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夫走的有些漫不经心, 神情有些恍惚,凝然扶着她,“娘娘, 您为何不进去?咱们不容易来了……”
“本宫想了想, 还是不进去了, 皇上本就心情烦躁, 若是本宫去了岂不叫他更加生气, 参汤已经有了一碗,本宫还是不要多事了。”子夫一时觉着胸口郁结,见着王夫人那一刻, 她竟有种自己老了的错觉,那个女子, 她还那样年轻, 而自己如今已经是二十八岁, 在这个时代,是否真的比不上那些蓓蕾初开的女子了。
中谒令在后方疾步跟了上来, 问道,“娘娘为何不进去?奴才好些日子没见娘娘过来了!”
子夫听闻此声,渐渐停住脚步,并未转身,只道, “有劳中谒令大人, 将这碗参汤给皇上端去吧, 这里面入了其余的药, 对皇上的身体大有裨益。”
“娘娘为何不亲自送去, 皇上若是见了您一定会更加高兴的。”
“不必了,劳烦大人不要向皇上提起是本宫送来的, 若是叫他知道了,说不定瞧都不愿瞧了。”子夫深沉叹了口气,“凝然,我们走吧。”
中谒令一时愣在那方,看着皇后逐渐远去的背影,心里着实一阵为难。他自然是不知道刘彻此时就在他身后的不远处,仔仔细细瞧见那一幕的。
凝然小声道,“皇上就在后边儿看着呢,娘娘方才为什么不转身?说不定这下和皇上一说话就好了。”
子夫走了数步,喉咙竟有些哽咽地说不出话来,她忽然握着凝然的手,“凝然,不知是怎么了,方才虽说做给皇上看,可是心里却难过的很,本宫向来不是这样的。”
凝然微微低了头,半响才道,“娘娘,恕奴婢直言,娘娘上次只怕是伤透皇上的心了。”
“所以,本宫再也无法挽回了,是吗?”子夫的目光有些木然,呆呆看着园中的花草树木,像是自言自语,“卫子夫的大幸真的要结束了吗。”
凝然抬头,“您在说什么?”
这方,中谒令将参汤端到刘彻的面前,刘彻只是静默地看着,并不说话,面色暗沉,叫人捉摸不透。
“皇上,您方才既然在后面都看见了,怎么不叫住娘娘?”
刘彻忽觉疲累无比,闭着眼睛靠在软榻上,“朕不知道,过去这么久了,朕还是怕见她,一看到她,朕……”他沉声半响,终究说不出一句话来。
——
公元前127年秋,承德宫内王夫人的哭声几近虚脱,子夫却是在外殿平静无比,甚至面容有些憔悴,她终于明白太后曾对她说过的,皇后与姬妾不同,是,的确是有大大不同的,不管她多恨一个女子,不管那个女子夺去她丈夫多少的宠爱,作为皇后,她仍然要悉心去照料这个女子的生活以彰显仁德。
而今,内殿的产房传来婴儿的哭声,王夫人的声音也渐渐淹没在孩子的哭声中。子夫仿佛听到有人惊喜的叫声,“皇后娘娘,是皇子,是位小皇子!”她觉得可笑,这样好的消息告诉她做什么,难道她这个皇后要为如今有孩子去争夺据儿的宠爱而高兴么?
这些日子据儿生病了,昨夜里发了高烧不退,她彻夜未眠,听着外头滴答的雨声,忽然觉得这个宫廷是这样的冷漠与清寂。这是她从来没有过的感觉,从前的一切像是怎么抓也抓不住。
她勉强撑起精神,吩咐着下面人,为孩子举行喂乳礼,皇上仍在前朝,她又派人赶紧前去向皇上通知。产房内,王夫人面色疲累而苍白,可是笑意却是掩藏不住的,她靠着方枕,接过子夫递给她的孩子,那么小的孩子,是她这一生的依靠。
王夫人即便说话没有多少力气,却不肯在子夫面前示弱,轻轻挑了眉眼,“妾身敢问娘娘,陛下何时过来?”
子夫温婉一笑,“本宫已经差人去报了,陛下很快就会过来,你如今刚生产完,自然是养好自己身子为先。”
混混沌沌,她也不知自己究竟说了什么,心里记挂着的是此时还生着病的据儿,对着王夫人和她刚出生的孩子,她根本无暇顾及,也无心顾及。她就这样一步步地走着,眼前的那道门槛像是怎么也跨不过去,整个犹如被一座大山压着,瞬间,只觉得天旋地转。
她似乎又回到那个城门口,那个她一辈子都铭刻在心的地方,四周无人声,只是环绕着飘散不尽的烟雾。似乎是混沌未开的清晨,却又像是迷离朦胧的傍晚。她的脚步急促,一边喘着气一边拼尽全力向那个那个方向奔跑。那时的她还是一个女孩儿,从不是什么夫人,也不是皇后,她只是想着去救人……对,这是一次重来的机会,她只想着刘定的马车,还有他辗转在手的玉箫……
这是一次漫长的旅途,从古至今,由生至死。她气喘吁吁的站在那个方位,可是放眼望去,除了烟雾,四周空洞无一人。没有马车,没有士兵,甚至没有虫鸣鸟叫,大地一片安静。她焦急万分,找遍每个角落,终于,似乎有脚步声渐渐传来,远处的树林中,她隐约见到那个十分熟悉的背影,他那样安然的走着,不急不慢。忽然,他像是感觉到什么,停住脚步,慢慢转过身,看到远处的女子。子夫以为是刘定,可是当她看见那张脸时,却惊讶的叫出声,皇上——刘彻露出清冷的笑容,继而转身离开,越走越远……
“皇上,皇上……”
她的手臂被人使劲握住,猛然睁开眼,像是梦还没醒一般,怔怔的望着眼前的男子。
刘彻的脸色有些捉摸不透,没什么表情,只简单问了一句,“做噩梦了?”
