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149 立储
柯依达公主觐见皇帝的消息很快在皇宫与国务省中传开,而与此相应次日一早,柯依达公主便重新回到国防部理事,三天后皇帝病情渐好,也开始主持重要的国务会议。
持续半个多月的诡异气氛终于开始变得正常起来。
这令国务省上上下下都不约而同的松了一口气。
人们猜测中的,一些重大变故都没有发生,只是在军方内部,略有了些人事的微调。
比如新任神鹰军中将亚伯特·法透纳开始代理部分副军长职权,而原军法处库里迪·凯瑟上校则被擢升为少将,填补了因他调动而空出来的军法次官的位置。
“恭喜你如愿以偿,库里迪少将。”
午后的阳光刺眼,透过厚厚的窗帘射进来,有金色的尘埃在光束里舞蹈。亚伯特坐在办公桌后望着特地过来拜访的新任军法次官,异色的双瞳里波澜不惊。
而他的这位前下属,也并未升职而有一丝沾沾自洗,维持着一贯以来的恭敬沉着:“都是托亚伯特大人的福,大人的知遇之恩,下官没齿难忘。”
“言重了,我不过是试着推荐了一下罢了,若你没有相称的能力,也是徒劳,不过——”亚伯特话锋一转,“你能否借此在家族中获得一席之地,就要看你自己的本事了。”
“请大人放心,下官定会竭尽所能。”
年轻的军法官立定敬礼,额前银色的碎发刚好盖住湖绿色的眼睛。
亚伯特轻抿唇角,声色不露。
忽而转了话题:“不过我仍不大明白,你为何要选择我,而不是直接向安瑟斯殿下效忠呢?”
库里迪沉默了一下:“下官是家族的旁支,一路走到今天,其中所经历的,想必亚伯特大人更能够理解。安瑟斯殿下武勋卓著,可他是光风霁月之人,为人君者,总有些不方便的事情要旁人替他去做。”
亚伯特垂下眼睑,瞳眸里有怎样的神色不为人知,只沉吟了良久:“你的心意我明白了。”
他抬起眼来,目光却变得犀利:“既然如此,愿你早日得偿所愿,当然,不要忘了你对我的承诺。””
“愿为您效劳,大人!”库里迪再次立定敬礼,声音不大,却坚定有力。
亚伯特点点头,这军法官便告辞退了出去。
他出门的时候,奥利维亚正好进来,擦肩而过之后,扫了一眼本不该出现在这里的军法官的背影,微微皱了下眉:“他怎么会在这里?”
“刚升职过来问候一下昔日的上司罢了。”亚伯特示意她带上门:“怎么,你看不惯?”
“没什么。”奥利维亚摇头,只不过是暗卫的本能,让她嗅出同类气息的时候,有些许的不快罢了。
亚伯特亦不再深究:“我如今接手了林格副军长部分职权,但暗卫和情报营,仍由你负责,接下这段时间,加派暗谍,严密注视西南和中央两大军区的动向,不要放过任何蛛丝马迹。”
“是!”奥利维亚应声,顿了顿,砂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锐利的锋芒,“是有什么事要发生了吗?”
抬起头来,但见面前金发的年轻人不置可否,并没有太多的言语:“暂时,还不能透露,只是,前番那些变故,西南那边值得警惕。”
奥利维亚深深吸了口气,暗自咬了咬下唇,仿佛是在掩饰眸中情绪。
身为弗洛亚家族的后人,自幼在暗卫与谍报一道中跌打滚爬,对于那些暗处不见天日的龌龊,她早已习以为常,并且拥有异于常人的洞察力,仅仅只是透露一些只言片语,便足以让她窥得先机。
更何况,这其中还有林格·弗洛亚的血仇。
亚伯特看在眼里,微微皱了下眉:“奥利维亚少将?”
