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门宫地处长安郊外, 车輦行进到那里时已经将近傍晚。子夫坐在里面随着马车虽是一路颠簸倒也算是心平气和,身旁的凝然则一直紧皱眉头,一直劝着她回宫。
长门宫是一座太不吉利的宫殿。当初若不是子夫与平阳还有田蚡联手陷害, 太后也不会一怒之下命人暗中解决了馆陶的性命, 这也间接导致了后来刘择的被抢走甚至死亡。一座宫殿, 牵扯了这样多的人命, 子夫心中自然是不愿去的, 况且现在还住着陈阿娇这样的废后。只是,她仍是心有不甘,对于阿娇, 她恨的太迫切了,太后与刘彻顾及她的地位, 可子夫不在乎, 她只要报仇, 解心头之恨。不去桥陵便罢,对她自己来说也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出宫前你通知卫青了吗?”
凝然点头, “夫人放心,不管怎么样都要保您的周全。”
子夫撩起窗帷往外瞧了几眼,一眼望去皆是树林还有丛生的灌木,天色渐晚,夕阳的金色余晖染上孤零零的树枝, 更显突兀与寂寥。马车渐渐减缓了速度, 最终车夫一声束马, 车缓缓停下。
这座宫殿不算大, 却是装饰十分精致, 宫门处有侍卫把守,一踏入便能望见高台上的那方承露盘, 金漆覆盖,水波自四周流出,因此时是冬日,有些水滴已经结成了细小的冰柱。主殿门紧闭,四扇紧紧阖起的雕花木门高大而又空洞,偶尔一两名宫女从里面出来,子夫能看出她们脸上的无奈与自认的时运不济。
这便是长门宫了吧,看似富贵精致,实则落寞萧条。关于这座宫殿的来历子夫也是一知半解,以前她只明白这原本是馆陶建来与小情人董偃的度假场所,可后来为讨好武帝,便以董偃的名义奉上这座别墅,后来才被赐名为长门宫。馆陶大抵再也想不到,她为她的女儿早已准备好了墓穴。
殿内空旷,并无多少人影。子夫隐约可见那女子面容颓败的坐于上方,听见下方的脚步声,她倏然醒悟过来,抬起头,那是一张依旧倔强凶狠的脸,“大胆!见了本宫为何不行礼!”
子夫目露微笑,屈了膝,“妾身卫子夫拜见皇后娘娘。”
“哈哈……”阿娇的面目狰狞了许多,跌跌撞撞的起了身向她走过来,阶梯太多,她走的极为缓慢甚至一度停滞,骇人的笑声阴戾而惨淡,一声接着一声,传遍大殿的每一个角落,“卫子夫,卫子夫……你终于来了,本宫在这里等了你这么多天,你终于来了!哈哈……”
子夫在下方打量了她一眼,心里估摸着她是不是已经疯了,试探着问,“不是娘娘今日叫我来的么?娘娘不记得了?”
“胡说!本宫怎么会不记得,本宫是皇后,整个后宫都是归本宫管的,你算什么!”阿娇上前一把抓住子夫的领口,目光逼视,“皇上只是一时之气,等皇上一定会放本宫出去的,到时候本宫一定让你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子夫轻轻捏住她的手指,继而用力将她的手扔开,笑道,“陈阿娇,不要再做你的皇后梦了,皇上没杀你已经是格外开恩,你还是自己安分点,说不定还能多几年活路。”
阿娇扶着那方桌案,目光低埋在臂弯,声音沉闷,“你这个贱人,当初宣菀楼的一把火为什么没将你烧死!居然让你有命进了宫,还为皇上生下皇子……我那时就该禀明祖母直接将你除去,若是你早就死了,我何必落得今日下场!”
“人各有命,你想要我死,我却偏偏活给你看,因为,我要等着你死在我的前面!”子夫笑着寻了一处坐下,问道,“你还记得,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么?”
阿娇慢慢抬起头,看着子夫,冷笑道,“我才不相信母亲是被董偃杀的,他没那个胆子!”
“不,大长公主的确是为董偃所杀,董偃起初以为自己受命于皇上,所以不惜痛下杀手,他到死都不知道,真正给他命令的人是太后。”
“我知道皇上不会在那个时候杀我母亲,他要动手早在那之前就动手了,皇上心中顾忌,可太后却不会顾忌,放眼宫中,能伪造皇上旨意的还有几人?”阿娇悲笑了出声,“我早明白母亲死在她手里,可我仍要装作什么都不知,因为我要报复,我要有朝一日你们所有人都去给我母亲陪葬!只可惜,人算不如天算,我终究是时运不济……老天爷不长眼……”
阿娇忽然上前几步,紧紧扣着子夫的手腕,瞪着眼睛,“我告诉你,你的儿子不是我杀的,容真那日说的没错,我的确是要他去罚跪,但我从来没想过要杀他,我不知道他脖子上的绳印是哪里来的,总之,我没有勒死他,更没有将他扔进碧落池里!”
“我知道。”
阿娇的声音顿时收住,愣愣的看着她,“你说什么?”
子夫眉目浅笑,再度说了一遍,“我知道,我知道择儿不是你杀的。”
阿娇怒意丛生,“那你为何一口咬定是我?你不去找真正的凶手为你儿子报仇,何必一定要赖在我头上!”
“凶手,报仇?”子夫忽然笑了出来,“你不如想一想,这整个后宫之中,除了你,还有谁敢杀刘择?”
阿娇定了半日,所有人的脸顿时在脑海中一划而过,她忽然觉得头痛,猛然抬头看向子夫,她的笑容诡异而安详,那一刻,阿娇只觉得自己身体一下子被雷电击中,瞬时动弹不得,颤抖着指向子夫,眼中仍是不敢相信,“是……是你?”
