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昭秦一天到晚几乎没有闲着的时候,冬天农闲时他也一样,他喜欢给自己找活干:铡草本来是觅汉的的活,但是一到冬天他就去帮两个觅汉摁铡、续草;喂牲口本来是老吴的活,但是昭秦几乎天天去帮助老吴推粪推土……夜深人静的时候,他抚摸着自己已经背得滚瓜烂熟的书本,泪水不自觉地滑落。
父亲已经给他看好了一门亲事,女方是河南商芝商玉亭的大女儿商兰芝。商兰芝大他两岁,长得大手大脚,高挑身量,皮肤略黑。父亲的用意显而易见:让他早早成亲,早早撑起这一大片家业。商玉亭是商玉斋的堂叔伯兄弟,虽然没有商玉斋的富有,却也是方圆数得着的财主。
于广源的眼力自然是没的说,但是即使他看走了眼,于昭秦也得将错就错,在他的心底里,爹娘的话永远都是对的。
商玉亭觉得自己的闺女年龄不小了,所以催着于广源把亲事办了,于广源也早有此意,于是在于昭秦下学半年后,就先行了“纳采”之礼。
所谓纳采,《礼记•昏义》曰:纳采者,谓采择之礼,故昏礼下达,纳采用雁也。意思是男家向女家求婚,由媒妁代为转达,女家同意后,再收纳男家送来议婚的礼物。纳采礼物用“雁”。
何故用“雁”?《仪礼士昏礼》认为:用雁为贽者,取其顺阴阳往来者。《白虎通嫁娶篇》则曰:“用雁者,取其随时南北,不失其节,明不夺女子之时也。又取飞成行止成列也。明嫁娶之礼,长幼有序,不逾越也。又婚礼贽不用死雉,故用雁也。”
好在凤鸣镇不缺大雁,每到夏天,龙吟河里的芦苇长高之后,成群的大雁就在芦苇里栖宿,多有村民用土炮击之,运气好的时候能一炮击落上百只大雁。其中有些大雁只是被土炮震昏了,不久即醒。于广源就挑选了一只活的大雁由媒人带着送到商玉亭的府上——亲事就算定下了。
这桩婚事无论谁看都是门当户对,但是商家的家业是无法和于家相提并论的。
按照于家当前的财富,以于广源的节俭,即使坐享其成,五十年之内不用愁吃穿。商玉亭对这桩婚事极为满意,他不仅对于家的声望满意,对自己未来的女婿一口说不出俩好字来。
民国十五年仲春,十七岁的于昭秦和十九岁的商兰芝正式结为夫妻。赵小舟没有回家参加他们的婚礼,但是托人捎来了戒指、耳环、手镯和一百两银锭作为贺礼,河阳城里的徐家也送来了贺礼。
乡下人对于贞操看得比任何事情都重要,在儿子的洞房花烛夜的第二天早上,李氏什么事情都不做,先去儿子的洞房去看新娘身子底下铺着的雪白的褥单,然而让她失望了,雪白的褥单子干干净净连一点杂质都没有。
“许是这几天两个人累了。”李氏自己安慰自己。
但是出了十二日,雪白的褥单依旧雪白,明晃晃好像呲着牙在嘲笑李氏。李氏的脸上终于挂不住了,她开始不用正眼看儿媳妇。儿媳妇感到莫名其妙,委曲得想哭。
晚上李氏把她的心事告诉了丈夫,于广源很相信商玉亭的家风,所以不以为然地说:“别胡乱猜,背不住和我们当年一样。”
李氏的脸一下子红了,她想起和于广源成亲的那会儿,两人一人一个被窝,互不侵犯达一年之久,直到婆婆忍不住过问,这件事才漏出来。每当想起这件事,两个人又害羞又忍不住想笑。
“请谁去找他们俩弄清这件事呢?”夫妻两人犯了难为。这件事一般是由哥哥和嫂子说,可是于昭秦夫妻的辈份太高了,很难在村里找到和他们年龄差不多的哥哥嫂子。夫妻两人想了又想,把全村姓于的和姓孟的统统过了一遍筛子也没有找到合适的人选。最后,于广源说:“就让韩晋和他媳妇来办吧!”
韩晋是他们的西邻,因为老亲的关系,他称呼于广源“表叔”。
韩晋今年二十五六岁,读过五年私塾,看过几本古书,攒了一肚子俏皮话。夏天在外面乘凉的时候他就像一个说大鼓书的在街上胡扯乱侃,人群中有了他就有了笑声。有时候拉起“荤”话来把年轻媳妇们逗得满脸通红一溜烟跑回家里却又忍不住想出来听他拉呱。他的祖上曾经是地主,然而后代繁衍过盛,几百亩地分到几十户里,于是就都成了中等农民。韩晋的媳妇是山北凤凰寨的一个没落地主的女儿,从小识文解字。他们夫妻二人已经有了两个男孩,家中还有一个老爹,一家五口,日子还过得去。
因为大门口有一棵两搂粗的大槐树,韩晋又和汉朝的韩信音近,所以韩晋自称“槐荫侯”。
于广源找到韩晋,拐弯抹角地把这件事说了一遍。韩晋一听就明白了,他也曾听人讲过广源夫妻的笑话,于是大包大揽地说:“放心吧,表叔,凭我的本事,一年之内绝对让您抱上孙子。”
话已出口,忽然觉得不妥,脸一下子红到耳朵根。于广源倒是没有觉出什么来,他一再嘱咐韩晋不要告诉别人他为这事找过他。
韩晋在将军坟东面有一块谷子地,这块谷地和广源家的谷地正好相邻。这一天,韩晋一早去谷地锄草,看到昭秦已经锄到地中间了。
他来到地头,随随便便和昭秦打了招呼就开始干活了,约有半个时辰的功夫,他停了下来,招呼于昭秦:“老弟啊,歇歇吧!”
