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女子一身黑色袍子, 黑暗中脚步走的尤为缓慢。四周皆是举着火把的侍卫，他们几乎都是面无表情，就像是一尊尊没有喜怒哀乐的铜像。这里是廷尉府的大牢, 当她一步步向它靠近时, 心里已然完全感受到自里面散发出的幽深发霉的气味。
一名女官早已守在入口处, 见着那黑袍女子微微请了安, 小声道, “夫人放心，都已经安排好了。”
黑袍女子正是子夫，她点点头, 起步向里面走去。沿着一条慢慢向下的楼梯，原本的一丁点月光也逐渐隐没在下方暗无天日的牢笼。西娘举着火把在前面为她引路, 子夫走的目不斜视, 尽管这里弥漫着各种血腥的气味。
远处的一个小室中, 躺在地上的是一个奄奄一息的人，确切地说, 那是一名女子。她的背部似乎是被烫伤过，走近时能闻到一股浑浊的焦味。脚步声渐近，那女子蜷缩在草堆里的身影挪了挪，双眼透过散在前额的发丝看到了不远处伫立的两个人。
“娘娘……娘娘您来救奴婢了！”她仿佛是看到生的希望，欣喜若狂的爬到牢门的那一侧, 拼命的伸出手希望有人能拉她一把, 对于生命的本能, 她用尽微弱的不堪一击的力量去敲打着坚固的牢笼。
子夫冷冷的看着那女囚, 最终伸手接过西娘手上的火把, 抬步渐渐向前走去。
火光的映照下，女子的脸愈加清晰, 那是一张不同于皇后的脸，瘦削，苍白，眼中似是一眼望不到头，漆黑的慑人心魄。她连连向后退却，惊恐的叫出声，“怎么是你？娘娘呢，娘娘怎么没来！”
子夫淡淡露出一个笑容，眼中却是冷意迫切，继续举着火把上前，“容真，你的皇后如今自身难保，怎会分心来救你？”
“不！不会的，娘娘一定会没事的，她一定会来救我的！”
“真是可笑，你对皇后那般忠心，可是我一想起那日在椒房殿她对你的所作所为，我可真替你寒心！”
容真刷的抬起脸，“卫夫人，你的孩子不是我杀的！”
“可是……皇后却是一口咬定是你杀的，你一向对她那么忠心，这次何不替她承受了呢？”
“不……不，不是我杀的，真的不是我！”容真忽然上前，紧紧抓着子夫的手腕，“你要相信我，我没有杀燕王！”
子夫看着她片刻，终于，她的脸庞慢慢靠近，“你不想死，是不是？”
“是！”
“那我有个法子，可以让你不要死，不知道你会不会答应？”
容真听罢立刻警惕起来，猛然缩到后方，“你要干什么？”
“你不想死，皇后就要必死无疑。”
“你……你是想要我指认皇后娘娘？不行，单不说我与娘娘的主仆情分，况且我又不曾亲眼看到过娘娘对燕王痛下杀手，我不能……”
子夫连笑了数声，“你可真是天真，主仆情分？容真，你难道忘了皇后拿你当垫脚石的时候，那样说的不容置疑一心要你死的样子了吗？那时的她何曾想过你们的主仆情分，她不过是在需要你的时候将你养在身边，不需要你了就叫你随时替她去死！”
容真有些愣住，皇后那日在皇上太后面前对她的指控历历在目，她曾想过一万种状况，最后的结果莫不如自己服侍皇后，一同陪她进冷宫，可她再也想不到，皇后会毫不犹豫的想用她的命去填换。
子夫缓缓道，“我现在可以给你两条路，一条是皇后与你都要死，另一条是，皇后死，你活。”
容真惊讶万分，“你说什么？”
“我说什么你听不懂么？这两条路唯一的区别在于，你活或者死，这两个结果只在你一念之间，选错了就再没有人会来救你。”
一段漫长的寂静，子夫听着火焰的兹兹声，心中却是十分平静。她用手拨弄着一旁铁锅中早已烧红的炭铁，忽而笑道，“这个东西滋味怎么样？”
容真的背部似乎忽然疼了起来，一阵接着一阵，火辣辣的痛楚，简直都快将她的五脏脾胃烧焦殆尽！她摇了摇头，脏乱的脸上是由犹豫渐渐转化成心狠，甚至有一瞬间她的脸是抽搐的，下巴一直抖个不停。“我不要，不要再受这个！”
