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说陈相允陪着青青回了揽月楼。炭盆里烧着最好的银炭,温暖如春之余又无一丝烟气。直至坐下陈相允都没有放开青青的手,“你在生气吗?”
“没有。”青青勉力一笑抽回凉得没有温度的手,端过参汤道:“参汤要凉了殿下快喝吧。”
陈相允随手接过,也不顾会否苦,一口便全下去了,随即固执地盯着她问:“说实话,你是否在生气。”
青青取下绢子温柔地替他拭去残留在唇角的汁渍,待得拭净后方抬头一笑,眷眷深情皆在这柔美的一笑中,“青青永远不会生殿下的气。”
“我知道。”陈相允动情地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啄,“我的青青从来都是善解人意温柔大方的。”
“王美人很后悔,当年的事她固然有错,但也只是错在过于怯懦没有能够及时站出来阻止容氏的恶行。这三年来她一直在忏悔,适才在静园中还乞求上苍庇佑于你,以赎她之罪。她在后院过得很苦,大冬天的连棉衣都没有一件,我看着甚是可怜,她的错在这三年间也还得差不多了,所以……我想让如月重回到九风苑,你会答应吗?”停一停他又补充道:“若你不答应那就当我没说过这话。
有那么一瞬间宁美温柔的笑被一丝痛苦所扭曲。但太快,令陈相允没能及时捕捉到,他只听到青青如水温软的声音,“妾身承认,刚看到王美人时确实很吃惊,也确实想起了当初的事,但是……”她费力地闭一闭眼,异常艰难地道:“人不能永远活在回忆中,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再继续纠缠下去痛苦的只能是自己。”说完这一句她仿佛大病一场般,无力地靠着椅背道:“殿下想怎样就怎样吧,妾身没有意见。”
陈相允走到她身后隔椅环住她的肩,“你还是怪的吗?既是这样,那……”
“没关系,青青也不想永远活在过往的阴影中,一切皆照殿下意思来吧。”她握住他环肩的手,用力地握住,拼尽一生的力气握住,“青青有殿下的爱就足够了,不敢再要求过多……”
陈相允是王子,是王爷,将来甚至可能是国王,与其他女人分享他是不可避免的事,无人可以要求独占,即使没有王美人,也有李美人、曹美人;何况……她并不是他的正妻!
陈相允何尝不明白她心中的想法,反手相握。十指交缠,微微发亮的眼眸中是如海一般的深情,“青青,总有一天,我要你做我的妻!”
朱拂晓不过是他手中的一颗棋子,等有朝一日登上王位,这颗棋子就没有用了,大明已经遗弃了这位公主,不会再为她出头,到时要废她易如反掌。
青青,我不能保证一生只有你一人,但我会尽我之力给予你最大的荣耀,只有你才配做我陈相允的妻!
十一月十二日,杜松依陈相允之命带来了一应新衣新鞋给王美人,虽然没有明说什么,但王美人即将复起的苗头已经出现,一时之间在后院三年无人问津的王美人一下子成了香饽饽,后院的那些个下人纷纷来大献殷勤,巴望着什么时候王美人出去了把他们也带带出去。
这还不算完,隔了一日,王妃赏下礼物予王美人。接着柳妃与朱妃亦分别赏赐厚礼予王美人,这下子几位侍妾与选侍也坐不住了,一改先前冷冰冰的态度,主动跑到王美人这里套近乎。
合府上下只有九风苑的三位美人对此事不理不睬,杨美人固然是不屑于讨好任何人,李美人与曹美人却是气得鼻子都快歪了,一想到王如月有可能回到九风苑再度与她们平起平坐便坐立难安,两人变着法子去陈相允那边游说,想要阻止王美人复起,然并无效果,十一月二十日这一天,陈相允正式下令准许王美人回到九风苑。
这日一大早,穿戴一新容光焕发的王美人来到来仪阁,刚进门便朝正在梳洗的拂晓跪了下去,声未启泪已落,泣声道:“妾身能有今日皆是王妃所赐,妾身……妾身不知该如何谢王妃才好。”
她言词间的真挚令拂晓有所动容,扶着腰艰难地弯了弯身亲手扶起她道:“快起来吧,别哭了,不知道的人见了还以为本宫欺负你了呢!”
