鸢儿皱了眉头, “他一向服侍在父皇身边,怎会来含丙殿?”
刘据并不惊讶,只道, “你先进去, 自原先中谒令易大人调离之后, 此人已是父皇心腹, 他来自然是与父皇有关。”他对下人道, “让他进来。”
苏文年纪不过三十岁左右,脸面白净,做事利落, 善于讨好,在武帝晚年时深得信任。他前脚刚踏进太子宫, 后腿便赶紧跪下, “奴才拜见太子殿下!”
刘据坐于殿上, 抬眼问道,“苏大人一向服侍在父皇身边, 不知父皇的身体近日可有好些?”
“回殿下,皇上身子好多了,近日赵侍中在殿中为陛下开炉取丹,陛下上午刚刚服下几粒。”
“哦?那丹药效果如何?”
苏文低着头不敢抬起,只回道, “那药物香气刺鼻, 陛下服用后只觉神清气爽, 实乃神药也!”
刘据点头, “这倒是好, 那苏大人前来是有何事?”
“哦,奴才前来是向殿下传皇上口谕, 要殿下即刻前往宣室殿。”
刘据心中明白,走至殿门时,他停住脚步,“苏大人,依你看,那丹药的可信度到底有几分?赵道人的话又有几分可信?”
苏文微微愣住,“奴才……奴才不敢质疑……”
“你常年伴于父皇左右,自然是聪明人才能走到今日,聪明人自然知道什么是好什么是不好,什么路能走什么路应该规避,日后你在汉宫的日子还长着呢。”
刘据转过身,看着若有所思的苏文,微微冷笑道,“我时常担心的父皇的安危,明知这丹药朱砂有毒却不敢明言,生怕反被父皇怪罪,如今父皇求仙心切,这些自然听不进去,今日我便想向苏大人讨教一番,如何才能让父皇停止服用这些毒物?”
苏文想了半刻,太子的话他终于有些明白,他神色收敛了几分,看向左右,低声道,“赵道人只怕不是仅为帝幼子弗陵谋个日后封国那么简单。太子若有心,只怕得借陛下之手亲自除去此人。”
刘据笑道,“苏大人果真是识时务,我倒没有看错你。”
“说来也是那赵氏兄妹不自量力,以为借着那些神仙鬼道能操纵皇上,竟想与殿下和皇后娘娘斗,”苏文微微低头,“殿下定是日后圣君,奴才自当为殿下效力。”
夜更时分,刘据踏入宣室殿,刚进殿门便闻到殿内刺鼻的香气,他见着内殿的龙塌前是一座有一个人高度的鼎炉,上方的青盖留了几道缝隙,内里的炉火正烧着旺盛,不时冒出袅袅白气,一名方士装扮的男子正于炉前打坐,口中念念有词。
“儿臣拜见父皇。”
刘彻正倚在榻上看近些日子的群臣上奏的文书,见刘据来了便放在一旁,只道,“太子来了。”他微微转过头,“赵道人,你先下去。”
那方士睁开眼,暗地打量了太子一眼,继而极是恭敬的退下。
“朕看了你批的奏章,不错,”刘彻指向其中一封,“关于公孙敬声挪用军饷,你倒是没有手软。”
刘据颔首,“儿臣秉承父皇法家思想,用人不唯亲,亲人犯罪则更不可免,父皇龙体欠安,又将监国重任交予儿臣,儿臣自然不能叫父皇失望。”
“好,”刘彻颇为满意,抬头,见刘据的眼中似有泪水,问道,“何事如此伤心?”
刘据微微低了头,“儿臣只是想到父皇的身体,所以为父皇担忧。”
“难得你如此孝顺,朕很欣慰,”刘彻神色有些怔忪,忽然问道,“朕有些日子没见皇后了,她近来身体还好么?”
刘据连忙道,“母后多次想来面见父皇,只是从前钩弋夫人对母后说,父皇炼丹期间不能有妇人之辈打扰,母后想着钩弋夫人是那样仙人似的人物,说的话自然是可信,所以母后顾及父皇安康,迟迟不敢前来。”
刘彻听罢并没有言语,半响才道,“皇后是一国之母,怎会是一般女流之辈,赵氏是造次了。”
刘据退下后,苏文悄声道,“陛下,奴才听闻椒房殿的黄门官奏报,娘娘担心陛下安危,日夜寝食难安,倒是钩弋宫的赵夫人心情愉悦,成日与小皇子游戏于园中……”
刘彻心中有数,示意他不必再说。
——
钩弋夫人的确很美,容貌胜过子夫先前见过的任何一个女子,她远远望去如同一朵盛开的红莲,清新脱俗却又不失妖娆,发髻高盘,肤质细腻,只微微上了妆容便像是从画中走出来的美人。怪不得刘彻只一眼见她便对她的离奇身世深信不疑,这样人间少有的美人,哪个能抵触?
