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入梦

如今荣府上下早已知晓林如海升官的消息, 王夫人于房中静默许久,手中的佛珠咯吱作响,突然一声呵斥, 吓得地上的小厮连声讨饶。

王夫人道:“废物!不是说他病的不行了吗?怎么就好端端突然入京了!如今又晋了官, 眼看就要压在咱头顶了!”

周瑞家的连忙劝道:“夫人莫要动气, 教人看见可怎么说呢!”

王夫人扭头道:“当年我嫁入府里, 她凭着是老太太最疼爱的, 给了我多少气受?如今她死了倒好,偏生又让她女儿来勾引宝玉!好好的爷们如今为了一个病秧子饭也不吃,觉也不睡地往那边跑!叫什么事!”

周瑞家的从未见王夫人生这么大的气, 一时也不敢轻举妄动。只看着自己儿子跪在地上瑟瑟发抖,不觉心寒。

不一会儿, 金钏在外面传话道:“回太太, 老太太那边传话教过去呢!”

王夫人听了并不回话, 周瑞家的遂道:“太太消消气罢,老太太那边教人来请, 怕是为着林姑娘的病…”

王夫人舒了一口气,闭上眼睛,靠在半旧的靠垫上,道:“去回老太太,我近日着了风寒, 不宜见人。”

周瑞家的迟疑片刻, 忙带着周全出去, 道:“即回来了, 便多长点心罢, 别教人认出你来,去吧!”

周全忙一溜烟跑了。

此时来至贾母屋中, 见鸳鸯正好带了几位太医出来。忙退到一边垂首侧立,待走远了,方进屋,见邢夫人,王煕凤,李纨,宝玉,三春姐妹也俱从屏风后面走出来,遂说了缘由。

贾母因道:“我这二媳妇最是周全的,今儿却不巧了。”

众人皆不敢言,宝玉因说道他母亲,故要避着;周瑞家的明知却不能说;王煕凤和邢夫人也有不可多言的理由。

相持下来,唯有探春站起来缓解尴尬,道:“老太太可是偏心了,人食五谷杂粮哪有不生病的。我前儿听太太说薛姨妈家近几日要来京中久住,又赶上林姐姐病着,林姑父也在京侯旨,可是忙坏了?如今正是炎日,人又犯懒。怎的宝玉病了,老太太念在嘴里,疼在心里,太太病了,却偏又说是不是了。岂不是老太太偏心,我倒要说出来,大伙都评评理!”

贾母这才笑道:“你这个丫头,口角最像你林姑母,又知礼又利落。也不枉你太太疼你一场了。罢了,倒是我不体恤儿媳妇了,该罚。”

说着众人你一言我一语,也都热闹起来。唯宝玉苦着脸到外间小凳子上坐着。

雪雁因过来回贾母的话,刚好看到贾宝玉坐在凳子上发呆,遂问道:“二爷,你怎么坐在这儿?小心冷热交替地着了风寒。”

贾宝玉见是雪雁,连忙起身握住雪雁的手道:“好姐姐,快告诉我林妹妹怎样了?这几日太太总不让我出去,我快急死了!”

雪雁见贾宝玉抓着自己的手,浑身不自在,忙掰开了,才道:“二爷放尊重些罢。二爷还是管好自己罢,我们姑娘自然会好的。”

如果不是王夫人早已和贾敏有了过节,怎么会处处针对林黛玉?还派了春纤来监视黛玉,想起早上看到春纤偷偷跑到王夫人院子里,雪雁就恨得咬牙切齿。

琥珀因出来换茶水,见雪雁和宝玉说着话,忙拉了雪雁道:“快进去罢,老太太等着呢!”