王美人闻言一边拭着泪一边说:“谁要敢这样说娘娘,妾身第一个不放过他。”
这话引得众人皆是一笑,晚蝶正拿着两只步摇在比哪知更衬拂晓身上的朱红锦衣,顺嘴插了一句道:“这话王美人可要一直记着才好,否则就枉费了我家公主为王美人费的一片苦心。”
“多嘴!”拂晓拧眉斥了她一句:“都是本宫把你们惯坏了,什么话都敢讲,还不快跟王美人陪不是。”
“不碍事,不碍事。”王美人连忙阻止要朝自己欠身的晚蝶,丰润的脸颊上带着温厚的笑意,“娘娘为妾身做的一切妾身永世不忘。妾身不会说什么好听的话,也不说来世做牛做马报答娘娘这些虚话,妾身还是以前那句话,不论娘娘要妾身做什么,妾身都不会皱一下眉头。”
“很好。”拂晓点点头,拿乌漆小茶盘上的青盐拭过牙后用温热的水洗一洗脸道:“美人这就要回九风苑了吗?”
“是。”王美人恭谨地道:“来接妾身的人都已在外头等着,待见过娘娘后就要动身了。”
府中妃妾在晋封之前来拜见王妃是很正常的事,并不用担心会被人怀疑她们之间的关系,王美人当初虽未被废位份但也所差无几了。
“该带的东西都带上了吗?别拉了在后院,那地方想来你也不会再愿去了。”拂晓抿了一口**淡淡道。
“都带齐了,而且妾身还从后院带了一个人出来。”王美人抬一抬眼,眼中有一缕浅淡的笑意。
因是在孕中所以胭脂水粉一律不擦,只在眉间贴了一枚金红的花钿,对镜比一比道:“是四喜?”
王美人颔首应声,拂晓点一点头道:“你有怜她之心很好,往后要好生相待不要薄苛了,本宫看四喜本性很是纯良,你待她好,她会一辈子忠于你。”
王美人皆一一答应,又说了几句正待要退下被拂晓叫住,“慢着,本宫和你一会儿去。”
王美人受宠若惊地道:“娘娘身怀六甲行动不便,再说外面雪刚化了路上滑的很。万一摔了娘娘妾身可怎么担待得起,妾身自己去就是了。”
她在说话的时候,拂晓已经站起了身,叫晚蝶取来银色绣玉兰花式的羽缎披风,冷冷一笑道:“本宫若不去,只怕有人不肯兑现诺言。”
王美人略略一想便明白了她所指为何,有混着恨意的精光在眼中迸现,森森道:“娘娘也记得吗?”
“自然。”拂晓一边说着一边往外走,待到来仪阁外时,早有随月领了一众小厮备下专供府中娘娘用的软轿在外候着,抬轿的四个小厮皆是身强力壮之人。脚下布鞋之外又刻意套了草鞋以防滑倒伤了轿中人。
“奴才叩见王妃娘娘,叩见王美人。”见到两人相继跨出门槛的两人,候在外面的一众奴才皆跪下行礼。
王美人环视于毕恭毕敬匍匐在自己面前的人,心中生出无限感触,三年来任人欺凌嘲笑,自暴自弃,从不敢妄想自己还能有复起的一天,然在这短短几天内却一切成真,简单就像在做梦一样。
拂晓示意那些人起来,待要登轿忽见王美人还怔在原地,笑一笑道:“美人在想什么,咱们该走了。”
王美人一下惊醒,点头跟在拂晓轿子后面一齐往九风苑走去,十一月中旬的天气,寒风呼呼,刮得人脸颊生疼生疼。
因道路湿滑难行,足足走了半个时辰才到九风苑,九风苑门口冷冷清清除了两个守门的小厮外一个人影也没见着。
当下命人去请,磨磨蹭蹭好一会儿才见李曹二位美人不情不愿的出来,隔了一会儿杨美人也出来了,脸上依旧是清冷疏远的笑容,身上也依旧是那股清香悠长的香味。
“妾身见过王妃,王妃吉祥。”府中有府中的规矩,即使再不情愿三人也得依着规矩朝坐在轿中的拂晓行礼。
李美人直起身后朝王美人皮笑肉不笑地道:“听闻殿下恕了妹妹的罪,许妹妹重回九风苑,原以为是谣传,没想到是真的,可真是恭喜妹妹了。”
王美人回以一个温和无比的笑容道:“这还得多谢姐姐和曹妹妹,若不是你们三年来一直惦念着我,经常来后院看我,令我一直放不下,我也不会有机会回到这里来,呵,三年未见,这里还是没怎么大变。”
曹美人低头不语,看似镇定的表情下其实早已七上八下,可恶。竟然被她咸鱼翻身,但愿她已经忘了自己当初随口说过的话。
杨美人与王美人执平礼相见后,盯着朱拂晓道:“人也见过了,妾身可以告退了吗?”