她有些迟缓,意识还不很清晰,只是反复想着自己现在的情境,他怎么会在这儿,怎么会来这儿的……
“臣妾记得方才还在承德宫的,怎么现在……”她环顾四周,不知何时自己已经睡在了椒房殿。
刘彻起身道,“别让自己太累了,王夫人的事你以后不要太过操劳,朕自会叫人安排。”他的语气依旧很冷淡,甚至不愿多看她。
子夫长发落在肩上,无力地抱紧膝盖,隔着厚厚的被子,目光有些涣散,她不会感觉不到刘彻的疏远,只是现在她有一种回天乏力的无奈,似乎自己不管做什么他都不会再回头看自己一眼。
“臣妾明白,多谢皇上关心。”
刘彻远远地望了她一眼,她身子缩小成一个点,被掩盖在帷帐下,他什么都看不清。她方才在梦中叫他,他却不敢相信,也许,她即便在梦中都是恨自己的,既然长时间都是自己自作多情,那就从今天停止吧,他是刘彻,是大汉的皇帝,他从来不能让自己拘泥在后宫。眼前这个女子已经为你生育了四个儿女,你也应该满足了是不是,你只让她安安稳稳地在宫中呆下去,那就可以了,这样对吗?
他忽然觉得自己的脚步异常沉重,许久,终究是回头,他问她,“子夫,朕到底是做错了,是不是?”
“这么些年,朕对你全部都做错了,是不是?”
她慢慢抬起头,望着远处的男子,一瞬间,他也不再向当年那般年轻自负,轻微张了张口,“陛下……”
“当初韩嫣对朕说,你的眼睛里有他一眼看穿的东西,是隐忍,是躲避,是惜命,他说,你的心思朕不会看透,一辈子都别想。朕不信,朕本就是多疑的人,可却偏偏一次次的告诉自己,别人可以不信,但惟独你,朕要深信不疑。”
刘彻的声音带着凉意,“当初朕与你便立下赌约,一年未到,以你服输而告终。朕一直以为赢了,可惜,朕也仅仅赢了赌局而已。子夫,你告诉朕,这些年,哪怕是有一刻,朕是在你心里呆过的?”
子夫苦笑道,“可是,臣妾现在说什么皇上也不会信了。臣妾不想死,臣妾想好好活着,当初在浣衣局,这是臣妾唯一想的东西,臣妾没有倔强的资格,就连皇上您,很多事情也是迫不得已的,更何况臣妾?”
刘彻听后,问她,“活着的人,永远不如死去的人,是么?”
“陛下拿这个来问我,那对陛下而言呢?不管是过去,还是将来,陛下做的永远比我过甚。”
韩嫣,王夫人,李夫人,哪个不是先刘彻离去的,独独卫子夫多寿多辱,最终为皇帝所厌弃。
“父皇!”婠儿不知何时跑了进来,小脸皱起道,“父皇好久不来看我,父皇这阵子都去哪了?”
子夫道,“婠儿,不准这样说话。”
刘彻看着婠儿天真可爱的脸,心中不由得纾解许多,这是他最疼爱的长公主,还有诸邑和石邑,据儿不过才一岁多,自己怎会只顾着与他们的母亲置气,汉宫再大,姬妾再多,这个他经营至今的家却不能风吹就散了。
子夫缓缓起身,脸色显得苍白,道,“婠儿,以后对你父皇说话不可无法无天。”
“无妨,婠儿是朕的女儿。”刘彻对婠儿笑了笑,“妹妹们呢,将她们都叫来,今日朕在这里用午饭。”
子夫心中一惊,不可置信地看着刘彻。
婠儿心中暗道大功告成,看来关键时刻还得她亲自出马,立马抱拳道,“女儿遵命!”
刘彻望着她远去的欢快背影,嘴边的笑意却未敛去。子夫依旧愣住的模样,看着他愈发看不透彻。她身子此刻微弱,扶着屏风的一边,看着刘彻一步步向她走来。他看着她无血色的唇,心中轻叹一口气,伸手轻轻揽住她,她又瘦了许多,很快便隐没在他宽大的衣袍中。
“子夫,这件事到此为止,咱们以后都不提了。朕将不开心的都忘了,你也忘了,好不好?”他轻轻闭了眼,“咱们如今儿女承欢膝下是上辈子修来的福分,朕不想这样前功尽弃,你也不想,是不是?”
子夫埋在他怀里只觉得喉咙酸涩,她没哭出声,心里喜忧参半,一时间浮现在她脑海的却是据儿的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