昭秦其实没有感到累,但是不好意思拒绝,于是两人在地头上坐下来。韩晋装了一锅烟递给昭秦,昭秦说不会。韩晋自己点着了烟,装作不经意地问:“老弟啊,夜来后晌(昨天晚上)和弟妹大战了几个回合啊?”
于昭秦愣了,问他:“大战什么啊?六哥。”(韩晋在族中排行老六)。
韩晋继续试探:“你小子跟你六哥装啥糊涂!”
于昭秦更加糊涂了,他着急地辩白:“我昨天晚上黑天就睡了,哪里大战什么了?”
韩晋继续深入:“我说的是你和弟妹来了几回。”
昭秦不解地问:“来什么来了几回啊?”
“做那事啊。”
“那事是什么事啊?”
至此,韩晋终于明白了昭秦两口子在这方面确实是对棒槌。要是换了别人,韩晋绝对早把那两个难听的字眼说出来了,但是他知道昭秦还是个孩子,刚刚读完圣贤书,和他说话不能直截了当。
两个人默默无语了一阵子,韩晋计上心来,对昭秦说:“我来给你讲个笑话吧!”
昭秦知道他喜欢讲那些男女之间的风流韵事,他上了七年私塾,时刻谨记圣人的古训“非礼勿视,非礼勿听”,所以婉拒道:“没时间了,六哥,我还得做活呢。”
韩晋那肯罢休,他是和广源下了保证的,于是说:“你看你看,瞧不起六哥了吧,你要是不听,六哥从此和你一刀两断!”
话说到这个份上,于昭秦只好又坐下来听他“闲聊”。
韩晋把抽完了烟的烟锅向鞋底一磕,把它装进烟包里,开始了他的故事:“从前我们村里有一对夫妻,成亲一年多了女的还不见怀孕,众人纳闷,亲人跟着着急。你猜是怎么回事?”他问于昭秦。
于昭秦哪里知道这些,他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哪里知道啊?”
“让我来告诉你吧。”韩晋接着说,“原来这两口子从来不在一个被窝里睡觉,而且睡觉时还穿着衣服!”
一席话把于昭秦说糊涂了,他迟迟疑疑地问韩晋:“六哥啊,两口子还得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吗?”
韩晋看到昭秦上钩了,屏住笑,一本正经地说:“是啊,不但在一个被窝里面,而且还要脱得干干净净,另外还得紧紧地抱在一起,否则就不会生出小孩来。”
昭秦有点不相信了:“你哄我呢,六哥,那不羞煞人了吗?”
“羞什么呀,两口子之间都是这样。”
“我不信。”
“信不信由你,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啊,老弟,你好好想想吧。”说着丢下发愣的昭秦,自顾自地锄草去了。
这一天昭秦做什么都没有心,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古训对他来说压力太大了,虽然他对韩晋的话半信半疑,但是他不敢冒“无后”这么大的风险。晚上躺在炕上,他看妻子的时候脸就有点发烧,犹豫了好大一会儿,始终没有向她提出两个人一个被窝的事来。
其实商兰芝在这一天里也受到韩晋妻子黄氏的“启蒙”。商兰芝是家里的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两个妹妹,从记事起就帮着家里干活,几乎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闲时就做女红和纺线织布,男女之事更是一窍不通。经黄氏这一点拨,她好像明白婆婆为什么对她冷淡了。
两个人虽然都有在一个被窝里睡觉的意思,但是始终没有人提出来,两个人讪讪地躺下睡了。
半夜里,昭秦被一阵哭声惊醒,他猛地爬起来,借着月光看见妻子蒙着被在哭,于昭秦慌了,急忙掀开她头上的被问她哭什么,商兰芝只是哭,不说原因。于昭秦慌了,使劲晃动着她的双肩问她怎么了。商兰芝猛地搂住昭秦的脖子,哽咽道:“我、我想要个孩子。”
下来的一切都顺理成章了,当他们两个人赤裸裸地搂在一起的时候,原始的本能让他俩无师自通了男女之间那层窗户纸。多少年来,我每当听到这个故事的时候,心中油然而生对韩晋的崇拜。如果让韩晋教学的话,那绝对是一个好教师,他用了启发式教学而没有满堂灌,他把“师傅领上门,巧妙在个人”领会得比任何人都透彻。
第二天,商兰芝的婆婆如愿以偿地看到了沾满了血污的褥单子。
最喜欢读书的于昭秦发现了世界上还有比读书更有意思的事情。
翌年,商兰芝生下了一对大胖小子,两个小家伙长得敦敦实实,虎头虎脑。“人家要出相,狗大孩子胖”,整个凤鸣镇人都这样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