不知为何,杨美人似乎特别疏远冷漠,丝毫不在意其王妃的身份,甚至可说是不恭。
拂晓侧头一笑,吹了吹刚修剪过的指甲从轿中走出来,珍珠步摇垂下长长珠串在耳边轻晃,“不急,还有些事没完了,杨美人再陪本宫一会儿。”
杨美人正待说话,眼角余光忽地瞥见朝这里走过来的陈相允,连忙拂裙拜倒,“妾身见过殿下。”
她这么一说众人也纷纷醒悟过来,回身见过,拂晓艰难地直起身盈盈笑道:“好巧,殿下也来了呢。”
“是啊,好巧。”陈相允睨了她一眼道:“今日是如月回九风苑的头一天,离开这么久了本王怕她不习惯,所以特意过来看看,怎的王妃也在这里,太医不是说让你无事不要多走动,以免动了胎气吗?”
拂晓目光一转,心下有了主意,扶着晚蝶的手走过去道:“妾身是送王美人过来的,因着还有些事所以多呆了一会儿。”说话之余朝王美人使了个眼色,后者会意地点点头。
陈相允不理会她,别过头对王美人道:“既是来了怎么还不进去?本王已经命人重新收拾了如苑,你不想看看吗?”
王美人赦颜一笑仰首道:“妾身当然想,不过……妾身还有些话要问曹妹妹呢,三年来曹妹妹和李姐姐一直有去后院看妾身,对妾身嘘寒问暖,关怀备至,而最令妾身感动的一句话莫过于曹妹妹曾说的,若妾身能重回九风苑,她就跪地相迎!”
曹美人乍听这话顿时在心中叫苦不迭,连连摆手道:“殿下别听王姐姐在那里开玩笑,妾身可从来没说过这话。”只要她打死不承认,王如月也奈何她不得,毕竟当日听到这话的只有她们三人,李美人自是不会出卖她的。
“当真吗?”拂晓漫不经心地把玩着从披风上垂下的茸球,雪白无瑕甚是可爱,“那本宫听到的是什么?”
曹美人脸色一白呐呐不知如何是好,李氏的脸色也不怎么好看,只有杨美人好整以瑕的看着他们,仿佛是在看一出好戏。
陈相允面色一沉,已经明白了一回事,瞥过曹李二人的目光隐含不悦,正待要说话忽地想到关键的一点,目光立时转向了拂晓,怀疑地道:“王妃是在哪里听到的这话?”
