣红饱满的绛唇凑到他耳边,将咬牙切齿的恨化为情人之间缱绻的呢喃:“为了不辜负王子对本宫的深情厚意,本宫要一辈子与王子在一起,永不分离!”
在吟吟浅笑中她移步后退,若无其事地颔首,“本宫不打扰王子与青青姑娘,就此作别。”说罢莲步轻移,款款离去,遗落于人眼中的背影透着深深的冷漠。
随月在经过陈相允身边时狠狠地啐了一口道:“早知这样,公主当初真不该救你,哼,忘恩负义,色字头上一把刀,你小心哪天这把刀掉下来,怎么死的都不知道。”左右是已经得罪了,不若再得罪的深一点,好歹替公主出了一小口气。
望着先后离去的主仆二人陈相允逐渐沉下了脸,青青不安地说道:“王子与公主会弄成这样,都是青青之错……”
“你没错,错的是她。”他冷冷打断了青青的话,“救我?说的真好听,她无非是不想郭家得逞罢了。”他并不知朱拂晓为他挡了一刀的事。
“可是……听公主的意思,好像联姻之事誓在必行,若王子与公主再这般误会下去可怎么是好?不若青青去和公主说,兴许她会谅解一二不定?”青青强行打起精神道。
“你忘了她是怎么害你的?我说过,从今往后再不让你受一点伤害,朱拂晓,就算真在一起又怎样,难道我还会怕她不成!”陈相允心疼地抚着青青削瘦的脸颊,苍白透明,几乎能看到肤下的经络。
青青因他的温柔生出一丝笑意,在他手心蹭了蹭道:“在青青心中。总是王子更重要些,只要王子高兴,青青做什么都甘愿,何况青青已不是……”每每只要稍一想起那事,痛苦就像毒蛇般一点一滴啃噬着她,令她食不知味夜不知眠。
陈相允心疼地拥住她,亲吻着她的额发道:“不要再想那些好吗?在我心中,你永远都跟以前一样,没有任何差别。”闭一闭眼又道:“只是若婚事照旧,我便不能立你为正妃了……”
青青捂住他的唇道:“王子不在意青青残花败柳之身,愿意让青青继续留在身边,青青已经很满足了,正妃之位青青从不敢有任何奢望,只愿王子心中能永远有青青的立足之地。”
陈相允大为感动,紧了紧双手赦然道:“会,只要我陈相允在这世上一日,心中就会有你一日,无人可替。”纷飞大雪中,两人相拥而立,身与心均紧紧依靠在一起,不离不弃。
与他们相比,拂晓无疑是孤单的,但就在这样的孤单下还有人不肯放过。在处宫门时,拂晓意外从守门的侍卫中得知凌风被关入了天牢,不日之内就要问斩,什么原因他们说不清,拂晓却是心知肚明,朱元璋不会放过任何一个胆敢背叛他的人,处斩凌风乃意料中之事。
换了以往,她不会为此费一分神,但而今却踌躇起来,凌风……在那么艰难的情况下,他守在了自己身边,明知前方是死路一条也不曾退缩,这样的他……像极了那个在沙漠中驰骋的人……
在守卫诧异的目光中她决然转身:“走,咱们去天牢。”
阴暗潮湿、虫蚁横行,这是所有牢房的通病,关押重犯的天牢更不例外,小小一盏风灯只能照亮前方不足一丈的地方,随月紧紧捂了鼻子,尽量少的吸入牢房里难闻的气味。
在穿过一间间狭窄的牢房时,拂晓与一个低声啜泣的年轻女子擦身而过,看其身形仿佛身怀六甲。
待其走远后拂晓睨一睨狱卒,后者当即会意地道:“这是凌风的妻子,自他被关在这里后已经来了好几回了,每一回都是在离开时开始哭,伤心的很,也是呢,丈夫就要被问斩了,做妻子的哪会不伤心,当真是可怜见的。”
说话间已到了凌风关押的那间牢房,看到拂晓到来凌风既惊又喜,待其弯腰走进铺满稻草的牢房后又变得不安起来,忐忑地问道:“公主金枝玉叶,怎么能来这种地方呢。”
见随月打发狱卒离去,拂晓笑笑坐在牢房里唯一的一张瘸腿凳上,“金枝玉叶?别人不知道凌侍卫难道还不清楚吗?”
