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陈茜把脸转向我,疑惑着:“云光辛是谁?”

我笑而不答,立刻要往府邸正门。

他出手拉住我,非要追问到答案才肯放手:“是什么人?到底是什么人?”

反正这事光明磊落,也用不着隐瞒,我成全了他,告诉他:“和住南院里的那个一样,他现在也是我拜把子的兄弟!你可放心了?”随即快步赶往正门。

刚一打开门,就看见一瘦长的身影,我叫他一声‘三弟’,他回过头来,对我露齿一笑。

我惊奇他此刻出现在这里,立刻问道:“不好好在建康呆着,怎么来了?”

他一脸怪不好意思的模样,说:“你跟二哥都来了,我一个人在建康也过得没有意思,就过来争几顿饭吃。”

“你怎么就知道我在陈府?”

“我不知道,只是试着撞撞运气,没想到……”

没想到真是撞对了是么?我心底里不由折服于他的好运气,想他千里迢迢地从都城赶来,定然很是辛苦,便私自做了主:“进来吧!站在外边太难看了。”

他有些顾虑,片刻都不肯移动双脚,说道:“这会儿可是我主动上门,可不像从前那样,陈茜会乐意么?”

后果,我不愿多想,一心只担心兄弟,回他:“你先进来。”

他评了我一句:“大哥果然是恃宠而骄!”大度地迈出步子,随我进到了陈府,到院子里的一处坐下。

用了茶水,他向四周随意望了一望,说:“这宅子真比以前美多了,他升官升得也挺快!只是不知那脾气改了没?”

我坐在他的对面,抿着唇,对此不承认亦也不否认。

云光辛伏在四方石桌上,面朝我,自顾下了断言:“我猜肯定改不了,除非让他再投胎一次!只怕,就算让他再投胎几次,还是一个样子。”

“我看,定是你上辈子跟他结过仇。”我听了,出语。

他一愣,不明白我的用意,问道:“为何?”

我解释道:“茜未曾欠你家债也未曾害过你家,你从见过他一次面起,总是说他的不是。”

云光辛微急:“我……我说的是自己的心里话,一见他,心里就觉得他不是个好东西。”小心翼翼地瞅了瞅我脸色:“大哥,你可不要怪我这张嘴。”

我微露一抹笑:“你是我兄弟,爱说什么我不拦你。”指着他,又指回自己,“我只当,你是在嫉妒我。”

云光辛表现出不服,脱口:“我才没有!”

发现他无意中暴发出一丝激动,我稍稍得意:“有没有,看脸色就知道了。”

他苦冤道:“大哥,我真的……”

适时一阵脚步声传来,止住后,又是人声扬起:“阿蛮……!”

听是陈茜的声音,我抬头望去,果然见他站在前方三米之外,不敢怠慢,立刻起身迎上去。

他冲我笑道:“你忘了一件东西。”随即掏出那块玉制佛牌项饰,旁若无人地替我戴上。

我嘿嘿笑了,回头望了一眼云光辛,恳求他道:“能不能再在南院加一个人?”怕他不高兴,自顾退让一步,“大概不会呆太长久。”

他望向我身后的云光辛,想了想,忽然皱起眉:“这人,似乎有些面善。”

我一阵惊愕:“你记得他?”

他又想了一回,摇了摇头:“见过的人实在太多,除了打过交道的,在我眼里都是一个样子的。”

原以为事隔两三年他还会记得曾经在他府中捡过便宜的男子,孰知是我抬举了他。一面不如长相守,一面过后,有心才能记住彼此,无心的话,即使旁人再多番提醒也是记不起那一个人。

陈茜,大概就是那个无心之人吧!

当务之急还是在南院加住一人的事情,我催问他:“让他暂且住下,行不行?”

他板起脸来:“南院是家将所居之处,上回是看在他是军人的份上才让住的,这一回,这小子看上去像是大市中来,无名小卒怎能住我府上?”

我对他摆起正色:“他是我拜把子的兄弟,当初说过有难同当有福同享。”

只不过三两句,陈茜已不耐烦了:“上回那个,你是这么说,这回这个,你也是这么说,你到底哪来这么多拜把子的兄弟!”

“就两个而已啊……”

“你怎么能随便跟别人拜把子结成兄弟呢!”陈茜满脸不悦:“你怎么不先好好替我想一想再做决定?万一他们拿跟你的关系要挟我可怎么好!”

“他们才不是这样的人呢!”

陈茜一本正经:“你有多认识他们?人心是猜不透的!”

我转过身,心里很难受,也气他的不近人情,铁着一张脸不愿再搭理他,想要马上离开。

这一举动,他看在眼里,在我快要移步之际拉住我的手:“我这说的也是实在话!也是在为你好!”

我轻哼一声,不屑道:“你只是在为你自己好!既然信不过跟我有交情的人,就不要拦我,让我自己去给他一个安身之所。”

他拉着我不放,害怕重蹈覆辙再度失去我,最终甘愿退让一小步:“府里地方大的是,偏院里,你爱让他住哪里都随便罢!不过,我可不会给他饭吃。”

我回头:“稻米饭不行,麦饭粟饭总可以吧?荤菜不行,素菜总可以吧?”

