息姬的儿子正式定名为刘升, 那夜,他的满月酒十分热闹,椒房殿恐怕很少有这样人影浮动的时候。彼时, 子夫只一个人在寂静的内殿中, 看着已经吃饱熟睡的月儿, 心中若有所思。婠儿对这个妹妹十分喜欢, 时常用手去捏捏她的鼻子, 她见母亲似乎心情不好,张口小声问道,“今晚, 咱们没去给小皇子庆贺满月,祖母会不会生气?”
子夫的思绪被婠儿大乱, 摇头道, “祖母不会生气。”婠儿这么小, 自然不会明白她早已与太后的关系势若水火。
凝然前两日给她回了话,称太医监黄大人与当夜的那名赵地产婆均不知所踪, 听闻前者十分担心皇上会将息姬难产而亡的过错怪到他身上,息姬下葬后的当夜,他便收拾细软自太医属逃走了,太医令并没有对此事声张,而产婆则是被息姬的娘家人又带回了赵地。
这些理由听起来十分冠冕堂皇, 甚至都没什么破绽, 可是, 两个人一同消失在宫中, 还是这样迅速, 到底去了哪里也无人知晓,甚至于现在还在不在这个世上都犹未可知。既然这样蹊跷, 那么现在她有充分的理由怀疑刘升的来历。
月儿与刘升的生日只差一个月,可是满月礼却是天地之差了。当日,除了郑经娥前来道贺,其余没有一人前来,刘彻此时正在前殿忙于政事,漪兰殿虽是华贵,却到底显得清寂。
“要是哪日妾身也能有个一儿半女就好了,有个孩子在身边,到底要热闹的多。”郑经娥十分喜欢月儿,抱在怀里哄个不停。
子夫道,“你可不要像我这般不争气,两个女儿到底敌不过人家儿子。”
“夫人何须介怀,如今夫人正得皇上宠爱,往后的事儿可是难说呢……”郑经娥将孩子交到凝然手里,回想起前些天的事,似是不经意道,“皇后娘娘自从有了刘升之后,对于燕王大大不如从前了。”
郑经娥的话十分细巧,但此时听在子夫的耳里却是一块石头搅乱了一池春水。果真是这样,皇后处心积虑的将息姬的孩子据为己有,说到底还是因为信不过刘择。
“那燕王作何反应?”
“燕王自然心里不舒服,似乎还埋怨自己的母后不疼自己这个亲生的,反而对抱来的比他还要好。”
子夫冷笑,亲生的?
两人又闲聊了片刻,郑婕妤起身告辞,子夫留她下来用饭,责怪道,“哪有你这样的,明明是过来贺生辰,怎么什么都不吃就走了?”郑婕妤笑道,“妾身贺礼送到便可了,待会儿陛下要来了,妾身还是先行回宫罢了。”
子夫闷声笑了出来,拗不过她只好放行,目送着郑经娥的背影直到消失在夜幕中。凝然在后方道,“郑经娥实在是后宫里比较平淡的妃嫔了,不争,什么事情似乎都看的很开,从前奴婢还以为她与息姬积怨只因息姬夺了宠爱,可是没想到她依靠夫人只为求个安稳人生而已。”
“安稳人生?但凡入了宫,安稳人生便是最大的奢侈品。”子夫转身坐定,道,“她到底是聪明人,以最小的成本换最大的回报。”
“夫人这话的意思是……”
“你有没有觉得郑婕妤的心性很像一个人?”
凝然讶异,终是摇摇头。
子夫道,“她很像从前的姨母。”
——
刘择背书背得肚子饿得慌,这会儿内殿中只有他一人,不对,还有一个人,那就是此时正裹在锦被里呼呼大睡的刘升。他瞥了一眼,蹑手蹑脚地从桌前起身,然后小心翼翼的透过屏风看向外殿,母后此时似乎正和容真姑姑说着什么事,他放下心,大着胆子便上前去看刘升。
那孩子的小嘴正一张一合,睡的十分香甜,可是刘择却不买账,他倒是越看越厌恶。这样盯了许久,他想起以前母后叫人扼死一名宫女的事,心里忽然被自己吓到了,但很快,这个想法在他的心里愈渐滋生,他心里想着,也许自己可以恶作剧一番。掐着脖子真的能让人停止呼吸死去吗,就算停止呼吸一会儿的话也不至于死吧。
他慢慢伸出手,带着好奇与茫然,试探着慢慢爬上睡熟的刘升的脖颈上,那是一处十分柔软的皮肤,拨开掩盖在孩子身上的被子,摸起来细小脆弱,似乎一下便能掐断。刘择咽了口水,看着刘升的样子愈发凶狠起来。他可能从来没想过自己的心狠是从哪里来的,这个时候的他也没有想过刘升是他弟弟这回事,正如他从来没将刘婠当成他的妹妹。在他的眼里,他们都是夺去父皇宠爱的仇敌。
随着指尖缓缓的用力,最初的恶作剧想法渐渐在刘择心里变了质。他的手忽然颤抖不止,想抽回来,然后就像是被黏上了胶合剂一样,他的手根本不听使唤,相反,力道却在一层层的加强。
哇——
一声婴儿的啼哭忽然冲破了他的耳膜,他忘了,孩子是知道痛的,而他一旦痛了,便一定会无休止的大哭,只要他没有死去。
刘升的哭声越来越大,最后逼的刘择不得不捂上了自己的耳朵,他惊恐急了,甚至连掩饰都不知道,就那样直直地站在那儿。
阿娇与容真均被惊动,匆忙进了内殿,见刘升哭得满脸涨红,她立即将他抱了起来哄着,又吩咐容真拿些面糊来。又是喂食又是抱,哭声终于慢慢转为抽噎。她瞪了刘择一眼,厉声问道,“你刚才干什么了!”刘择猛然摇头,连声道,“我……我没干什么,什么都没干……”“那升儿怎会忽然哭了,方才又只有你一人在,不好好背书干什么名堂!”阿娇怒极,指着外面道,“出去,到长廊上跪着,不叫你进来不准进来!”刘择心里气愤,“母后……”“我叫你出去!”
