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秋抬眼，殿外子夫一身乌兰云纹锦袍，腰间系着一条紫金腰带，贵气而又身段窈窕。她微含笑意，示意身后的凝然将手中端着的漆盘递给浈儿，那漆盘中的是一碗冰凉的酸梅汤。
寒秋就这样冷眼看着，不知为何，这一刻她像是重新认识了卫子夫这个人，从前她只以为她不过是和自己一样，凭借皇上的宠爱一步登天，可归根到底不过也是一个卑贱的伶人。可是今日见她，她竟平白生出一丝畏惧，仿佛面前的女子有种与生俱来的贵气，甚至连皇后都比不得。她在子夫的眼中，看不出一丝她对于深宫的惧怕与不适应，仿佛早在上一辈子已在这里过了好久。
“这个味儿闻得真是舒服，子夫，你怎么知道此时我心中所想呢！”寒秋伸手盛了一勺浅尝，果真酸凉可口，原本心中的呕吐之感缓和了不少。
子夫落座后笑道，“姐姐如今六月身孕，自然食欲不佳，百合本是清补之物，如今反倒是叫姐姐不待见了。酸梅可口，对于孕妇自然是上品。”
寒秋眉眼微抬，吩咐着浈儿给子夫上茶，寒暄道，“你来的正好，如今我这宫中寂静，平日里都没有许多人能和我说上话。”
子夫听着寒秋的话中有落寞之意，劝道，“皇上这阵子的确是很忙，听易大人说昨日才刚刚送了侍从郎张骞出司马门，大抵今日就会来看姐姐了。”
“你如何得知这些？”
子夫微愣，眉眼舒然，“也是上回随皇上去长乐宫面见太后时偶然听闻的。”
寒秋不语，只是心中了解几分，皇上宠她，自然连朝堂之事都能敞开心扉与她分享，而自己呢，不过是经历了短暂宠爱的旧人而已，要不是因为腹中孩儿，恐怕此时还不知被忘到哪里去了。
不过如今的她已然不在乎了。
出了和风殿不远，凝然跟在子夫身后小声道，“美人，奴婢觉着寒美人似乎……”
“寒秋她心中不快，我明白。”子夫找了一处阴凉的地方歇下，轻叹道，“我素来知道她的性子，此时定是因皇上冷落了她才……”
“美人，奴婢斗胆问一句，从前美人在宫外时与寒美人当真是情如姐妹吗？”
子夫脸色怔住，抬头打量凝然眉头微皱的神色，启口，“你怎么了？”
“大抵是奴婢多想了，今日见寒美人，心里总觉着不踏实。”
凝然的话就像是往平静的湖水中投了一枚石子，子夫心里顿起波澜，自己是忽视了什么？还是，只是凝然多想了？
回到漪兰殿不久，外殿的黄门令来报，说是浣衣局的周媪求见卫美人。
凝然刚为子夫奉上茶，听到这话时连忙问道，“美人还记得碧痕吗？”子夫只觉着口渴，端起茶碗抿了一口，点头道，“上次我命人吊她四个时辰，后来倒没过问有没有暗自放了她。”凝然道，“如今美人为宫中新宠，您的话谁人敢私自违背，烈日之下，碧痕足足吊了六个时辰……”她停顿了些许，面色有些凝重，继续道，“美人，碧痕死了好些天了。”
子夫的手猛然摇晃了一下，面色却是维持镇静，问道，“什么时候的事？”
“就在美人惩治碧痕的当天，她就已经死了。”
子夫只感觉自己瞬时被蒙上一层阴霾，她竟然杀了一个人，碧痕的命是断送在她的手里。那个曾经在浣衣局对她怒言相向恶行不断的女子，如今竟因为自己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进了地府。
她第一次体会到，原来权利与地位竟是这样慑人，杀死一个人，如此轻而易举。
“叫周媪进来，”她面色依旧平静，“我倒要看看，她来见我到底有何话要说。”
须臾，一个身体浑圆的妇人被宫监带了进来，原本应该是一张跋扈凶狠的脸，此刻却是极其安分的埋在下方，她整个身体都匍匐在殿下，不敢抬头，只是声音极其颤抖——
“臣妇拜见美人！”
子夫坐于上方打量着她，终是缓缓一笑，“故人相见，实在是欣喜，周大人何必这样拘礼，起来便是。”
周媪并不笨，知道子夫并非善罢甘休之人，若非如此，前阵子碧痕也不会丧命。碧痕的死对她来说是个惨痛的教训，这些天，她每一日都在担心这位新晋美人的报复。
“臣妇不敢，今日臣妇斗胆求见美人，实则是有要事相告。”
子夫意外，看着下方依然不敢抬头的身影，侧脸示意凝然将殿中其余闲杂人等遣出殿外。终于，当殿中只剩下她们二人时，子夫道，“我今日倒要听听，周大人所谓‘要事’究竟是何事？”
周媪慌忙抬头，再次行叩拜大礼，“臣妇斗胆，在说这件事之前请求美人宽恕先前臣妇对美人的无礼！”
