婠儿到底是心里胆怯, 看着远方而来的几位少年皆是陌生，愣愣的站在一旁瞧着，终究是不敢迈出步子。子夫在后方看着, 杯口到了嘴边, 却又终究缓缓放了下来。凝然道, “公主与燕王都不曾见过几次面, 这下倒是难为她了。”子夫笑道, “不见过才好，他只当是普通的女孩，没那么多计较。”
刘择正与身旁那几人兴致高昂的说着话, 抬头便瞥见了道旁的小人儿，大眼睛正忽闪忽闪的看着他, 他扑哧一笑, 招来身旁几人, 问道，“宫中怎会有这样年龄小的宫女？”身旁的宫人连声道, “殿下，这哪是什么宫女，这是卫长公主啊！”
卫长公主？刘择顿时没了多少兴致，冲着那张脸又看了几分，倒真是像, 大抵有许久没见了, 这女孩似乎又长大了些, 不过, 这些与自己又有何相干？
见刘择停住脚步, 婠儿倒是胆子大了些，蹒跚着上千扯他的衣袖, 声音细细的，“母亲说，你是我哥哥……”
“胡说，我是你哪门子的哥哥！”刘择不知怎地就怒了，忽然用力甩开衣袖，嗓门高了许多，“别挡我的道！让开！”
这一道力气不算太猛，只是对于三岁的婠儿来说倒是十分重了，她直接便向后仰了下去，手被迫压在背后，生疼。
子夫这方忽然听到了清亮无比的哭声，惨痛无比，她警觉，是婠儿的声音！待她与凝然到了假山那旁时，婠儿正蹲在地上哭的震天响地，凝然心疼的不行，上前便抱起婠儿问道，“不哭不哭，告诉姑姑怎么了？”
婠儿脸都哭花了，一边抽噎着一边伸出自己的左胳膊，红肿着一大片，“姑姑，我……我疼……”
子夫看了一眼，眼光停留在婠儿那身满是尘土的衣服上，心中一沉，目光移至刘择处，他只低着头，并不说话。倒是他身旁的那些人呼啦啦的跪了一大片，连着声的“拜见卫夫人”！
“母亲，就是他推的我！是他推的我……”婠儿一边哭着一边指证刘择，倒是凝然有些意外，扬头看了看子夫，道了声，“夫人……”
子夫的脸阴沉了半响，终于道，“自己不小心摔倒，还敢说是燕王的错，婠儿，母亲可不喜欢你说谎。”
凝然一愣，继而又明白些许，只能低头继续哄着婠儿，婠儿哭的小脸通红，一下子只愣愣的看着子夫，辩白也没了，只剩下哭声。子夫对一旁的春晓道，“你先送公主回漪兰殿，赶紧上药。”春晓答诺，上前便将婠儿抱走。
刘择愣了半响，终于慢慢抬起头来，他不太敢看子夫，只是目光前视，半是嗫嚅道，“其实……其实方才是我……”
“能见着燕王真是难得，听闻你喜欢吃云片糕，正巧今日做了些，要不要去亭子里尝尝？”子夫说的极其温和，方才阴沉的脸松动了些许。
刘择咽下几口口水，硬是憋出一句话来，“我不爱吃。”
子夫笑，“放心，还有其他东西，保管有你爱吃的。”
刘择原本心里便烦，瞪着眼睛看了一圈周围伏地不起的人，心里顿时恼怒几分，扬头便道，“我说不用就不用！贱婢的东西我才不要吃！”说罢，他便气呼呼的拔脚便走。
这话如同一把利剑猛然刺入子夫的心里，她脚步未动，只是努力回想着自己方才是否有听错，凝然亦是惊恐不已，怕出什么事，赶紧叫周围的人都散了去。许久，她才缓上一口气，道，“夫人，燕王殿下还小，您……”
“你说，‘贱婢’这两个字，究竟是谁教他的？”
凝然一时不知该如何说，踌躇半响才道，“殿下不过是个孩子……”
子夫脸色冷淡，走了几步，忽然笑道，“我从前还是相信母子天性这话的，可是今日，我倒是觉着这话竟无比荒谬。”
夜晚，子夫坐在榻旁看着婠儿沉沉睡去，手臂上已经开始青紫。她就这样静静看着，心里愈加冷透。凝然在一旁低声道，“夫人，恕奴婢直言，比起公主，燕王殿下与您的情分实在浅薄的很，即便……即便他是您的亲骨肉，可这如今，他的心可不在您这儿。”
子夫苦笑，“原本我是该想到的，大抵是皇后待他太好了，所以，到头来，他只认椒房殿。”
“您说，皇后她是真心待燕王殿下好么？她如今，是真的如外界说的那样不争了么？”
“不争？”子夫起身，看着身旁明灭闪烁的烛火，笑道，“她若是不争，她若是不恨我，择儿口中的‘贱婢’又是从何而来呢！”
凝然道，“只怕皇后是知晓您心中对燕王殿下的不舍，所以才借殿下来让您心里不舒爽。”
“她这份心思我知道，如今我怕的是，择儿会成为皇后对付我的牺牲品。”子夫缓缓走向宫外，脑中忽然闪过窦太后曾叫自己立下的誓言——
