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面楚歌

四面楚歌

一夜过去,第二日临近晌午,朱清语依旧昏迷不醒.萧言的焦急,太医院里人人可以看出.于是太医们聚在朱清语病榻前,片刻不休地为她会诊.相比之下,另一间诊室就十分冷清,别说太医,连一个医侍都没有,只有侍卫小童坐在床前.

小衣躺在床上,侧脸吃着小童喂来的苹果.她的伤腿被卷起裤管,吊在悬起的医布上,脖子上的剑伤还能看出淡红的痕迹.小童用小刀将苹果削成小块,放在浅盘里.削完苹果,她转头看着小衣膝上青紫得吓人的一大片伤痕,担忧又心疼:“疼得厉害吧”

小衣摇头,虚弱地说道:“没事,早先有个太医来看过,说没有大碍.等他们忙完,就会再来.”

“这叫什么话,没大碍也不能拖啊.我去叫太医过来.”小童放下刀,起身就要去.

小衣急忙伸手,拉住小童的袖子:“别去!朱达人还没醒,他们怎么能离开我不能和她比的.”

小童一愣,没有迈开脚步.沉默片刻,她说道:“皇上心细,一定会马上想起你......”才说一句,小童就说不下去.这个安慰太勉强了.她俩都明白.小衣有负皇命,不仅让朱大人受了重伤,还被抢走御物.若说皇上为保尉迟大人,划下一个链圈,小衣没能扣上最重要的一环.从小衣回到宫里,皇上还没来看过一眼.皇上会怎么处置她,让小童担心得几乎要落泪.

“给你说个笑话吧.”看气氛太沉重,小衣拿出了自己的“绝活”.没得小童同意,她就只顾开讲:“有一颗软糖,在街上走……”讲到这里,门忽然被打开.门外大风刮进来.让小衣打了个哆嗦.小童赶紧帮她裹紧被子,然后转身怒目而视.是谁这么没有规矩.

进来的是四个侍卫,都是天牢侍卫的服饰,还佩着刀.领头的一个还有官阶.他走上前,向二人行过礼.面无表情地说道:“我等奉命,请衣大人去接受调查.”说完,他一挥手,两个侍卫就要向床榻走去.

根本是下意识的,小童张开双臂,挡在小衣身前,质问侍卫:“她是皇上的贴身侍卫,你们奉谁的命令!”

“正是奉皇上口谕,请童大人不要阻扰.”盯着小童,他的手已经握在刀柄.

“童,没事!”小衣抬下伤腿,坐起在床边,小童赶紧扶住她,一直忍着的泪一颗颗滚落.小衣用大拇指抹掉小童脸上的泪水,笑着安慰道:“正讲笑话呢,怎么不笑反哭啊.没事的,等我回来把那个笑话讲完.”她扶住小童的肩,撑着站起来,从容对侍卫道:“走吧.”

纵然朱清语重伤未醒,纵然南方半壁江山已经朝不保夕.该欢乐的时候还是要歌舞升平.为了给豫樟王接风.萧言没有食言,殿宴之后又摆了家宴.和白天百官齐聚不同,晚膳的家宴名副其实就是一家人吃饭.除了满桌佳肴旁除了萧言,豫樟王庆元,齐王庆西,再没他人.

小童低头站在殿角,今夜又只剩她一人当值.听见笑声,她抬眼看去,萧言身穿淡得接近白色的蓝色皇袍,斜靠在御椅上笑容满面地和豫樟王说话.萧言说什么,小童一点也没听进去.她现在满心牵挂的,只有身在天牢的小衣.

此时,宫女们斟完酒,萧言对庆元说道:“豫樟是鱼米之乡,唯独酒淡薄,这是滁州的贡酒,庆元还没有喝过吧.”

还没等庆元答话,庆西大声插嘴道:“贡酒只有皇宫有,庆元王兄肯定没有喝过.这酒我最喜欢,醇厚的很.”被他这样一插话,庆元不知先答哪句为好,只得点头敷衍.萧言忍住不皱眉,没接庆西的话茬,举樽开玩笑扫掉庆元的尴尬:“庆元虽比我年长,但我要占你便宜了.我这做姑姑的先干了这樽.”说完一饮而尽.放下酒樽,白皙的脸上一点红晕都没有.为遵医嘱,萧言那壶酒已经被换成水了,喝多少都是不会醉的.

