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司马微尘走了好久,谭振衣依然静默如石。

烛光渐渐黯淡,忽然一跳,熄灭了。

谭振衣整个人顿时被罩在黑暗中。

又过了良久,黑暗中终于传来一点微细的声音。

压抑的哽咽、吞泣声。

接着传来“叮铛”声,铁剑落地迸出几点火星。

谭振衣崩溃了,终于忍不住冲上去抱起陈冥冥。

——这世上唯一的还想着他的最亲的人。

尸体冰凉之极,虽在六月流火的季节,但摸着却像块寒冰,而且已僵硬,僵硬如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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司马微尘走在半路,脚步轻盈无声,如狸猫,如壁虎。

忽然,他全身抽紧。

过了一刻,他浑身肌肉又一点一点地松弛、复原。

这时,他平静地对风在天说:“你先回去。”

他的眉毛平舒,神态自然,刚才的异样之状谁也没有发觉。

像这类高手,是谁也不能察觉的。因为他的内力精深稳固,身躯肌肉协调舒松,他的修为已达到一种浩瀚如大海般的境界。

像这种人,你是绝对休想从脸上看出他心里所想的。

只有感觉。

只有像他一般的高手,才能感觉得到,感觉得到他心理变化的一丝一毫!

那么,他适才的异常变化,是为的什么呢?

他又是感觉到了什么人向他发来的不寻常的信息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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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风呼啸,树摇枝晃,影影绰绰,有如鬼魅。风穿枝过,响声凄咽,如鬼哭,如狼嗥。

在这漆黑恐怖的夜空中,忽然之间,亮起了一盏灯笼。

绿色的灯笼。

灯笼中发出的光竟是绿的!

在灯笼之后,有一张脸,冷艳苍白得令人心悸的一张女人脸,熟透了的、年轻的女人脸。

她的脸蛋如苹果,她的眼眸若星辰,她有长长的睫毛,长长的睫毛下是一张冰美人般的俏煞脸蛋。

但当她睫毛微微挑起,唇角露出笑纹时,她给人的感觉就是完全不同的了。那只有两个字可以形容:娇媚!

是娇媚,而不是现在的冷艳。

现在不但她的脸如冰,全身如冰,连眸中射出的光竟也似冰。

司马微尘一看见这人,便觉有火焰升起,自眼睛,自周身毛孔,自心中,自丹田,升腾而起。

两人静静地相对凝视,半晌,那女人开口了,声音冷漠而柔媚。真奇怪,这两种感觉竟同时出现在一个女人身上,这真是一个奇怪的女人。这女人道:“事情搞定了么?”

司马微尘微笑道:“搞定了,孤星之剑现在已接近崩溃的边缘。”

他边说已边向那女人靠近,脸上的笑容如春天百花盛开,道:“今天晚上,咱们可以聚一聚么?”

那女人听了这话,忽然之间,向后退去,行动迅如飘风,一退竟退出了三丈有余,道:“好,晚上你就来吧!但现在你却不可以接近我,绝对不可以接近我。”

她边说就边离去,话未完而人影已绝,带着她怪异的灯笼,带着她清甜的香风,就如突兀而来时一般,又恍如幽灵鬼魅般地消失了。

司马微尘立时顿住,脸上的笑容也冻结,久久不言;过了半晌,笑容渐渐从嘴角退隐,又缓缓地抬起头,缓缓地向前走去。

他的目光恢复了平静,当他抬起头时,他也同时恢复了他的高贵,他的尊严。

他缓缓地平稳地踏着不疾不徐的脚步向夜幕中走去。

夜色,很快便将他的背影吞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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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下最豪富、最奢华的地方,武林中最权威、最凶险的地方,江湖人最景仰、最崇拜的地方,是同一个地方。

那便是落花庄!

落花的主人便是司马微尘。

背影由长而短,又由短而长,司马微尘穿过门口的灯笼,迈进了落花庄。他走过风墙,走过花园,走过长廊,走过天井,走过宽大的骇人的大厅,来到了他那间集天下富丽与奇思于一身的房间。

推开墙上一副美人壁画,是一间珠光宝气的秘室。

秘室里有一张象牙雕床,床上覆盖着床帐。床帐闪闪发光,皆是以珍珠玛瑙穿缀而成。

在珍珠玛瑙的包围中,有一个女子,五官端庄,容色绝丽的女子,肌肤胜雪,眉目如画,美丽的睫毛轻轻覆盖着如水的双眸。她虽然是端坐着的,但四肢已僵硬,也不知是晕去了,还是已死去。

这个令人心悸的女人,赫然竟是陈冥冥!适才还在满意客店的陈冥冥!

又有谁能想得出她怎么来到这里的?

司马微尘来到了陈冥冥面前,双目一眨不眨地盯着陈冥冥,眼光奇特而狂热。

许久,司马微尘伸出了双手,轻轻地抚摸陈冥冥的脸颊,她的晶莹如玉的鼻、唇、眼、额。

他的手似在微微的颤抖。

过了好久,他目中那种特异的光芒才渐渐黯淡。他轻轻叹了一声。

“唉,你为什么一直不领我的情,一直要跟我对着干?你这是何苦?你为什么要恋恋不忘那可恶的孤星之剑?他对你冷酷,对你无情,他没有我富有,没有我多情,甚至没有我潇洒,你为什么总要记着他?你这是何苦?这是何苦?”

