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元节将至, 宫中上下十分喜庆。这个节日对于大汉的意义深远,早在文帝时便已经次日定为平吕之乱的纪念日。“平吕”自然是指当初吕氏族人乱政意图染指刘姓江山时,以齐王刘囊为首的各路诸侯王联合开国功勋周勃与陈平等人诛杀吕禄吕产等人, 最终拥立代王刘恒为大汉天子的历史事件。这个节日对于汉宫有极重要的意义。
而在此时, 子夫的的身孕已有六个月。她已经生过两个孩子, 现在怀孕对她来说已经不算什么难忍的事。她看着漪兰殿的宫人们上下布置着宫殿装饰, 每一盏灯笼或是每一尺带着艳丽色彩的布绸, 此刻在她的眼中似乎全部只剩下一种单调的色彩。
凝然眉头皱着,在一旁的心情也好不到哪儿去。就在前两日,郑经娥派人送来密函, 内容大体是太后近来向皇上施压,意思是早立太子为好。自然, 目前具有太子候选人资格的只有刘择, 况且, 关于刘择的太子之位早在当初窦太后离世时就已经定下的。
“夫人,万一燕王真的被立为太子, 那皇后的地位就无人可及了,将来一旦他得势,我们这边儿恐怕……”
“皇上现在不会答应。”
“……为什么?”
子夫踱了几步,看着殿中央冒着香气的青鼎出神,“皇上若是想立, 不会等到今日, 你也知道皇上最忌讳的是什么, 就是旁人向他施压, 他平生最痛恨的也是别人逼迫他做事, 不管那件事是他愿意或是不愿意。从前的太皇太后是如此,现在皇太后亦是如此。”
“那您的意思是, 太后催的越紧,皇上就越不会下决定?”
子夫停住脚步,转头看了眼凝然,“这件事看起来是太后和皇后一条心,可是细究起来,皇后的心思却不一定与太后完全一样。刘择是我的儿子,这点她心里明白,尽管现在刘择现在对她百依百顺,可保不齐将来会有什么变化。她心里本就是多疑的人,自然不会只给自己留这一条路。”
凝然大约有些明白,“那也就是说,这事儿说到底也是太后与皇上的事儿,皇后不过是在一旁观望?”
“太后说到底是想打压我,可是她似乎忘了,皇后的心里应该还是记着当年太后杀了馆陶公主的仇的。”
春晓急急忙忙的上前禀告,“夫人,息婕妤来了。”
子夫讶异,听闻此言便向外望了一眼,那名女子正裹着厚实的浅白披风立在门外,比起刚进宫那时候,现在的息姬身材圆润了许多,脸色也十分饱满富有神采。
“叫她进来吧。”
春晓点头,赶忙下去。不一会儿,息姬只带了一名随身的宫女踏进殿来。她腹中的骨肉已近七月,隆起的十分明显。子夫看了看她的神色,平静而又谦恭。
“天寒地冻的,息姬妹妹不在宫里好好受暖,到我这里来做什么?”
息姬行了礼,行动略微拘谨,笑道,“自妾身进宫以来还未曾好好向夫人问过安,这是妾身的不是,还望夫人宽宏大量不要介怀。”
“无妨,你只管服侍好皇上便是,问不问安不打紧。”子夫一时不明白息姬此番前来到底是何意,只是暗暗瞧了她的反应,不卑不亢,倒是一副泰然自若的模样。她看了看息姬身旁的宫女,忽然笑道,“妹妹身边的宫女换了人了?这面孔似乎不像是珠儿吧?”
息姬连声道,“珠儿不懂规矩,早叫妾身打发走了,说到此事妾身还得多谢夫人教导,否则长时间将那种不懂礼数的宫女留在身边,还不知妾身会被她拖累至如何境地呢。”
“妹妹这样想就好,早些日子我还担心妹妹会因珠儿被打的事责怪我呢。”
“妾身不敢,妾身心里当然明白夫人的苦心。”
子夫有些困乏,声音底下许多,似乎没什么气力,“好了,你还是早些回宫吧,如今你身子不便,还是在外面呆的太久,回头若是有什么变故,我可担待不起。”
息姬咬了咬嘴唇,犹豫了一阵子,终于抬头道,“夫人,妾身今日前来实是想送夫人一件礼物。”
子夫轻笑,“你要送我礼物?”