“你不要，那是自然，谁愿意受皮开肉绽之苦呢？你看看关在这里面的每一个人，他们的命没有人会来搭救，而他们也只能在这里受苦到死！你不怕死，可是你父母家人呢，这事必定是株连九族的，他们得陪你一块儿去死。如今你与这些囚犯不同，放在你眼前的就有这么一个机会，错过就是永远的错过。”
容真向前走了几步，口中嗫嚅着，神色却是迫切，“可是，我的指认真的有用吗，我不是证人，根本没有亲眼见过……”
“燕王这件事暂且不谈，我眼下需要你向皇上太后说明的，是另一件事，这件事你一定非常清楚。”
“……什……什么事？”
子夫渐渐将火把靠近，一股火热的气味扑面而来，她目光紧逼，看着容真一字一句道，“你老实说，刘升究竟是从哪里来的？”
此话一落，容真大惊失色，惊恐着抬起脸，看着子夫说不出话来。
“看来你一定很清楚了，此事事关皇家血脉，你可不要指望瞒过去，皇后笨，可你不笨，你应该知道一旦此事被抖落出来，皇上会作何处置？”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
子夫冷笑，“你方才一定奇怪，为什么那两条路皇后都要死，现在你该明白了吧？”她接着道，“你长期跟在皇后身边，她的心思你应该比任何人明白，息姬当日产下的是男婴还是女婴，还有，息姬到底是怎么死的？这些你都应该比任何人清楚，是吗？”
容真的心里仍有一丝怀疑，微微抬起眼皮，小声道，“……夫人，我真的……可以逃过一死？”
“这只在于你怎么做，”子夫起了身，走了几步又停住，道，“现在你的命不过就是地上的一只蝼蚁，能救你的，只有我。”
——
凝然看着子夫有些不解，问道，“为什么一定要通过容真的指认呢，咱们手中有当初息姬留下的荷包，这足以证明皇后的所作所为了。”
子夫反复看着那卷羊皮，道，“息姬当时还未生产，心中仅是明白‘若为男，则为男，若为女，必为男’，所以，当日她产下的孩子究竟是男是女，只有皇后明白，还有就是皇后的贴身侍婢。”
次日，长信宫内。太后抱着升儿端坐在上方，刘彻则是站在一旁，睥睨着下方被带上来的容真，皇后更是从通光殿被押送至长信宫当面对质。今日是最后的机会，皇后心中上下游移不定，若是今日容真咬牙替她将所有的事情都承认过去，那么她即可安然无忧。
“陛下，妾身今日来时忽然发现一件东西，想呈报给陛下。”子夫命凝然将那羊皮呈上，一边道，“去年冬日，息姬妹妹曾送妾身一只万字荷包，当时妾身并未在意，这些妾身感慨息姬妹妹早亡，仔细观察荷包时却意外发现里面竟包了这一张羊皮。”
刘彻慢慢展开，大惊，刚欲查问，下方的容真匆忙磕头道，“陛下，太后，奴婢全部都招，全部都招……燕王真的不是奴婢所杀，奴婢更是从来没有在娘娘面前提过要除去燕王的事！”
皇后怒目，吼道，“贱婢，你居然敢歪曲事实……”
“让她说，”刘彻放下手中的羊皮纸，道，“你还知道什么，今日尽数当着朕和太后的面说出来！”
“是……燕王殿下去世前的前一晚，因为惹小皇子大哭不止，皇后娘娘十分生气，怒斥燕王殿下，还叫他在当晚去长廊下罚跪，当时奴婢还劝娘娘天色太晚，只怕殿下会吃不消，可是娘娘却说‘他是活得不耐烦了’……”
皇后听到此言脸色铁青，挣扎着就想上前去撕容真的嘴，刘彻严令侍卫将其押住不能让其动弹。
“……后来半夜奴婢还是不放心，偷偷去长廊上瞧了一眼，可是未曾发现燕王殿下的踪迹，当时还四处寻找，后来走到碧落池那边，忽然发现燕王殿下……”容真说着便大哭起来，“奴婢当时吓坏了，不知道殿下是不小心掉进去的还是……还是另有所因，奴婢什么都不敢说，只得匆忙跑了回去。”
“你当时为什么不叫人？”
“奴婢以为……以为是……因为奴婢之前听过娘娘的愤怒之辞，娘娘又是奴婢的主子，奴婢自然不能声张……”
“一派胡言！”皇后双手被人捆着却依然大骂不止，“当时本宫说的只是气话！你这个贱婢……贱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