容真在一旁道,“娘娘,这大晚上的,您叫殿下罚跪……”
“就让他跪着!这没用的东西,活着也是给我惹麻烦!”阿娇将怀里的孩子平放在床上,渐渐发现了孩子脖间的一处红。她顿时火冒三丈,“看来这兔崽子是活的不耐烦了!”
——
次日晨起,子夫为刘彻穿戴好朝服,待一切都整理好时,她心里却仍旧疑虑不定。她在考虑是否现在应该向刘彻禀明此事,她怕错过时机,但又怕自己证据不足。
“子夫,一大早的你想什么这么入神?”刘彻发觉她的异样,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
她抬起头,终于启口道,“陛下,妾身有件事……”
“陛下,夫人,不好了!”
不知是谁的焦急声音,一路从外方传至殿内,直到子夫和刘彻的耳朵里。她见来人是春晓,问道,“一早晨什么事不好?会不会说话。”春晓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喘气一边道,“陛下,夫人,大……大事不好了!”
刘彻皱了眉,“有什么事好好说,到底怎么了?”
“今天早上卯时有人在碧落池里发现一具尸体,起先以为是哪名不甚落水的宫人,岂料后来却发现是……是……”春晓说着便停顿了不敢再继续,看着刘彻与子夫犹疑的脸,舌头一下子直打结。
子夫心里一紧,劈声问道,“是谁!”
春晓一下子跪下,带着哭腔,“是燕王殿下……”
刘彻大惊,“你给朕说清楚,落水的是谁?”
“陛下,是燕王殿下,是燕王殿下……”
子夫以为自己听错,猛地给了春晓一耳光,怒道,“胡说什么!这种话都敢捏造,不要命了是不是!”
春晓一边捂着脸颊一边哭着道,“夫人,奴婢怎敢乱说……”
子夫拼命摇头不想再听下去,踉跄着便要往外走,“不可能不可能……这怎么可能……择儿活得好好地……他一定还活着……一定还活着……”
“子夫!”刘彻见她走远,一把拉起春晓,疾言厉色道,“你给朕说清楚,究竟是怎么回事!燕王怎会落水丧命?”
“奴……奴婢也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清早奴婢去司膳局传早膳,路过碧落池时发现众多人围在那里……”刘彻听她言语哆嗉说不清楚,松了她的衣领便匆忙追了出去。
子夫大步迈进椒房殿时,里面一片死寂。
她看到地上被盖着白布的尸体,周身都被裹住,她想也不想便上前,一把掀开上面那层泛黄的白色布料,一张惨白的脸一下子进入她的视线,刘择的全身已经浮肿,脸部更是肿的厉害,眼皮紧闭,头发上还沾着水草。
“择儿——”
她只觉得自己的五脏六腑都快要碎裂,眼前所有的景象全部都幻化成刘择生前的模样。她讨厌过他,憎恶过他,但终究,他是她的亲身骨肉,如今忽然这样死得这样仓促,悲痛或是懊悔都不足以让她神志清醒,她大声喊着他的名字,可惜一声声的喊下去,直到喉咙嘶哑,面前的孩子再也不会醒过来。
直到有人将她扶了起来,那人一句话也不说,只是任由她嘶声痛哭。她终于被强行带离到一旁,刘择依旧躺在那儿,她仿佛伸手可触,可惜很快,一切都成幻影。
皇后始终脸色颓败地坐在上方,看着下方死去的孩子,一言不发,甚至是面若死灰。她想不到,再也想不到。
终于,凝然的一句话引起众人的警惕——
“陛下,燕王的脖子上有绳印!”
子夫哭得肝胆俱裂,听闻这话,挣脱刘彻猛然指向上方的皇后,“是你,一定是你!是你害死我的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