拂晓一愣,旋即意识到自己犯下的一个大错,若承认是在后院听到的,那么就等于承认自己与王美人早就相识,若说是在其他地方,那么曹美人大可否认这件事。
杨美人莲步轻移凑近几分道:“是啊,王妃怎么不说了?是在哪里听到的?”不知是否因寒风刮过的原因,话听在耳中感觉特别的冷,连王美人都感觉到了,她勉强一笑正待说话,四喜忽地站出来道:“是奴婢把这话传给王妃……。”
“大胆奴婢,这里哪有你说话的份!”未容她说完杨美人已是大声喝斥,神情较之刚才更冷了几分,隐隐仿佛有怒气在里面。
陈相允瞥了她一眼道:“别急先听她把话说完。”
四喜闻言大了大胆子指着曹李二人道:“殿下您是不知道,王美人在后院时,曹美人和李美人每过一段时间都要作践她一番,想尽了办法往王美人伤口上撒盐,奴婢好几次见着王美人在她们走后躲在屋里偷偷地哭。几个月前曹美人和李美人又来了,把王美人说得一无是处,还说王美人要是能重回九风苑,她就跪地相迎,奴婢听得真真的,一点没错。”
李氏和曹氏早已慌得不得了,恨不得拿缝把四喜那张嘴给缝上,强笑道:“殿下别听这死丫头胡说,妾身去后院是……”李氏慌乱地想着借口,“是……是想去看看妹妹缺些什么好给她送去,绝非这个丫头说的那样。”
“我没胡说,你才是瞎着眼说瞎话。”四喜耿直的个性令她不知道如何绕弯子,心急之下不甚用上了不当言词,话音刚落脸上便重重地挨了一巴掌,耳朵被扇得嗡嗡直响,连李氏骂她的话都听不真切。
这一巴掌打瞢了四喜也打怒了王美人,四喜是她的人,李氏打四喜就等于打她,若不吭不响,她这颜面还要不要了?当下就上去和李氏理论,两人争执极是激烈。
晚蝶见着不对,早扶了拂晓到一边,以免误伤到她,陈相允见闹得不成样子怒喝道:“够了,都住口,吵吵嚷嚷的成何体统!”
将众人都镇住后他转向捂脸气愤不已的四喜道:“这么说来是你将此事告诉王妃的了?”
“是。”四喜眼珠子微微一转低首回答:“奴婢有一回恰巧碰到王妃,就顺嘴说起了这事,王妃知道后很是同情王美人。”
“果然是这么回事吗?”他看向曹美人,眼底深有不悦之色,他生平最讨厌落井下石的人,而曹李二人显然犯了他这个忌。
在陈相允冷冽如刀的目光下,曹李二人慌忙伏地,口口声声皆说自己冤枉,然陈相允岂是那么好糊弄的人,从先前一番对话以及她俩此刻心虚的表情中早已清楚了一切。
一直冷眼旁观的杨美人拿着一朵不知从哪里折来的杜鹃插至鬓边,令她清冷的容颜增添了一丝娇色,睨着陈相允道:“妾身记得以往王美人还在这九风苑时,曹美人与李美人可是一口一个姐姐,一口一个妹妹叫得极亲热呢。”
陈相允闻言更加不悦,怒斥一番后罚了两人半年的俸例,禁足三月,两人毕竟没有真犯什么事,不宜处置过重,算是小惩大戒。
“殿下。”拂晓可不准备就这样饶过两人,笑吟吟走过去道:“曹美人曾经说过的话是否该兑现呢?”
“当然。”陈相允的回答令曹美人险些晕过去,她与王美人是同级,平常见面最多也就见平礼,而今却要跪地迎她,这事若传扬出去,她哪还有颜面见人。
“殿下……”曹美人含悲带切地抬头看陈相允,希望他可以收回成命,可惜陈相允根本不与她废话,只让她快些照做。
曹美人怨恨地瞪了一眼拂晓,百般不情愿地在王美人面前跪下,委屈的眼泪都掉下来了,一口银牙几乎被咬碎了才挤出一句完整的话来,“曹氏特迎王美人回九风苑!”
三年了,三年忍辱受屈,终换来朝一日扬眉吐气,看到宿日仇敌跪倒在她面前,王美人心中真是说不出的解恨,但她很好地控制住了这种情绪,因为陈相允还在,她不能表露的太过明显,只蓄一抹得宜的笑在唇边。
人生如戏,这出戏落下了,然对曹氏与李氏来说,她们这辈子的戏都在这一天落下,王府中又多了两个在孤寂中老死的女子,而她们自己是造成这个悲剧的罪魁祸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