他松开手,眼眸里总是一片无奈,勉强应下:“行,一碗加一盘,不能多给,我府上的饭菜可不是让人白食的,这已经是看在阿蛮的面子上能给的了。”

我心里暗骂他吝啬,却已尽了力,不能再次迫使他改口,只得接受了。

偏院不着人迹,四面也不近美景,只有杂树杂草丛生,我带云光辛进入那里,踏上那块糟杂之地,满心歉意道:“这次要委屈你了,实在没想到他这会儿变得这么不近人情,要是吃不饱,我把我的那一份加给你就是了。”

云光辛嘻嘻笑开了,丝毫不介意:“我也一向很随性,住在何处,吃些什么都无所谓,有住便可,有吃便可,何必多做强求。”他仰面望着碧蓝的天空,“何况,这样才算是真正的自由。”

我奈何不了他,也只有跟他一起进屋,替他收拾一番。当往一人高的灯柱上加上蜡烛罩上红布灯罩后,云光辛塞了一件莲花灯给我,并且说:“如你所愿,现在终于做好了。”

他在建康之时,特意花钱买来了漆和绳索,用漆将它的外表描绘点妆,把绳索穿过顶端的孔则是为了方便提拿这盏灯。此灯的上部八角很奇怪,不再是我上次所见的那样似屋檐翘角,已换成了孔雀,灯身八面亦雕有菩萨,灯座如故,为莲花。

“好看!真好看!”我一边瞧着一边赞不绝口:“如此巧夺天工,三弟的技艺怕是天下第一了!”

本该是得意几番,云光辛却恰恰不以为然:“这不算什么,我爹才厉害,那时候还被朝廷请去刻大佛呢!不过……”

“不过什么?”见他忽然沉下脸,我起了疑惑。

他顿了顿,继续把话往下说:“……就是因为去刻大佛,不甚从高处跌落,摔死了……”

“那你家里,就只剩下你跟你娘?”

“哪里呢?我从来没有见过我娘,我爹不在了,此后一直是雕刻师傅养我的。”

“她也是……因病而故的么……”

他摇了摇头:“才不是!她是生是死,我也不知道,只是听说,我娘……是南方一个偏僻荒村里的巫女……”

虽然不是头一次听说这世上有巫术,有会使巫术的巫女,但听自己兄弟道出至亲的人是巫女的事,终是使我忍不住吃了一惊。

云光辛注视着我的神情,嘿嘿笑了:“其实,我倒是觉得若是这是真的话,也算有趣,没有权势但却与平民不同,多少也能风光一把。”

他的确与别人稍有些不同,人人都在这样一个性命不值一个钱的世界里日夜担忧,苟且偷生着,怕战争怕鲜血涂地,可他竟不是如此。北方之国总是与这里连年对峙如仇,他没有害怕,更从未担忧过,每日总是过着自在逍遥的日子,让人觉得他的来处应是世外之源。

再次瞧了一眼手中的莲花灯,我不再打听他家里的事,转而扯别的,问:“你已经在它里面刻上名讳了么?”

他轻点下巴:“嗯!刻上了‘韩蛮子一家’。”转瞬间,又纳闷起来,“韩子高多好听,为什么非要刻原来的名字?”

“我爹习惯了这么叫,这名字是他当初想了三天三夜才想到的。”

云光辛听罢,一个忍不住,噗地一声笑了出来:“三天三夜就起了这么个不好听也不起眼的名字来?!我实在是佩服你爹了!”

我平静道:“大概是,我一出生就很顽皮,我爹觉得只有这名字最合适就定下来了,他老人家没念过书,诗意的东西自然是不懂的,觉得顺口就行。”

他难以置信地打量了我:“可我觉得大哥温雅如君子,一点也看不出跟‘顽’字扯上干系啊!”

我大笑起来:“是因为我长大了!”

人一长大,什么都变了,所想的事情,所奢望的事情,甚至所作所为,都与从前大相径庭。我至今还记得,我很小的时候,常常存心把好事破坏,惹急了爹和娘,但他们总是因为心疼我而没有出手打过我一次,我甚至曾躲藏在稻田里,让他们在田里焦急得找寻了一日。

每每想起来,也总让人觉得那不是自己,而更像是一场梦。

人,长大以后,知道了什么是生,什么是死,什么是善,什么是恶,知道自己的所求所欲,不会再像很小很小的时候那样因为无知而显得无忧无惧、天真欢乐。或许,一个人活在这世上,永远最欢乐且肆无忌惮的,是在这年幼之时吧?

如今它是梦,如今自己眼前之及、身处之地……才是现实。

我只是很幸运地,又能够拾起年幼时的无忧与无惧,在这个残酷无情的现实里像鱼一样自在地过着幸福的日子,至始至终因为身边有一个能让自己的心在慌乱中镇定下来的并且能保护自己的人。

“唉!不说了,我也该回正院去了。”心里想到他,就想回去多陪陪他,我便不再逗留,说了最后一句,即刻出屋。

他在身后追问:我要怎样才能见到二哥?”

我回他:“偏院距离南院不远,你可以自己去的。”

他存有一丝担忧,说道:“私自乱跑,万一被陈茜逮个正着怎么办?我可得罪不起他啊!”

我安慰他:“他不会去的,那个地方他只会遣下人去,正院才是他呆的地方。”步子一迈起,真正地离开了偏院这个地方。提着莲花灯到了正院的一个庭,我远远地就看见陈茜的背影。

他要去往何处,我心里没底,也猜不着,索性就跟着他,一直跟着进到了另一个小庭,亲眼见他打开了一间屋子的门进去了。

我跟上去,尾随着步入那屋,悄悄地掀起里房的帘子,一看,才知道这里原是他烧香拜佛的地方。

一面墙上有一个佛龛,他站在佛龛前上了香,转过身来的瞬间发现了我,面露欢喜:“你怎么跑来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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