待庆元庆西饮完,萧言兴致勃勃地唤来宫廷歌舞班.乐器备好,舞女们长衣挽袖,正要舞蹈.被殿外侍卫一声通报打断.

小童正在出神,听得侍卫进殿,心剧烈一抖,怦怦跳个不停.侍卫远远地跪下,向萧言禀道:“禀皇上.大人说,她一言不发,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侍卫特来请命,不是天牢刑讯官无能,而是他谨慎.小衣毕竟是皇上身边的人,怎样讯问,还是来请示一下的好.

萧言连想也未想,声音淡得没有感情:“如何处置,你们自有规矩,按规矩办就是了.”说完,侍卫领命立即退下.她转而对舞女命道:“开始吧.”

悠扬的音乐响起,优美的长袖飘动.这些都与小童无关.她觉得自己急得快忍不出叫出来.虽是亲耳听见,她还是一时不敢相信,平日温柔体贴的萧言真的会下那样的命令.天牢的规矩,就是大刑啊!

天牢里,昏暗阴森,木柴在火盆里噼啪作响,让人胆战心惊.小衣被铁链铐在手腕锁在刑房中央,已经遍体鳞伤,血还在向下滴,在脚下集起了一个小洼.刑讯官远远地坐着,眼神如鹫般盯着她,脸庞如冰冷的石刻,没有一丝表情.看看还是空白的供录.他不耐烦地点点头,向手下示意.

狱卒拎着桶冷水走近小衣,一瞥中看见她低垂的脸庞还透着稚气.不禁微生恻隐.不过也就这瞬间的迟疑,他双手提起水桶从头到脚地向她泼去.小衣的伤口还在向外渗血.被这桶冷水一激,剧痛从伤处蔓延开,使她从昏迷中惊醒.水滴滑进伤口,痛苦难当.小衣动弹不得,深深吸口气,咬着牙一声不吭.

没想到一个十□□岁的小姑娘竟强硬如此.刑讯官稍微缓和语气,走近小衣问道:“你以为不说话,就能熬刑不招?朱大人重伤,十六个侍卫只活下四个,只有你是轻伤.活下的侍卫说,刺客本来可以杀你,却没有下手.你自己觉得能交代得过去吗?”

小衣的单衣已经湿透,带走温度,冷如冰窖.水珠顺着发际落入眼中,小衣闭上眼睛依旧默然不答.刚刚的大刑打中了受伤的膝盖,真的是痛得没有力气说废话.

“衣大人,”刑讯官顺手拿过牛皮鞭,在手上绞着.“天牢的规矩是这样的.若是想让犯人只感受到痛苦而不留下伤痕的刑法就有十七八种.何况你是皇上亲自下令送进来的.我们不在乎把你打成什么样.你还是什么也不想说吗?”

小衣的沉默点燃了刑讯官的怒火,他挥展皮鞭,“啪吱”一声,小衣背上又被卷出一道血红的长口子.刑讯官把鞭子丢给狱卒,厉声喝道:“继续打!”

歌舞中歇,酒肴也接近尾声.庆元和庆西离开了膳桌,正站在殿中空处做着投壶游戏.庆元三投而不中,不好意思地笑笑站在一旁.庆西显然是喝多了,三支矢都投偏,气急地让宫女又拿来三支投矢,终于投进一只.萧言端着酒樽坐在椅子上,显得非常轻松.她看庆元投壶不进,就笑着问道:“庆元以前没有玩过投壶?”庆元已不像开始那么拘谨,也笑答道:“玩过,只是壶没有放这么远.”

萧言放下酒樽,从宫女手上接过一支投矢,站得离壶是庆元庆西所站距离的一倍.她对庆元道:“王城有些风俗肯定和豫樟不一样,你要是习惯了一定会觉得有趣的.再过不久,冬季特有的鱼产上市,王城的冬鱼集市美味得你再也不会想家.”说完,萧言正要投,没想到又一次被侍卫的禀报打断.