不害皇后，不争后位！
——
君孺笑着对一旁的男孩道，“别只顾着自己吃，分一点儿给哥哥去！”这个男孩便是她与太仆公孙贺的长子，取名敬声。而方才君孺口中所说的哥哥，自然是现下已经七岁的霍去病。
子夫看着下方的公孙敬声塞的满嘴的糕饼，痴傻的模样叫她不由得笑出声来，而霍去病却总是正襟危坐着，额头紧蹙，一副小大人的模样。
“姨母，你说，这一仗会胜吗？”
子夫讶异，看向下方的孩子，道，“去病，那依你看，结果究竟是如何呢？”
“匈奴人狡猾，一个商人岂能轻易骗过，依我看，只怕汉军会扑场空！”霍去病一边说着一边思虑，“匈奴人长期在我汉人眼中都是骁勇善战，只怕这次还未战，气势上便输了一大截！”
“去病！”少儿吓的不轻，猛的拍了他一下，怒道，“小心你的命！”
子夫倒是不做声，心里暗暗惊奇，因为年仅七岁的霍去病竟奇迹般的预料到了这场战役的输赢。他果真是天生对战争充满敏锐的嗅觉的么？马邑之围的确是以失败而告终，而这场战役的发起者大行令王恢因为延误战机甚至被武帝直接下狱致死。
“不过，要是舅舅去的话，赢得几率就十分大了！”霍去病依旧不改大胆的本性，笑道，“姨母，你说，舅舅将来一定会上战场的，对吗？”
子夫嘴角微漾，“对。”
“那便好！”霍去病更加兴奋，“将来我一定要随舅舅一起去打匈奴人！”
少儿轻叹，“这孩子也不知像谁，整日里便只知道打打杀杀的，没个正经！”
“这样有何不好，若是大汉再多几个像去病这样自小便忧心军国大事的孩子，匈奴人还有什么可怕的呢。”子夫笑道，“只怕，他真正像的人，就是他舅舅卫青呢！”
一众人只顾笑，先前只顾吃的公孙敬声开口了，冲着霍去病道，“你胡说，我爹爹一定会赢！”
公孙贺这次被任命为轻车将军与护军将军韩安国以及骁骑将军李广一同率主力部队驻扎在马邑附近的山谷中，等待匈奴人自投罗网。而将屯将军王恢与材官将军李息则埋伏在代郡意图对匈奴进行侧翼袭击。
刘彻这一次极有信心，派出三十万大军想将匈奴打个措手不及，甚至希望能活捉单于。只可惜，天不由人。
子夫刚欲发话，外头的黄门令赶忙进来，“禀夫人，大军回朝了！”
公孙敬声一声欢呼，“哦！爹爹回来了！”
“皇上可在承明殿？”
“回夫人……”那黄门令犹豫了两下，道，“将屯将军被直接下罪天牢了，皇上正在宣室大发雷霆呢……”
这话一落，殿中的其余几人迅速心凉了半截，君孺心急，赶忙问道，“那公孙大人呢！皇上可有怪罪？”
“公孙大人还有李广将军此刻就在宣室殿。”
子夫道，“你先下去。”
待宫人告退后，君孺连声道，“夫人，皇上会不会……”
“你放心，公孙贺不会有事，只怕大行令王恢……难逃此劫了。”子夫说罢眼光不由得移向霍去病，他依旧神色镇定，并没有因为先前的话而沾沾自喜，此刻不知在考虑些什么。
长乐宫的大夏殿居整座宫城的前北侧，与长信宫相邻，夏日暑气难耐时这里便是最好的纳凉处。桌案上的水晶托盘上放着几层冰块，此刻正冒着白色雾气。太后闭目养神，半响，扬手示意身后摇着蒲扇的宫女停下，睁眼看向下方，道，“你的意思是，要哀家不要说？”
子夫点头，“妾身正是此意。”
太后皱了眉，“难不成要哀家眼睁睁的看那王恢无辜枉死？他不出兵自然也是有的他的道理，他伏在代郡的三万人马又怎会敌得过匈奴大军？皇帝不能因为一时意气要了他的性命。”
“太后娘娘，妾身以为，皇上此刻在乎的并不是王大人的人马能否敌得过匈奴大军，他真正希望的是这一支队伍能给匈奴人来个措手不及，不管能否应付，至少要叫他们知道大汉不仅有强壮的兵马，还有长期以来想要反击匈奴的决心。”
子夫继续道，“而王大人的退让之举却让皇上原本积聚的怒气与决心瞬间化为了乌有，所以，当前任何人劝都没有用，皇上心意已决，王恢必须死。”
王太后看了子夫一眼，心里一时阴郁，面色却没有表现，只道，“哀家是他母后，说上一两句也不为过。”
子夫心里轻笑，问道，“妾身斗胆，太后娘娘为何这般关心？王大人的生死对您很要紧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