那尊“塑像”却毫无知觉。

司马微尘面上掠过了一丝深重的无奈与悲哀。只有在这里,在这绝无外人敢来的他独一无二的世界中,他才恢复了自己,恢复了他的本元,他的隐于温文儒雅背后的真实面貌。

迷于陈冥冥,是他的无奈。他痛恨谭振衣。但他知道,杀了谭振衣,是毫无用处的,陈冥冥绝不会就此移情于他。他头脑绝对的冷静,绝对的清醒。他要把陈冥冥的心一步步地从谭振衣身上移到他身上来。他没有绝对的把握,但他要去试一试,一定要去试一试,毫无反顾地绝不犹豫地去试一试,以他的性命、荣誉、武功、智慧、万贯家财去试一试。

他没有致胜的把握,但他是个赌徒,这场决斗他一定要赌一赌。

他的万贯家财本就是在赌的过程中累积而成的。

他也是以赌才建立了他无可匹比的江湖声望的。

每一次赌,他从未悔过。

但是他从不打没把握的仗。

只有这一次,是例外!

谭振衣看似年轻毫无锋芒,但他那镇定、冷静,却只有更使人心寒。

他一直测不出他的高低深浅。

所以他也一直不敢轻易出手。

在满意客店,他看得出,谭振衣目中有怒火,有悲愤之气,他虽然精神几将崩溃,他几乎已打垮了他,但他依然不敢出手。

他知道,在那种情况下出手,结局只有两个,一个是自己死,一个是谭振衣死,绝不会有第三个结局。

因为那时的谭振衣不是只病猫,就是只猛虎。

他实在看不出在那种情况下谭振衣倒底是病猫,还是猛虎。

而一个处于“猛虎”状态下的谭振衣,他是绝对没有把握致胜的。

所以他只有退。

他只有等待更好的时机。

他不想这么轻易地就将生命赌在这糊里糊涂、成败不明的一役上。

他缓缓退出了秘室,喀的一声,秘室门关上。

他手伸向了一根淡黄丝线,一拉,叮铃铃,丝线彼端发出了铃声。

随即门口出现了两个人,一老一少,老者须白如雪,沉稳镇定;少者背负利剑,锋芒毕露,跃跃欲试。

两人站在门口,没有进房间。没有司马微尘的命令,任何人也不敢进这房间的。

“庄主,有何事吩咐?”两人恭恭敬敬地问。

“赵飞龙,张天虎,立即带领龙虎十八强去袭击谭振衣,看看他现在反应有没有迟钝?”

“是。”

两人毫不犹豫地去了,瞬间消失不见,没做一点点的停留。

这是司马微尘忠诚而勇敢的本钱之一。他只要一声令下,有无数人可以立即为他去卖命。

这也是他赖以立足江湖的根本。

没有这些,他的万贯财产、荣誉、地位、权势、甚至性命转眼间就会消失。

有了这些,他就有了一切。

所以好多好年以前,他自从祖辈手上接过这支力量时,就着力加以扩大。这支神秘的力量已扩散至江湖每个角落,他的权势已无所不及。

而龙虎十八强只是其中比较强的一支而已,虽非微不足道,但也绝不是他最雄厚的力量。

他派出这支队伍的目的,也很明确,只是为了试探,试探谭振衣现在的战斗力。

等赵张二人完全消失在黑暗中之后,司马微尘坐了下来,静静地坐在他那张舒适而宽大的座椅中。

他打开一瓶珍贵而香醇的酒,拿过一只高脚的晶莹光润的酒杯,斟满,饮下,又斟满,再饮。

他悠悠闲闲地喝了半个时辰,等全身心都达到最舒适的状态时,他站起身来,向一扇偏门走去。打开偏门,是一条黝暗长廊。

长廊尽头,是一扇漆成白漆的铁门,打开铁门,是一条秘道。

这里是他的禁区,没有他的命令,谁也不敢走进这房间,甚至走近,所以普天之下,也只有他一人知道这条秘道。

这条秘道不但是他秘密外出、暗控江湖的路线,也是他早准备好一旦有险、遭困、遇危的最佳脱身之所。

一个人身在江湖,总是什么事都可能发生的,纵使你声威如日中天,权势炙手可热,也一样不例外。

因为江湖,是深奥浩瀚、诡谲变幻、无人能事先预测的。

所以,早在二十年前,他就修好了这条秘道。

给他修筑秘道的人全死了,以各种各样的方式死了,或病死,或意外事故,或殴斗致死,或遭情杀、仇杀,或为钱财而死,在不到半个月内,无一幸免。

但是却无一人怀疑到他身上,甚至无一人怀疑这些人是被人害死的。

这就是司马微尘的厉害处,他手段的高明处。

这件事司马微尘自己也一直很得意,他做得毫无破绽,没有露出任何一点使人觉得可以怀疑的地方。

今天,他又要用到这条用生命与鲜血铺成的秘道了。

往常他凡要用此秘道出去的时候,总是为了他独霸江湖、纵控武林的目的而出。

而且,他也不常用。

但是今天却例外了,这一段日子都例外了,他不但常常从这条秘道出去,而且出去的目的只有一个。

去见一个人。

一个女人。

一个总在温柔的房间中温柔地等着他的温柔美丽的女人。

每一次去,他都能得到满足。从陈冥冥身上不能得到的,在她身上全得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