她的脸色却是很冷淡,坐于下方,怀中抱着不过几月大的刘弗陵,眼神甚至有些倨傲。在一群渐渐老去的宫廷妇人之中,她的确是一枝独秀,所以,即便是对着上方的皇后,她都有资本去骄傲和睥睨。
原本还是安静的椒房殿忽然被一声哭声打破了寂静,子夫循声望去,刘弗陵原本还是安静地躺在他母亲的怀里,这会儿却哭声惊人,扭动着身子不安分。
李姬笑道,“小皇子想必是饿了!”
子夫吩咐凝然,“将羊乳端下去吧。”
凝然领命,踱步走向下方,她的眼神一直不离钩弋夫人怀中的孩子,小心翼翼的将漆盘放在案上,微微笑道,“夫人,给小皇子用点羊乳吧。”
赵氏哄着怀中的孩子,眼皮并未抬起,口中哄了好几句“弗陵不哭”,直到孩子微微安分下来才抬头,眼神微冷,却也带着笑,“多谢凝姑姑,多谢皇后娘娘。”
凝然起身便要离开,赵氏却将她叫住,她微微扬起嘴角,道,“有劳凝姑姑,能否帮我一把,我腾不开手。”
“当然可以。”凝然将漆盘中的羊乳双手端起递了过去,只是赵氏费了好大的劲才抽出手来,恰逢接过的那一刻,凝然松手,啪啦一声,羊乳的热气蔓延在孩子襁褓之上,继而是孩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赵氏心疼不已,抱着孩子又哄又哭,冲凝然道,“小皇子若是被你烫到了万一,你就等着受死吧!”
凝然意外,还未来得及辩解,却听得外头一阵脚步声,她忽然惊觉,那身影是如此熟识,皇上为何偏偏在这个时候来了!
刘彻还未进殿便已听得了哭声,他沉着脸看向一屋子跪在他面前的人,甚为不悦,“到底是怎么了?”
钩弋夫人刚欲说话,却叫子夫抢过话头,“陛下息怒,方才是凝然不好,不小心将羊乳打翻了,这才引得孩子哭声不止,臣妾代凝然向夫人致歉……”
“不,陛下,方才明明是赵夫人蓄意陷害奴婢,奴婢原本以为她稳稳当当地接过,谁知奴婢刚转身赵夫人便狠心将羊乳打翻在小皇子的衣被上,奴婢真是无辜啊!”
钩弋夫人颇为恼怒,刚向辩解却被刘彻打断,“弗陵年幼,朕不希望有人借着孩子来构陷他人,皇后向来仁德,钩弋夫人不得无礼,你带弗陵先行回宫。”
“陛下……”
“朕叫你回宫!”刘彻脸色带着愠怒,看也不看她。
待钩弋夫人悻悻离去后,众姬妾也心惊胆战不愿多留,纷纷离开。刘彻坐定后,子夫在一旁笑道,“皇上何必动气,这些事臣妾早已见多了,臣妾都不气,皇上何必介怀。”
刘彻只是安静坐着,眼神似乎是苍老了许多,“子夫,朕是不是越来越任性了?”
子夫心中咯噔,转而笑问,“陛下何出此言?”
“朕也不知怎的,越是老了,就越是想留住些什么,所有的一切都怕失去。”
“赵道人不是为陛下炼制长生不老的丹药么?陛下服用后自然便会回到壮年了。”子夫的神色微淡,并不愿多言。
刘彻转眼,见她始终低着头,神色恭敬,不由得苦笑,“朕也不知自己是错了还是对了,更不知有些东西是该信还是不可信,朕也怕一切都是徒劳,可但凡是有一丝希望朕也不想放弃,最怕的是,一丝希望最后也成空。”
“皇上是开始怀疑钩弋夫人与赵道人了么?”子夫抬头,打量着刘彻的神情变化,试探出口,“皇上是觉得,他们不可信?”
刘彻笑了数声,只道,“来日方长,朕总会看得清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