“没事。”她回过神来,淡淡地道,“我即刻去安排。”
金银妖瞳的年轻人沉默了一阵,他这才想起,即便是从很多年前开始,眼前这女子便在酷烈的冰原与他并肩作战,经历无数的血肉厮杀,练就了冷酷而坚强的心性,可说到底,也不过是个二十出头的女孩子而已,况且,还是个刚刚失去了至亲的女孩。
他的眼神缓和下来,斟酌着词句,想要说些什么,对方却已经恢复了一贯淡漠的表情。
倒是奥利维亚看着眼前的人,原先的军法官制服,已经换做神鹰军军装,肩头银色十字闪耀,异色的双瞳深沉如浩瀚的夜空。
她沉默了很久,想起前几天的夜里他惊悉真相之时那金银妖瞳里一片的狂风暴雨,不禁仍是有些忐忑地开口:“亚伯特……你如今——”
亚伯特很快反应过来她问的是什么,只略略扯下嘴角,不只是苦笑还是讥讽:“已经确认过了。”
“那——”
亚伯特许久没有说话,半垂着眼睑,似乎汹涌着诸多复杂的情绪,却终究只是别开眼去,轻描淡写地道:“不过是个没有名分的私生子而已……”
“亚伯特——”不知为何,奥利维亚直觉里反感这样的说话,一时间却无法辩驳。
亚伯特却平静下来。
“我没事。”他淡淡地道,见她目光探究地看过来,又补充道:“是真的没事。”
奥利维亚看他平缓的表情,不知为何,松了口气。
亚伯特站起来,转身拉开窗帘,白花花的阳光撒满一地。
“虽不能马上坦然接受,但我清楚自己该做什么。”
他将手插在裤袋,迎着骄阳抬起头来,满头的金发光影斑驳:“下午我出去一趟,不会太久。”
这一天是亚伯特第一次来到慰灵地。
多少帝国军人长眠之地,坟前的青草枯了又长,黄沙磨去石碑的棱角,连同那些篆下的铭文也有些模糊不清。
亚伯特站在前任帝都军长官的墓碑前,望着石碑上头已经有些模糊的黑白小像,伫立良久。
他也不知为何要来这里,或许只是鬼使神差。
卡诺西泽尔,英年早逝的帝都军名将,他经手的每一场战役都军校当做经典的案例不止一次的分析,他的画像挂在军校的走廊里供后辈们瞻仰。
从军校时代起,亚伯特便将他的每一次经典战役分析记得滚瓜烂熟,却从未如此近距离地审视过他。
尽管那人,已经长眠地下。
“柯利亚回廊一战,明明是可以全身而退的,却落得这样的下场。”他低着头喃喃地道,嘴角勾起一抹淡淡地讽意,“你说,是不是愚蠢呢?”
周围很静,没有人回答他,坟前的衰草在风里摇曳。
他自嘲的笑了下,终于不打算再待下去,会转身来,却看到不远处有人一袭帝都军的军装,静静地看着他。
帝都军副军长贝伦卡菲尔纳。
四目相对的时候,彼此的眼中晃过一丝讶异,很快又心照不宣的交错开去。
亚伯特脚步微顿,却没有停下来,擦着对方肩头而过。
却听身后有声音传来:“他不是愚蠢,只是坚持了他自己认为该坚持的事。”
亚伯特停下来,没有回头:“所以呢?”
“他是不止一次将整个军队带出死地的人,再没有人会比他更珍视每一个普通将兵的性命,你也是从下级士兵一步步地上来的,你该知道这对底层的士兵来说是何等重要。”贝伦卡深深吸气,缓缓道,“每一年他的祭日,这里都会铺满鲜花,那些因为他而生存下来的人,是不会忘记他的。”
亚伯特垂下眼睑,没有说话。
贝伦卡看着他的背影,却又叹息了一声:“不过,你的质疑也不是没有道理,他对得起所有人,唯独……对不起你。”
若卡诺尚在,想必如今已是驸马亲王,这孩子也该是天生贵胄,享尽荣华,也不至于沦为不名誉的私生子,刚出世便被迫离开生母,历经种种艰难困苦,一步步走在风口浪尖。
亚伯特微微一颤,不知为何心中竟觉得酸楚,在袖口里攥紧了拳头,却是咬紧了牙不在说什么,大踏着步疾行而去。
贝伦卡看他的背影消失在远处,心头有无尽地怅然。
“不论怎样,你今日能来,他都该是高兴的吧……”他回头望向冰冷的石碑,“是吧,大人?”
周遭空寂无人,唯有黄沙散漫,拂过碑前的石刻,似是无声的回答。
很快便迎来五月的七军会议。
刚刚经历过一场叛乱,这次会议便注定不会轻松。
一连串整顿清洗的内部文件堆满每一位军长的案头。
当然这还不是最重要的,皇帝在会议结束的时候,突如其来地颁布了册立储君的诏书。
授予帝都军军长安瑟斯·亚格兰公爵大公爵位,并册其为亚格兰帝国皇太子。
没有征求国务省任何的意见,直接加盖皇帝玺印颁发,并在次日即刻举行了立储大典。
如此的迅雷不及掩耳让诸位军政要员感到措手不及。
然而鉴于安瑟斯皇子在连续几次风波中不俗的表现,他们一时还找不到任何反对的理由,虽然惊愕,但大多数的人还是平静的接受了这一事实。
至此,一直暗流汹涌的储位之争终于尘埃落定,倒是叫不少围观政局的人暗松了一口气。
当然,这样的结果并非所有人都乐见其成,在加冕大典中几乎被忽略的米亥鲁皇子,在典礼结束之后回到索罗家私邸,便顺手砸了一只琉璃茶杯。
海因希里·索罗公爵冷眼看着他:“这般沉不住气,难怪陛下选了安瑟斯,而没有选你!”
“舅舅!”
