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依达只身一人出现在索罗私邸的时候,并没有穿码一身显眼的军装,只是换了一身利落的便服,在外头加了一件深蓝色的斗篷。
她掀起斗篷的帽子,露出精致但肃冷的容颜时,海因希里楞了很久。
“我没有想到,你会这么快过来。”他看看墙上的钟,距离那位副官离开,只过去了三个小时,“看来,我的推测是真的?”
柯依达面沉如水,声音淡漠:“你说够了?人呢?”
海因希里笑了下:“这么急?你不问问我请你来做什么?”
“在与你谈任何交易之前,我要确认他的安全。”
海因希里收敛了笑容,冰蓝色的眼里有莫测的光,在她的身上定格许久,终于侧了身,让出一条路:“好,你跟我来。”
亚伯特此刻已被转移到地下的私牢,四肢依然被套索紧紧绑缚在柱子上,药力已经渗入肌肤,游走全身,一拨接一波攻城略地,终于叫他意识模糊,暂时昏迷过去。
柯依达随着海因希里来到地牢时,正见这年轻人被绑在木桩上昏迷不醒,来时整洁的军装上衣已经被剥去,只剩下里面白色的衬衣,还沾染着之前打斗留下的血污。
灿烂的金发凌乱地垂下来,盖住了脸部的轮廓,但仔细看去,仍然显得颓败和虚弱。
柯依达屏住呼吸,控制住冲上去冲动,只冷冷地看着海因希里:“你对他做了什么!”
“这牛筋索上面的药力太过霸道,他只是承受不住暂时昏迷而已。”海因希里淡淡地道,目光落在这年轻人身上,有些意味深长,“这孩子,比我想象要优秀,为了擒住他,折损我一大批顶级死士。”
他后面的话柯依达显然没有听进去,只冷冷道:“放他下来!”
周遭的侍卫没有动弹。
海因希里沉默了一阵,方才点了点头,一旁的安诺德连忙吩咐侍卫上去解开绳索。
这牛筋索刚一解开,亚伯特便失去支撑一头栽下来。
柯依达看得分明,慌忙上前将他扶住。
只见他面色灰败,血迹斑驳,手指触及之处遍体冰凉,柯依达看得触目惊心,莫可名状的痛意在心底蔓延,看向海因希里的目光骤然蓄满怒意。
“解药!”她伸出手,向海因希里怒喝。
公爵负手站在那里,看着她发怒的样子,眼底微微暗了一暗。
柯依达见他不语,怒意更甚:“你擒住他不过是为了引我过来,如今我人已在这里,走也走不了,你还有何顾虑!”
听他这样说,海因希里眼睑微抬,终是叹了一声,从上衣口袋里摸出一个瓷瓶来,扔了过去。
柯依达接在手里,却仍是目光炯炯的看他:“海因希里,你若是敢在解药上动手脚,就别怪我同你鱼死网破,谁都得不到好处!”
“如你所说,你人已在这里,我又何必为难他?”
柯依达死死盯了他许久,方才移开视线,低下头打开瓶子,将解药喂给这怀中的年轻人服下。
须臾,他的气息开始渐次回转。
柯依达松了口气,这地牢里没有床铺,便只得扶着他在墙角的稻草堆上躺下来:“多久才能醒?”
“等药力全部代谢干净,大概几个小时吧。”海因希里看着她,“现在我们可以谈谈了?”
柯依达没有说话,亦没有反对,只是在草堆边盘膝坐下来,看着昏睡中的金发青年。
海因希里看她不语,递过一个眼色,示意周遭的副官和侍卫退下,地牢里便只剩了三个人。
“柯依达。”海因希里神情复杂地看着她,“你可知道,你刚才的样子,像极了护犊子的母兽。”
仿佛旁人再踏入她领地半步,她变要冲上来将他撕碎。
柯依达垂了眼睑:“你不就是算准了这一点,才敢如此大胆行事吗?”
“其实刚查出这件事的时候,我也很诧异。”海因希里不置可否,却仿佛是想起了许多往事,“想不到当年那个孩子,你终究还是把他生了下来。”
“当年,你就用他来威胁过我。”柯依达突然觉得有些讽刺,“想不到今时今日,你仍然用他成功地要挟了我,海因希里,你还真是知道我的痛处。”
“那是因为……”海因希里叹了一声,有些五味陈杂,“我比旁人要了解你。”
“所以。”柯依达一顿,抬起头来,“你想怎样?”
海因希里不防她如此直接,楞了一下,摇头:“放心,我不会动你,我不过是要你在这里呆一段时间。”
“安瑟斯已经是名正言顺的皇储,且手握一方兵权,我在与不在,对他并不会有太大的影响。”
“储君之所以贵重,不过是因为一个名分,可古往今来,也多的是来不及坐上那个位子便死于非命的皇储。”
海因希里漫不经心地道,柯依达眯起眼,目光却变得凌厉:“你在行宫,做了什么安排?”