“禀皇上,大人说,她……她晕刑几次,体虚气弱.该如何处置,请皇上示下.”

晕刑,体虚……听着侍卫的禀报,小童泪流满面,右手死命抠住左手手腕,可还是没有压制住哭声.这微弱的一声没有逃过萧言的耳朵,她没去管小童,皱着眉对侍卫下令:“怎么处置由你大人全权定夺,不用再来报了.别还朕具尸体就行.”运力而投,投矢破风而去,正中壶心.庆元“啊”地一声,惊讶地赞叹.而庆西注意力却不在此.他看着侍卫退下的背影,露出一抹难以察觉的笑容.

时辰不早了,王城的百姓大多都已安睡.但不是所有人都能高枕无忧.巡街的梆子已响过三下,云移月影,露出文府外树荫下,范大人的一角轿顶来.

府内书房的烛火还在一摇一摆地晃动.就着烛火,文森在房间中央慢慢地踱步.范志先坐在一旁的椅子上,没事找事地喝着茶.他等了许久,见文森还是低头打圈,忍不住开口:“李颉梦重伤不治,看来欧阳墨的副职要扶正了.”噩耗已经传到朝廷,李颉梦还是没有逃过一劫.

文森终于停下脚步,坐在范志先身旁.屋里太热,他的胖脸上已经沁出薄汗. “他死与不死,御林军掌权的都是欧阳墨.不过他这一死,你要把他的亲信安顿妥当.不能让他们求见皇上.否则事情败露,无法收场.”原来燕南军造反,北逃的御林军被文森指使扣下.那份最终敲定尉迟芜罪名的上疏所言:“未提尉迟芜,而燕南军立反”皆是伪造.处刑一事,皇上和尉迟芜不同寻常的关系已是众人周知.文森没有料到这点,时至今日,依然心有余骇.惟恐时间长了,皇上有所怀疑.所以此时格外叮嘱范志先.

范志先没有文森那么紧张,倒是被他看得微有不快.于是没给文森多大反应,只是敷衍般地嗯了一声.听出了他的不耐烦,文森端起手边茶盏呷了一口,而后长呼一气.耐着性子说道:“不能大意啊.尉迟芜的死,和我们脱不了关系,那天你也看见了.皇上和她……同为女子,却有那等苟且,先皇若是泉下有知,一定会被她气得再死一次!”文森想起那天萧言怀抱尉迟芜的情景,忍不住厌恶地感叹. “她现在开恩科,绕开我们广罗人才.若她羽翼丰满,还会放过我们吗.”

“是……啊”被文森提醒,范志先也紧张起来,担心地道:“尚家为表忠心交出兵权,欧阳墨离朝,脱开了我们的控制.现在又没有了官衔的限制.他若动了别的心思,我们还真奈他不何.还是要让他和皇上不持一心才行.”

“呵呵,”文森有张弥勒佛般的笑脸,竟然会发出如此阴冷的笑声. “根本不需要操心.欧阳墨握着十五万御林军,没有燕南军鼎足.皇上怎么可能对他放心.再加上他在朝时仿佛与我们亲近.只要稍稍几个小动作,就能让他和皇上互相猜忌.现在,猜忌也就够了.毕竟我们还要靠欧阳墨挡住叛军.若朝廷真被濮昌吞掉,那真是覆巢岂有完卵了.”

范志先连连点头,还没说话.文森擦了把汗,突然长叹:“不是我文森有异心啊,实在是这样的国君不值得我为她鞠躬尽瘁.先皇英明神武,一对儿女竟如此不肖.海市蜃楼……哼,她在南方算是失尽了民心.和尉迟芜的事,朝臣不敢说什么,皇族宗室的悠悠之口岂会放过她.唉呀,真是四面楚歌啊.不过她大概也知道自己失了天象.把豫樟王诏来,怕是要立储了.”

“立豫樟王,那‘那位大人’怎么办”范志先冷笑着接嘴.