米亥鲁不甘心地看他,海因希里却是置若罔闻,他坐下来细品手里的浓茶,眸色沉郁。
说实话以目前来看,米亥鲁的表现确实不及安瑟斯来得优秀。
他少年自负,遇事又不够冷静。
但海因希里常年在西南驻军,显然也不可能时时提点着他。
公爵在心里叹了口气,皇帝既然已经做出选择,那么势必要在大限之前尽可能地为自己的继任者扫清障碍。
对于身为皇子的米亥鲁,皇帝或许还会留有几分骨肉之情,而对于其背后的索罗家,可不会有任何情面。
即便他此时想要收手,也已经来不及。
他只能将家族的存亡,寄托在眼前这个年轻人身上。
海因希里放下茶杯,正色看着米亥鲁:“我听说,陛下过几日打算离宫休养,点了两位皇子随行?”
“是。”米亥鲁闷闷的点头,显然心思不在这上面。
海因希里沉思了片刻,抬头望着头顶雕刻精致的天花板,隔了很久,方才道:“米亥鲁,陛下既然已经择定了储君,那么今后定会为了安瑟斯限制你的权力,所以,你要么老老实实做个闲散的贵族,要么——”
他刻意顿了顿,却听米亥鲁已经迫不及待地打断他:“不必说了,舅舅,要我屈居人下,如何甘心?!何况,将来安瑟斯登基,他就能饶得过我?”
海因希里不动声色,收回自己的目光,复又拿起手边的红茶:“你若不想为人鱼肉,那么,就按照我说的去做。”
茶水雾气氤氲上来,模糊了他的眼睛,却仿佛酝酿着久违的风暴。
立储大典刚过,皇帝便动身前往博尔瑟芬的温泉行宫疗养旧伤,国务省所需批示的文件也一应送往那里,随行点了新任的皇储安瑟斯大公以及另一位皇子米亥鲁公爵。
而前来参加会议的各路军长,也开始陆续离开帝都。
海因希里前来金盏花宫辞行的时候,柯依达正好难得从军务中脱身,终于想起来去过问一下她从西南带回来的那位公爵小姐,于是便在宫中后苑的跑马场上消磨自己的下午茶时间。
如今安瑟斯伴驾去了行宫,教习她骑射的人换成了亚伯特法透纳。
一头利落短发活像个男孩的少女表示十分不满:“我要安瑟斯哥哥,不要你教我!”
“皇储殿下正在行宫伴驾,哪来的空闲你?”亚伯特面对这位来自西南的公爵小姐显然没有那么好的耐性,冷冷一挑眉:“你要学就赶快,不学拉倒!”
少女碰了一鼻子灰,委屈地扁起嘴,却又不甘心就这么罢了,只得老老实实在亚伯特的指点下去折腾她的弓箭。
柯依达看她倔强的样子,不经意地扬了扬嘴角。
海因希里则无奈地摇头:“小孩子心性,见笑了. ”
“不。”柯依达摇头,“我已经很久没见过这样有趣的女孩子了。”
能被柯依达公主评价为有趣的女孩子,那就绝不是寻常意义的名媛淑女。
海因希里有些哭笑不得。
“看来我还是把她带回去的好。”他道,“在公主殿下这里,只怕会离淑女的标准越来越远。”
“她在西南生活了这么多年,也没见你把她教导成你姐姐那样的贵族名媛。”
柯依达看了他一眼,斟了一杯红茶递过去。
海因希里一时语塞,许多这些年来他确实对自己这个女儿疏于管教。
然而把她继续留在帝都,对于他而言,显然不是什么好的选择。
他接过茶杯,清清嗓音:“以往下官忙于军务,确实疏忽了,不过眼下家中已有妻子,自会好好教导她。”
“你的那位新婚夫人啊……”柯依达回忆了一下那位年轻的公爵夫人,“倘若她这个魄力降住这丫头,也不至于在婚礼闹那么一出了吧?”
海因希里沉默下来,她看似闲聊玩笑,说话却是绵里藏针,无懈可击。
他的眼底微微一沉,只低头喝茶,不再开口,隔了很久,方才放下茶盅:“柯依达。”
他直呼她的名字:“如今储位已定,你又何必如此?”
柯依达倒是没有料到他如此直接,缓了缓,方才道:“储位已定,可你的心定了吗?”
她的目光犀利,直刺眼底,海因希里沉吟了一阵:“怎样才算心定?”
柯依达没有马上回答,只是看着跑马场来回驰骋的少女,和负手而立的金发青年,目光幽远,仿佛想起了许多往事。
良久之后,她方才缓缓开口:“海因希里,当年我们并肩作战,九死一生,才有了今日帝国的强盛,可如今,我们都已经老了,有些事,是时候放下,交给那些年轻的后辈了……”
她的声音平缓,却有无尽的苍凉之意,海因希里静静地听着,没有再说话。
午后的阳光投落他的眼底,光影交织,晦暗不明。
后辈吗?
他将目光投向跑马场上金发耀眼的青年军官,短短数年,从一介校官直升至中将,且跻身帝国权力中枢,确实是后生可畏。
他迎着阳光,微微眯起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