“就算是一方重镇诸侯,手握重兵,也不是无懈可击,不然你这位权重一时的枢机卿又怎么会乖乖地待在这里?”海因希里没有回答,只是缓缓道来。
柯依达抬头看他,审视的目光如军刀一般落在他的身上,良久,终于放弃似得叹了口气:“海因希里,看来你是不肯回头了?”
“事到如今,我可有回头的余地?”海因希里反问,“储君已立,接下来便是要为他铲除一切障碍,你敢说我索罗家不是首当其冲?”
“我不是没有给你过机会!”柯依达抬高声线,“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背后使的那些鬼蜮伎俩,行政部那个书记官是什么来历你以为我没查出来!”
海因希里脸色微变。
“海因希里!”她抬头直视他的眼睛,一字一句,咬牙切齿:“你指使手下蛊惑娜塔莎觊觎御座,自己躲在背后坐收渔利,这就是你为臣之道!”
她声色俱厉,海因希里却平静下来。
“柯依达。”他语气平缓地道,“你的指控,并没有证据。不然,你也不会放任我至今了。”
“海因希里,你如今,享公爵衔,掌一方重兵,为封疆大吏,你的姐姐贵为宠妃,帝国二十多年来,可有亏待于你?”
“帝国没有亏待我,可这也是我赌上性命,披肝沥胆,半生戎马挣来的!”海因希里长身而立,地牢里昏暗的灯光在石青色的头发上流泻,交织着斑驳的光影,“权力之争,如逆水行舟,不进则退,柯依达,你我都没有退路,不是吗?”
他看她一眼,湖色的眼瞳沉如深潭。
柯依达突然觉得有些无力,沉默下来。
身旁昏迷中的亚伯特突然开始辗转反侧,面部表情显得扭曲痛苦。
柯依达心底微乱,握住他的手,抬头看时,海因希里倒是十分镇定:“放心,只是药力开始代谢,难免有些不舒服,熬过去就好了。”
他回过身,不再看她:“距离他醒来还要几个小时,你大可考虑一下,是否要配合我,重新扶持一位储君。”
他转身出了牢门,很快变传来铁锁落下的声音,在空荡荡的走廊里回响。
柯依达看着他远去背影,想起二十多年前第一次见到这位索罗少爷时候的情形,年少华美却又深不可测的侯爵少爷,曾经一同并肩战斗开拓帝国历史的战友,在历经无数战火的洗练与权力的角逐后,终于站到了她的对立面。
她垂下眼睑,深深地叹了口气。
身边的亚伯特开始睡得不大安稳,时常辗转,急促地喘息,额头与背脊冒出细密的冷汗。
柯依达看了许久,缓缓伸出手臂,扳过他的身体,将他揽到自己的怀中。
她整个人沉静下来,仿佛是感受到怀中的安定和暖的气息,这年轻人的气息似乎一时变得平缓起来。
柯依达看着他的睡颜,一时间仿佛时光流转,恍若回到那年战火纷飞的哈得堡,她抱着刚刚出世的婴儿轻声细语地哄他入睡。
心底坚不可摧的地方无声塌陷,她轻缓拍着他的背脊,轻轻吟起久违的安眠曲。
这一刻,这地牢里没有帝国的公主,也没有神鹰军年轻的新锐,只有母亲与她血脉相连的孩子。
安瑟斯冲进皇帝的寝宫时,火势已经从行宫西南边角蔓延到寝宫前面的庭院。
寝殿里却是空空荡荡,不见人影。
“别找了,父皇不在这里。”
正惶惑间,身后却传来洋洋的声线,他回头看时,米亥鲁正姿势慵懒地靠在寝殿的柱子上,双手抄起在胸前,表情懒散,漫不经心。
安瑟斯眼瞳一紧,手里已按在佩剑之上:“你将父皇如何了?”
“放心,父皇只是晚饭后去了后山的温泉,这火一时还烧不到那里去。”米亥鲁轻笑道,“倒是你,安瑟斯哥哥,尊敬的皇储殿下,还是担心你自己的安危吧。”
他话音未落,半空里已有数十枚暗器从四面八方袭来,直逼他的要害。
“殿下小心!”
凯伊一声惊呼尚未落地,安瑟斯已经纵身跃起,身形展动腾挪,避开凶刃,周遭已然杀出近百名黑衣死士,刀剑出鞘,将他二人团团围在中心。
“看样子,你是特地在此等我。”安瑟斯深吸了口气,整个人却已经镇定下来,环顾四周,冷笑一声,“看来海因希里·索罗公爵,还真是喜欢暗算别人!”
