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下, 馆陶公主身着黑绒披风，脸上的妆容依旧精致，大抵也从长信殿中出来不久。她居高临下的眼神扫过子夫一眼, 冷哼一声, “能请得卫美人出来可真是不易！”
明火燃烧的兹兹声不断涌入耳中, 子夫忍着腹中的剧痛, 微微用手撑着马车的一边, 硬是直起了身子，笑道，“劳烦大长公主久等, 夜已深，大长公主有话请直说。”
“呵, 你倒是有几分胆量！”馆陶立在原地, 脸色铁青, “不过我告诉你，在这个皇宫之中, 光有胆量根本是一丁点用都没有，命比起胆量，你说哪个比较重要？”
子夫听在耳里，片刻后却是反问道，“大长公主抓了卫青, 不会只是为了今晚教导我这一番吧？”
“果真是卫监军的好姐姐, 我也不想与你多绕弯子, ”馆陶慢慢向前逼近, 疾言厉色, “卫子夫，你最好识相一点儿, 生下你肚子里的孩子就躲皇上远远的！别叫我亲自来收拾你！”
子夫平静，“大长公主的意思是叫我回浣衣局还是自弃出宫呢？”
“两条路随便你，只要你自觉在皇上面前消失！”馆陶冷笑道，“如果你非不走活路，那么我自然会为你安排一条死路！”
“您囚禁卫青就是为了逼我作出决定是么？”子夫毫不避视，迎上馆陶凶狠的目光，“大长公主，我倒是以为，您是高估了自己，您以为这后宫全凭您一人之力么？”
“看来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馆陶半眯着眼，眼色微微朝那方看了一眼，紧接着便传来一声女子的惨叫，凝然的背部被人猛地插上一刀，顿时血流不止。
子夫极力克制住自己的弥漫于浑身上下的惧意，脸色依然镇静，即便此刻凝然的惨叫声与腹中的孩子一同在扰乱她的思绪。
“她可是你最贴心的丫鬟，我就不信你一点都不心疼？你若是不应了我，今晚便先结果了她的性命，来日方长，我再好好折磨你那好弟弟。”
馆陶的声音柔戾至极，子夫望着凝然那样惨烈苦痛的模样似乎心都在发抖，她这样凝视了许久，终于微笑的抬起头来，“大长公主未免太看得起我了，拿一个丫头来威胁我？这个丫头你要杀便杀，你看我眉头会不会皱一下？”
“你……”馆陶公主愣住半响，终于止不住的大声笑了起来，“好个卫子夫，果真是够心狠，你就不怕我今晚要的不仅是这个臭丫头的命，还有……你的命！”
“大长公主想要我死大可不必等到现在还不动手，您花了这样多的时间，派人抓我弟弟，又费了心里设今晚这一局，那么我便可以断定，您不会动我。”子夫笑的有些寒意，“您若是轻易的杀了我，那么这到头来您还能威胁谁呢？”
馆陶忍不住心惊，耳畔忽的回响起太皇太后对自己的警告——不许动卫子夫分毫！她不能动她，可并不代表她不能逼她就范。可是眼下卫子夫的心狠与平静实在超出她的预料。
子夫只感觉肚子一阵阵的痛的厉害，脸上时冷时热，她已经有些站立不住，但是她明白，即便再痛也不能在众人面前显露，她死死的抓住车驾，咬着嘴唇强迫自己清醒，她心里清楚，但凡现在自己软下一刻，很快便会完全受馆陶的摆布。
“大长公主要我自请出宫，莫说皇上不会同意，我卫子夫如今便明明白白的告诉你，自我决定踏入漪兰殿的那一刻开始，这一辈子我都没再打算离开汉宫，将来即便死，我也会死在这个后宫，您要我走，不可能。”子夫嘴唇青紫，火光下却是异常高傲，嘴边似乎有一丝有意透露的笑意，幽幽说出口，“再者，当日宣菀害我之事，卫子夫没齿难忘。”
馆陶惊愕不已，一连后退两步，不可置信的看着她，身旁的盼儿连忙扶住，眼光微有躲闪。
子夫冷笑一声，“盼儿姑娘是大长公主的贴身侍婢吧，宣菀失火的前几日你可不是去了那儿一趟寻我？”
盼儿吓的脸都白了，“美……美人……”
“长乐宫的人都是亲眼见着我从西宫门出来的，如今我腹中怀着的又是当今皇上的亲骨肉，您若是动了我，后果怎样不用我多说。大长公主一向聪明，难道会笨到拿您这样尊贵的命来为我陪葬？”
馆陶没有答话，脸色阴郁，如果眼神能杀人那么此时子夫早已灰飞烟灭了。
“如今莫说一个凝然，即便是卫青，您要杀要剐随您的意，卫子夫绝不会有一丝阻拦，不过……”子夫扬眉，“我发誓，若卫青死了，我日后必叫皇后娘娘生不如死！”
这话掷地有声，馆陶一行人原本气势汹汹，这下从中忽然是安静的可怕，没人敢说话，就连狠狠踩着凝然的那名凶神恶煞的侍卫都忍不住抬起了脚，凝然疼的已经没有多少意识，只是拼尽所有力气想要爬到子夫的脚边。
子夫听得到脚下凝然缓慢而间断的轻唤，她恨不得现在立刻俯下身将凝然扶到车里，可是她依旧没有动，整个身躯便如一尊雕像般伫立在那儿，谁也不敢上前。