“你终于聪明了一次,想明白了?”
“不……不可能……他是你的亲生儿子,你怎么会去杀他!怎么会……一定不是……一定不……”
“他是我的儿子,可是却完全被你洗脑,视我为仇敌,三番四次对我重伤,虽说母不与子计较,可偏偏我是睚眦必报的人,他今日还这样小便会这样狠心,来日若等他大了,岂不是成了我最大的绊脚石?”
“你可知道,每一次我看到婠儿手臂上的那道无比丑陋的疤痕时,我就提醒自己,绝不可以心软,但凡我退让了,我身边的人就可能一刻没了性命!你在那木剑上抹了毒,你要我孩子的命?那好,我便用世间最毒的方法去要你的命!”
“那晚你要他出去罚跪,这对我来说岂非最好的时机?我从来不敢去想我的孩子临死前挣扎的样子,因为那样我的心就像被刀片生生的割下来,疼的会让我受不了,但我依然没有住手,因为我的孩子虽然身体流着我的血,心却再也不属于我,我今日不杀他,他日后必要我的命!”
子夫慢慢起身,冷笑道,“偷换皇嗣不会要你的命,杀燕王也有可能被你逃脱,那我何不借着这个机会将这些罪行一并放到你头上,我就不信你还能安稳?”
外面黑幕笼罩,殿中只燃着少数的烛火,幽暗无比。
渗人脾脏的安静像是一只随时可以吃人性命的魔鬼,叫嚣着在这个殿中游离。
阿娇无力靠着墙边,听着方才的话还以为自己在做可怕的梦,可是抬头,那女子依旧在她面前,笑容恬静,温和,但即便如此却无法掩盖这张面具下掩盖着的丑恶的嘴脸。这个女子,如今只能用可怕来形容,她的心太狠了,太狠了……
“你何必告诉我这些,永远埋在你的心里不是更好么?”
子夫缓缓上前,蹲在她的面前,紧盯着她的眼睛,柔声道,“因为,我想让你死个明白。”
阿娇恍然睁大双眼,“你说什么!”
“是你今日要我来见你的,我可不能白来,不带走你的命,我怎么对得起今日的舟车劳顿呢?”
“你放肆!皇上都说过不杀我性命,你敢!”
子夫仿佛是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半响才收敛了笑意,“放肆?真是好笑,先前我是给你脸了是吗,你真还以为自己是不可一世的陈皇后呢?你也真是笨,你以为皇上想保住你的命?你错了,真正保住你的是太后,可是你应该清楚,我最是喜欢和太后作对了。”
她拿出一把匕首,锋利的刀尖寒光闪烁,阿娇大惊,“你要干什么?你疯了……你疯了!”
子夫笑了一声,忽然,匕首直转而下,猛地刺进自己的左腹而下,顿时,血很快渗了出来。她捂着自己的伤口,将那几盏蜡烛一一点上帷布,地毯……很快,火苗迅速飞窜,沿着帷布一路爬向房顶,屋内浓烟四起,前殿渐渐陷入一片火海……
阿娇吓坏了,挣扎着便要爬出去,口中一直喊叫着“我要告诉皇上……我要告诉你皇上!卫子夫你这个毒妇……”子夫安静的站在她的后方,猛的将匕首从自己的身体抽离,接着便扔了出去,直直的刺向她的后颈。
卫青一直带兵守在宫外,忽然见前殿的屋顶冒出巨大的烟柱,夜晚之中火光四闪,他惊觉大事不好,“快救火!”待他冲进宫门时,凝然正不停地敲打着殿门,几乎快哭出来的叫喊声,“夫人,夫人,你快把门打开……你快把门打开……”
砰的一声,卫青忍着浓烟的呛鼻一脚踢开殿门,敢想寻找子夫踪迹,却忽然听到门边地呼救声。他猛然转身,一眼望见在门边已经奄奄一息的子夫。
“姐姐!”
火势越来越猛,他前脚刚把子夫抱出来,后方的一块横梁已经忽然倒下,迟去片刻便要葬身火海。凝然吓坏了,一边帮子夫捂着伤口一边随着卫青将她扶到马车内。
卫青怕她睡过去,一路上一直喊着她,子夫意识实则清醒,却又佯作模糊状,口中呢喃了几声“卫青”……
——
长门宫的那场大火将那里的一切都烧了个干净,不知几日后,子夫挣扎了许久终于醒了过来,左腹依旧有些疼痛,但她并不在意。凝然大喜过望,对一旁的宫女道,“快去通知卫大人,说夫人醒了!”
子夫的神色清冷,眼神有些怔忪。看了看凝然,又低头看了看自己的伤势,忽然,她低声笑了出来,渐渐的,她的笑声越来越大,甚至连自己都无法收住。
凝然吓坏了,赶紧上前扶着子夫欲倒下的身体,“夫人,您怎么了?您不要吓我……”
“凝然,你还记着太皇太后曾经叫我立的誓言么?不争后位,不害皇后,否则便叫我长子不得好死!”子夫的眼中弥漫出血色,笑容寒冷而又讽刺,“哈哈……誓言?……居然真的应验了!我的择儿死了……她也死了!她们母女终于死得干净了!”
她忽然紧紧握着凝然的手,带着满足而又凄凉的笑,“咱们终于出了气了!过了这么久,我从未忘记过报仇,她们害了你,害了我,甚至害我的女儿,还有当初枉死的雁儿……我尽数都还给她们!”
凝然忽然哭得厉害,看着子夫的模样更是心中悲戚不已。
子夫的笑声渐止,目光平和许多,像是看着眼前的一团空气,幽幽道,“大长公主,当初宣菀楼的大火没能烧死我,今日,长门宫的大火却将你女儿烧死了……让她去地下好好陪你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