凌风神色一黯旋即抬起来坚定地道:“不论事实怎样,在属下心中公主就是真正的公主,金枝玉叶,龙子凤孙。”
“这么说来,那日偷听我与叶子说话的果然是你。”憋在心中许久的话终于有机会问出,“只是我不明白,当初为何要帮我掩饰,父皇不是一个能随意唬弄的人,今日之处境你当初应该已想到。”
“是,但是公主平安了,这样就够了。”稍稍一动,绑在手脚上的铁链就发出叮铛声,但他的神情却无比欢愉,仿佛坐牢的并不是自己。
拂晓垂眸不语,良久方低低道:“你喜欢我?”小指大的明珠耳铛垂落两侧,于昏暗的牢房中熠熠生辉。
凌风一怔,默然道:“公主是想说属下痴心妄想,不自量力吗?”目光眷眷在她绝美的脸庞流恋不舍,是要多么深的沉沦才可以让他连命也舍弃,只为保她一生平安。
拂晓意外的回了他一个唯美的笑容,“人人皆有爱慕之心,我又怎会说你,只是凌侍卫的深情厚意本宫无法回报一二了。”
“不,公主能来这里看属下,属下已经很高兴了,死而无憾。”凌风话音刚落便被拂晓打断,“你死了,那你的父母妻子怎么办?还有未曾出世的孩子怎么办?”
凌风笑容一滞,喃喃道:“公主看到她了?”见其点头不由得仰天长叹,“我知道,这一生是我对不起兰依了,但愿下一世能够补偿一二;至于孩子,她是个坚强的女人,我相信她会将孩子抚养成人。”
“再坚强的女人也希望丈夫能够陪在身边。”她忽地这样说,引来凌风苦笑,“事已至此,岂有回转之余地,不过是凭添烦恼罢了。”
“如果能够离开这里呢?”拂晓忽地迸出这么一句惊人之语来,震的凌风目瞪口呆,许久才回过神道:“公主有办法救属下?”话音刚落不知想到了什么连连摇头,“不可能,皇上不可能会答应公主的,反而容易连累公主,公主实不必为属下冒险。”
拂晓笑笑摇头,“我知道,所以我说的是另一个方法。”
凌风听话知音岂有不明之理,神情更加激动,“公主万万不可冒险,属下死不足异,若是害了公主,就是变了鬼也难安心。”
拂晓一拂衣衫起身道:“放心,你和母妃拼了性命来护本宫,我绝不会让自己身处险地,只要你愿意,我自有法子救你出去。”
凌风浑身剧震,好死不如赖活着,若有一线生机没人愿意死,况且他……还想亲眼看一看未出生的孩子。
拂晓走近他,压低声道:“如何想好了吗?虽然要从此隐姓埋名但你可以保全此生,与父母相聚,与妻子相伴到老。”
“真的不会连累公主吗?”凌风凝视她片刻终是问道。
拂晓摇摇头道:“若决定了就将你认为可以信任的人名字告诉我,救你出去单靠我一个人的力量是不够的,长兴候固然是一个很好的选择,但上回在山神庙的事已经引起父皇猜忌,若再牵连进来只怕会害了他们。”无垢……她已经足够对不起他了,又何忍害他与家人蒙难。
“记住,是要信任到能够以性命相托的生死至交,否则对你对我都不利。”她补充道,这样的要求无疑是严苛的,生死相托,朋友之间能到这个程度并不容易,凌风思索良久方才断断续续说出三四个人来,这已经很不错了。
拂晓仔细记下这些人的名字家宅地址后点点道:“我知道了,我会与他们联系并安排救你出去的事,但愿这些人不会辜负了你的信任。”
“公主这样为属下劳心,属下不知该如何报答公主。”
在这样的言语中,本已转过身的拂晓回头看着感激涕零的凌风,唇角微扬,勾起一抹讳莫如深的微笑“你会知道该如何报答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