“你是说齐王吧,”文森起身,边说边向窗子走去,“这就是他的命.不过这位血统纯得发红的小皇子不像是认命的主.你就安心等他找上门吧.说到这个,”文森走到窗前,背靠窗户看着范志先道:“今□□宴,皇上可有些奇怪.”

“奇怪?怎么?”范志先官阶比文森低,坐得没他靠前,看得不够清楚.没发现萧言有什么异常.

“宴上的荤菜她一点没沾.虽然她向来不爱油腻,可是连蟹肉都不吃这就奇怪了.”大概是屋里太热,文森转身推开窗户,寒风打着转灌进来,卷起满屋的密谈消失得无影无踪.

“倒像是,忌口!难道,她病了?”

梆过五更,就算是最早露面的启明星,都还有很长一段时间才能看见.杭苏郡靠江的渡口,白日繁忙的渡船都拴在船桩上.随波摇摆起伏.这个时辰,晨鸟都没有睡醒,本该万籁俱静.可现在郡衙外的影墙下并不宁静,准确得说,是嘈杂的很.皇上下令,各州开恩科.时间紧急,州考中第榜册连夜贴出.第二日便要北上,赶往王城参加殿试.杭苏郡作为首府,聚集了一州人才.此刻都顶着寒风,七嘴八舌地谈论榜单.

“这次恩科,无论地位,不查出生,倒是涌出了不少名不经传的才子才女……”

“是啊,州里的名士,才占中榜的十之三四,可见藏龙卧虎啊.”

“听说这次州考第一名,就那个叫尉羽的,还是个十四,五岁的小姑娘.好像还是个孤儿……”

“多开几次这样的恩科就好了.就是现在兵荒马乱的,北上有点危险,不过有官做……”

人群里,一个不高的身影没有融进人声鼎沸中.黑色的斗篷和夜幕一体.人们的目光都被榜单上的名字所吸引.没人注意他站的角落.他的脸隐进斗篷的遮风帽中,看不清相貌.他默默地看了眼榜单,转身便走,和热闹背道而去.

左拐右绕,他快步走进条偏僻的小巷,停在间小店前.从店门口撑起的门布来看,是家卖烧兔肉的小铺.他转身钻进店侧小胡同.在侧门上轻轻敲了三下.

片刻,门内有人答话.吐字含糊,像从梦中惊醒:“兔肉已经卖完,客人明天再来.”

黑衣人没有离去,隔扉对答:“就是卖完,才要再打.”说话清悦,是少女之声.

话音刚落,门扉轻启.里面的店小二从门缝看清来人,打开房门,领她进去.两人一语不发地穿过内堂.站在一堵光秃秃的墙前.店小二从墙根数起.用手码了三格,敲了两下.墙面就如活动的屏风.轰啦一转,墙内所在的暗室就显现眼前.店小二示意黑衣少女进去,他在外面转动墙上烛台,墙面又轰啦堵上.

暗室里热气腾腾,到处都是火焰正旺的小炉和煮得咕噜作响的药锅.室内没有窗户,只有个小的透气孔.就算如此热,少女也没有脱下斗篷.

一个干瘦的老头赤膊坐在沸腾的小药锅后面,向少女伸出如同鹰爪的手:“兵器给我.”声音沙哑,可怖非常.

少女在腰间动了几动,取下一物,递给老头.他接过一看,惊讶道:“唷,真是奇特,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这样的兵器.”老头将兵器浸进药锅,顿时滋拉作响.白烟腾起.烟雾后,少女盯着锅里绿莹莹的药液,眼里蒙着烟熏的水汽.她看似有些紧张,笔直地站在老头身前.说话时,却找不到一点害怕:“你的药若是不管用,我便要白死.你可能向我保证?”

听完,老头哈哈大笑.还没掉完的牙齿在嘴里参差.心想这丫头一点也不懂江湖规矩.他把兵器提出,药液顺着刃尖滴下.“丫头,连你都能找到我这,就应该放心.一百两银子,不会白要你的.绝对,见血封喉!”

他侧手握住兵器的柄手,刃口正好映出少女的眼睛,和那双眸中寒冷胜铁的杀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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