“是,妾身早在家中时就学习珠绣,平日里在宫中闲暇无事时便时常绣出花样解闷,夫人的孩子也快出世了,所以……妾身特意为您和您的孩子绣了一只平安荷包……”她一边说着一边示意身边的宫女将礼物呈上,“妾身技艺粗略,还望夫人不要嫌弃。”
子夫看着那宫女手掌中的荷包,淡青色的丝线勾勒出一副万字图,寓意吉祥如意,形状小巧,十分精致。她看了片刻,才对凝然道,“接过来。”
凝然心里原本还很抵触,这下只好接了过来放在子夫的面前,小声道,“夫人……”
子夫并不理会,只是抬头冲息姬道,“你的心意我收下了,你有心了。”
“夫人肯收下是妾身的幸事,妾身愿夫人来日能诞下皇子。”
子夫笑道,“能不能诞下皇子那都是天定的,你的好意我领了,天色渐晚,你还是早些回去,免得叫皇后娘娘担心。”
息姬明白子夫话里的含义,不再坚持,终于起身,屈膝行了告辞礼,声音却仍是犹豫不决,“那……妾身就不打扰夫人静养,先行退下了。”
她不过是回过身走了几步,不久,息姬终是定住,转过身,目光游移,似乎心绪极不安稳。
“夫人……”她欲言又止,徘徊了几次始终没有说出口。
子夫有些不耐烦,抬头道,“你有什么话就直说吧。”
息姬低了低眉头,声音细弱蚊虫,但在殿中听来依旧十分清晰,“皇后娘娘说,说妾身此次必定会诞下皇子,一定会是皇子。”
周遭忽然一片安静。
子夫心中微漾,面色却依旧波澜不惊,冷笑道,“是皇后要你来向我说的?”
“不,是妾身自己来的,娘娘并不知道……”
“我知道妹妹求子心切,自然也能明白此时妹妹在说什么,不过生男生女皆由天定,我只能祝妹妹你得偿所愿了。”子夫心里挥手道,“送息姬出去吧。”
息姬十分尴尬,终于转身走了出去。
看着殿门外的人影渐行渐远,子夫脸上的笑容终于凝结。这样一个看起来及其谦卑的人,说出的话竟如此具有挑衅的意味。她究竟是怎么做到的,她一直挂在脸上的谨小慎微子夫是清清楚楚看在眼里的,可是为什么,她要自己破坏这种还算和谐的气氛。
“息姬真是无礼,”凝然气愤不过,看着躺在案上的荷包,问道,“夫人,奴婢将这个丢出去吧?”
子夫余光打量了一眼,心里不甚明朗,只随意道,“丢出去若是让人知道了,还只说我小心眼,连份礼物都容不下,罢了,你就随意找一处收着,不要叫我见着就好了。”
——
上元节那日,子夫去了一趟宣室殿。中谒令来通传时只说是皇上的旨意,其余的什么都没说。那日傍晚,夕阳的美艳霞光将一向正经肃然的宣室渲染成了一幅极美丽的画卷。暗红色的石柱上似乎氤氲着淡淡的余晖,就连石阶上都透着斑驳的光影。她这样一步步的上去,仿佛前方是遥不可及的天界。
殿中寂静,就连宫人都没有许多,她身着宽大的衣袍,走的十分吃力。刘彻一向喜欢坐在内廷的书案前读书,她记得从前他少年的样子,看着书简时凝神思考的模样。那时的他,不知该如何治理一个天下,更不知如何成为一代帝王。他只是一个顽皮的少年,会与她说笑,会和她看芳华池中红绿相映。
那时的他,还不会去杀人。
她的目光忽然被一道金色的光线吸引,那是一个有些旧的面具,尽管依旧精美,但似乎周身已经被摩挲了不知多少次。她的思绪忽然飘回到曾经的某一天,她怔怔的站在人群中,任由大雨瓢泼而至,而她却一动不动,只看着前方迷离的人影中,有一个男子,戴着金色的战马面具,安静地伫立在人群。
她隔着两方瞳孔,看着这个世界悄然而来的安静。就连雨声都随风飘走,只剩下扑打在面具上的沙沙声。
一声,两声……
无数剧烈的声响像是敲打在人的心里。
她从不曾想过,有些疼痛,绵延至今。
“子夫。”
帘子的后方渐渐走出来一道身影,黑底赤金线绣纹理的衣袖下,十分修长的手指慢慢将帷幕拉开,这一幕,像是等待了数年。
她抬头,目光从刘彻的脸上游移到的他的左手上,他握着的是另一个面具,雅致的湖蓝色,隐现出一张狐狸的精致面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