凝然喝道，“大胆，竟然还敢向美人谈条件，你想说便罢，不想说就立刻回浣衣局去！”
“无妨。”子夫心知肚明，这个周媪再精明不过，今日她此行不过是为保自己性命，至于她接下来到底要卖什么人情自己还真是期待，“我答应你。”
周媪连忙拜谢，心里缓了一大口气，过了半响才悄悄上前了几步，低声道，“其实当日美人在浣衣局时臣妇并非有心针对您，实是受人指派不得已而为。”
受人指派？子夫暗自忖度这句话，自己当日入宫，视自己为眼中钉的应该只有皇后一人，只是依照当日自己去椒房殿向皇后行觐见之礼时皇后的慌乱不堪足以证明，她并不知晓自己入宫。
那么，指派浣衣局的人就只能是一个……
“您在浣衣局的时日，和风殿每日必送来大量衣物要求浣衣局清洗，同时要臣妇与碧痕指名要求这些杂物全部由您亲手完成，不得分给她人。”
周媪的话像是一声闷雷，子夫十分惊异，冷笑道，“你的意思是寒美人存心要我好看？”
她不敢相信，寒秋与自己无冤无仇，就算情分不那样深厚也不至于这样费尽心力致自己于死地。再说，她又如何得知自己入宫！
“就算借臣妇一百个胆子也不敢欺瞒美人！”周媪不停的磕头，慌乱道，“寒美人当时深受皇上宠爱，又身怀龙种，臣妇怎敢不听从。自从您被皇上封为美人时臣妇才听闻，您原本竟与寒美人同在平阳长公主家中，情分本当深切。臣妇此次斗胆前来告知，只希望美人您能对寒美人留个防备，以防他日受人所害。”
周媪的声音在大殿中回响，子夫目瞪口呆，回想起寒冬时分，自己在池边忍着满手的冻疮为和风殿成筐的衣物清洗，还有那次自己前往和风殿送洗好的衣物却被人浈儿罚跪在庭院中……原来自己在浣衣局所遭受的一大半的羞辱与责虐竟出自寒秋的授意！
原来，她竟是这样恨我的！
凝然见子夫沉默不语，冲着下方道，“你先退下。”周媪答“诺”，继而几步退出殿外。
“我不懂，”子夫沉静中带着疑惑，“我从来没有想到第一个害我的人竟是寒秋。”
凝然为她斟了一杯热茶，道，“美人，先前我就觉着寒美人似乎并非真心待您。”
“我一直以为自己最大的敌人是皇后，更没有想到，寒秋何时竟变得这样让人心寒。”子夫抬头，注视着凝然，问道，“你说，周媪的话究竟可不可信？”
“周媪此番前来虽是为了自己保命，但她方才有句话却是极有道理的，您对寒美人应当留个防备。”
子夫饮着烫人的茶水，心却像是猛然被人揪起。
——
十五那晚正是月圆，虽不是中秋佳节却也叫人心情舒爽，此日刚好也是寒秋的生辰。刘彻命人在和风殿为寒秋庆祝生辰，自己也亲自前来。这晚，和风殿比起往日不知热闹了多少倍。舞姬们轻摇罗扇，乐师在一旁起乐助兴，皇上的赏赐也是源源不断。皇后并没有前来，大抵根本对今晚的生辰之主不屑。太后虽然没有驾临，却是差内务局送来一百件婴儿的衣物，件件都是精品。
“妾身还不知这腹中孩子究竟是男孩还是女孩，太后娘娘这样厚爱，实在叫妾身承受不起。”寒秋清清淡淡的打量着那些衣物，眼神捉摸不透。
刘彻饮了一杯酒，笑道，“不管是皇子或是公主，都是朕的孩子，再过几月孩子便出世了，到时候这些衣物能派上用场。”
子夫原本是不愿来的，只是凝然劝道，您素来与寒美人交好，若是此次生辰连您都不去，只怕寒美人会多心，更要紧的是，不能让皇上多心，您不仅要去，礼节礼品一样都不能差。
刘彻此晚心情大好，不时的笑出声。子夫在一旁打量着他看寒秋的神情，温和不失关心。这样望着，她心里不由得模糊了，他心里也是有寒秋的，是么？否则也不会这样为她办生辰，此举也无非是要讨她欢心的吧。
寒秋不能饮酒，桌案上放了几样汤水。她朝刘彻笑道，“妾身这些日子馋嘴，原本想叫司膳局做几样糕点来，真没想到妹妹却早已知晓妾身的心思，今日便当作生辰贺礼送给妾身了。”
子夫笑道，“妹妹出手窘迫，还望皇上与姐姐不要见笑。”
刘彻看着那些精致的糕点甚为好奇，问道，“这些都是往日你们在公主府的吃过的？”
“回陛下，是妾身曾经与子夫在宣菀楼一同学艺时常常用来填饱肚子的，如今许久不吃，反倒是倍加想念了。”寒秋咀嚼咽下后，一旁服侍的浈儿连忙盛了一碗浓汤递给她，轻声道，“美人顺顺喉咙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