“没办法,安瑟斯哥哥武勋卓著,手握一军兵权,我若是要与你争锋,只能动别的脑筋了。”米亥鲁毫无愧意,“今天你死在这里,就当是护驾心切,反而不幸葬身火海,这样我也好向父皇交代。”
先是在行宫之中纵火,诱使他匆忙闯进寝宫,同时在寝殿周围设伏,布下死士杀手,要取他的性命,这样他安瑟斯死于非命,一场大火烧过,也只当是他这位新晋的皇太子殿下时运不济葬身火海。
而仅剩了一位的男嗣的皇帝陛下,即便有所怀疑,也再无其他的选择。
米亥鲁作为帝国仅存的一位皇子,顺利成章,便可成为帝国下一位的储君。
果然是一条好计!
安瑟斯在心中冷笑。
自“维斯特动乱”以来,他便知道自己这位异母弟弟早已将自己视为眼中钉,只是一直隐忍着没有表露而已,如今终于彻底撕破了脸。
他垂下眼睑,摩挲着佩剑的手柄,目光在雪亮的剑身上一寸寸掠过:“米亥鲁,你打的确是好算盘,只是,你怎知道,今天败在这里的,一定是我,而不是你呢?”
他说话间,眸中猛地暴出寒光,身形跃起,剑走龙蛇,炫目的银光杀气四溢,电光火石之间,一片血光飞溅。
这一夜亚伯特一直在做梦,起先是烈火焚烧的一般灼热,而后仿佛有人将他轻揽入怀。清冽的气息充斥了周遭,却并不觉得冷,只觉得平和煦暖,如同母亲的怀抱。
仿佛很多年里面的梦境,有素衣白裳的女子怀抱着婴儿轻吟着童谣哄他入睡。
他蓦然警醒的睁开眼,昏暗的地牢,一洞青灯如豆,摇曳着映入眼底。
身体还残存着酸麻的感觉,意识一时半刻也还有些模糊,他反应了半晌,待意识渐次清明,蓦地惊觉正躺在一个柔软的怀抱之中,而裹着深蓝色斗篷的女子靠着墙角盘膝而坐,合眸养神,神态安然。
他仿佛被会什么击中,警惕地坐起身来。
“你怎么会在这里?”
情急之间竟连敬语都没有用,口气竟似质问。
柯依达缓缓地睁开眼来,眉目平和地看过来时,这年轻人终于反应过来,收敛了惊骇的表情,坐直身子,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
“公主殿下万金之体,不该来这里。”
柯依达借着黯淡的光线仔细打量他的气色,面色虽然仍显得虚弱,但已然恢复了些许血色,气息也顺畅起来,她心中略安,却也只是淡淡地别开眼去:“来都来了,多余的话就不要说了。”
亚伯特看她的脸色,虽然神态和缓淡泊,但眉宇之间有难以掩饰的疲态,蓦然惊觉,或许方才并非梦境。
他的母亲,终究还是单枪匹马来了。
帝国最尊贵的公主,如今却在这阴暗潮湿的地牢中,陪着自己失散多年的儿子,沦为阶下之囚。
他一时之间怔在那里,噎濡了半天,方道:“何必如此,不是说不会认我吗,你大可以无端扣押现役军官的罪名直接调集人马封了这座公爵府!”
他的目光灼灼,柯依达在他的注视之下沉默许久,没有说话。
亚伯特等了许久,却等不到他自己想要的答案,眸中的灼炎一点点暗下去,自嘲地笑了声:“呵,是我多虑了,以公主殿下的智计,想必……”
他没来得及说完,柯依达已经抬手制止了他,仔细凝神,已经听得牢房外有脚步声响起。
回过头,安诺德已经出现在门口,看守的暗卫打开牢门,这西防军的副官站在门口敬了个礼:“公主殿下,海因希里大人有请!”
亚伯特神情一凛,柯依达却是神态安然地站了起来。
“公主!”
亚伯特不知为何,心中一慌,拽住她的臂弯,柯依达却是淡淡笑了下,拍拍他的肩,另一只手却在他的掌心塞进一物,金属的质地,触感冰凉。
亚伯特眼波一动,柯依达已经起身走向门口。
金发的年轻人忙不迭跟上,却被安诺德横剑拦了下来:“亚伯特大人,您就不必去了。”
柯依达止住脚步,回头看了他一眼:“在这里等着吧。”
顿了顿,又对安诺德道:“你该知道,倘若他在这里有任何意外,我不会配合你们做任何事情!大不了玉石俱焚,一道死在这里!”
她说这话时声音不大,却一字一句,掷地有声,目光如电,安诺德惶恐地低头:“公主言重,下官不敢。”
柯依达看了他许久,刚才将目光转移到身后的亚伯特身上,停顿了片刻,转身走出牢门。
亚伯特看着她离去的背影,暗暗将拳头攥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