馆陶公主终于的抬起头，目露凶光，似是一把利剑将她刺穿，“你当真以为我不敢杀你？要知道你这样嚣张，母后也断不会容你！今晚我就送你去见寒秋那小贱人！”她抬手上前，声音高亢而气愤，“将她给我乱棍打死……”
“谁敢！”子夫丝毫没有退让，瞪着双眼看向周围那些不敢向前犹豫着的侍卫，“诸位既是吃皇粮的，那今日我就看看谁敢亲手杀了皇上的孩子！”
杀皇嗣？别说是到时候偿命了，只怕诛九族都是不在话下！
“你们愣着干什么！”馆陶气急，一把甩开盼儿的手，大喝道，“你们今日不杀她，明日我就要你们死无全尸！”
话音刚落，后方的树林之中忽然响起大队人马的声音，马蹄肆意践踏在草丛之上飞奔而来，伴随着的还有人生还有兵器碰撞之声，一时人声鼎沸。这些人越来越近，为首的少年将士一身银黑色铠甲，手持长剑，怒目而视道，“大胆狂徒，还不快退下！”
子夫一直悬着的心缓缓放下，她等了这么久，他们终于来了。
馆陶只觉得那边的亮光实在刺眼，衣袖遮挡了些许，来人看的不透彻。终于，身边一众侍卫脱口而出，——“建章营的李副将！”
李信驱马上前，猛然勒住缰绳，目光微傲，“李信见过大长公主，您放心，今日之事李信比会如实向陛下禀告！”
馆陶还未反应得及，那些侍卫纷纷被李信的部下退逼一旁，本就是十余人，这下全部被结结实实地绑了起来。她愕然，一时吓地说不出话来。
李信上前向子夫请罪道，“末将来迟，叫卫美人担心了，您放心，卫青已经被平安救出，现已回建章营。”
子夫听到这话心里终于大石落下，忍耐许久的腹痛终于摧毁了她的意志，紧抓着车驾的手指也渐渐松了下去。
——
宫外那一碗仿佛是场噩梦，子夫仿佛一直沉浸在梦里无法自拔，即便闭着眼睛她都能感受倒火把灼热的气味扑面而来，而脚下是流着鲜血的凝然。
她猛然惊醒，刚想坐起却只觉得身体沉重，无力的又倒了下去。轻细的女声的传来，“您醒了？”她睁开眼，眼前那名女子的脸终于由模糊变得清晰，似乎是她宫里的春晓。
自己是什么时候回漪兰殿的？那晚只记得熬到李信前来，之后便完全没了意识。她忽然起身看向自己的腹部，依旧是隆起，心中微送一口气，春晓安慰道，“美人请放心，太医已经看过，孩子无碍，皇上昨晚守了您一夜，今日一早便直接上朝去了。”
子夫浑身只剩下疲累，刘彻来没来过她已经无暇顾及，忽然像是想起了什么，“凝然呢！凝然她在哪儿！”
春晓的神色微一迟疑，终于支支吾吾道，“凝然姐伤的太重，这会儿还在昏迷着呢。”
“我要去看她……”子夫掀开被子便想起来，岂料春晓却拦住，劝道，“您放心，凝然姐自然有我们照顾，如今您身孕在身，哪里能往那儿去呢……”
“不行，我要去看一眼才放得下心！”子夫不顾春晓的劝阻，慌忙套了鞋便往凝然房里去。
她望着宫人们向她请安，紧接着又陆陆续续的端着木盆离开，接着又端了一盆热水过来。隔着门隙，子夫能看见凝然躺在榻上，她的脸苍白无比，似乎仍旧是在忍受着巨大的疼痛。
“伤口今早又裂开了，一直高烧不退，方才有人去请太医再过来看看，只是一直还未到……”春晓在一旁担忧道，话没说完，子夫立即回声，“你去请最好的太医，就说我身子不舒服，让他不许耽搁，我一定要凝然活着！”
春晓略微一怔，但旋即点头下去了。
子夫扶着门框，想起那人将刀尖狠狠地刺向凝然的背部，血几乎将她的衣物全部染红，她心里便疼痛不已。她以为自己已经布好所有的局，却未曾想到凝然竟遭受如此大的伤害。
收到馆陶的那把剑后不过两日，公孙敖便求见，他神色紧急，向她禀告了卫青失踪之事，他不敢惊动皇上，思虑半响决定先来请她拿个主意。毕竟，她是卫青的亲姐姐。
子夫原本心里一直在筹谋怎么救卫青，公孙敖的到来让她豁然开朗，她忽然想到，史书上关于公孙敖救卫青的插曲就在此刻应验了，只是她从未想过这件事会与卫子夫有关。馆陶母女一直都对她步步紧逼，宣菀楼时的下毒迫害，寒秋生辰时暗中陷害……她对她们痛恨不已。如今机会终于到来，她不得不出一口气。公孙敖并不知道卫青被关在什么地方，而如今她却知道。馆陶公主必定会以卫青要挟她，她想着唯一的机会就是在长乐宫的除夕宴。
她命公孙敖在除夕当晚馆陶离府之时派人将卫青救出，同时抽出另一支分队保护她的周全，馆陶当晚必会与她消磨片刻，而此时就是救卫青的大好时机。公孙敖问她，此事要不要先向皇上请示，她想了片刻，摇头。她明白，刘彻此时对他的姑母还是有几分顾及的，若是自己向他禀明，只会更加助长馆陶的威风。
那晚，她一边拖延一边等待着援兵，只是李信来的太晚，凝然也差点送了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