雪雁闻言立马掀开帘子,进了屋。

先给贾母请了安,又给邢夫人,王煕凤,李纨,还有三春都请了安,才道:“姑娘服了药已然睡下了。”心里却想着自己倒掉的药会不会被发现。

原来,黛玉服的药便是会出现衰竭之态,这帮太医署的人只知道用人参吊着,除了进补还是进补。还说什么血脉不调,阴虚亏损。雪雁听着是在都是官话套话,请示了林黛玉,便趁着没人都倒在了痰盂里。

如今已是第二十日,黛玉已经衰弱的没了样子,饭水不进,只一味地出汗,身上或着渗出薄薄一层青色。

方才为了见太医,又是换衣服,又是起身睡下更是折腾得散了架似的,可不得睡过去了。

贾母闻之,忙道:“方才太医嘱咐了,切勿不能吹风着凉,你紫鹃姐姐即在那边照看着,你也过去罢,凡事皆伶俐着。”

雪雁刚要退下,却见探春站起来道:“你回去帮我们问林姐姐的好,如今因避讳着,也不能过去照看,竟是姐妹间的憾事。”

迎春也道:“三妹妹说得极是。”

雪雁一一应了,便原路回去,竟也不见宝玉,只碰到伺候惜春的入画。

刚回至屋中,见绿影拿着什么要进去,便问道:“你拿的是什么?”

绿影道:“方才入画姐姐拿过来的一册经文,说是给姑娘的。我正要去登记了收起来呢!”

第二十日,阴。

林如海早已命人自去收拾了府邸,好在一切皆是现成的,倒也不费事。如今好歹只陪着黛玉,一应的饮食行动皆亲自过了目的。但林如海毕竟是个男子,哪里懂得黛玉心中的所感,所思,所想。

看着黛玉神色倦怠,只当是药力所致,一味地询问无果。

还是雪雁看得明白,遂道:“老爷熬了许久,该回屋歇着才是。姑娘如今身子越发的弱,老太太已教人现将明予堂也收拾了出来,供老爷方便照料呢。”

林如海好歹也是久经官场的人物,哪里听不出雪雁话里的意思,再加上上次娇姨娘投毒之事,更是多亏雪雁提醒,便对她越发信任,稍微嘱咐了黛玉几句方离去。

雪雁见林如海走远,连忙掩了门,跑到黛玉身边问道:“姑娘可是有什么放不下的?”

黛玉被撞破心思,苍白的面庞上掠过一丝尴尬,复又腹中绞痛,痛苦神色表露无疑,只一味攥了被角隐忍不发。

雪雁忙扶起黛玉,哭道:“姑娘可要撑住,再剩一日了。”

黛玉抓住雪雁的手,颤抖着道:“若是我去了…”

雪雁闻言即刻喝止道:“姑娘自己都不相信自己,由着这些丧气话说出来?姑娘若是去了,怕是奴婢也要跟着去,死了也要做姑娘的丫鬟!”

黛玉勉强扯出一丝笑脸,伸手抹了雪雁脸上的泪水,道:“若是果真能如父亲所言,我唯一放不下的便是父亲,老太太,还有三妹妹,宝玉…”

雪雁大惊,忙道:“姑娘难不成对宝玉有了情谊?”

黛玉一听此言,忙挣扎着要坐起来,眉间愁云弥漫,道:“这话可怎么说,教人听到了拿我当什么了?饶是见过一个男子便偏生要嫁了么?”

雪雁听黛玉说完,适才放心,忙将她扶好,盖好了被子才道:“姑娘也急了,混说什么嫁不嫁的?感情是想嫁人了罢。”

黛玉用帕子掩了咳嗽,弱弱地道:“你这丫头,越发没了分寸。”

雪雁停了笑,安慰道:“姑娘如今稍走一步,便是柳暗花明的好天地。依着老爷的意思,便是要借这个由头接姑娘出去呢!”

黛玉不解道:“我却不知,老太太为何要执意留我,除却了对我母亲的愧疚,还是我所不知道的?”

雪雁也不知朝堂之事,凡事亦只管往俗事上想,只当是贾母仅仅是为了宝玉,便道:“倘或是老太太想亲上加亲?我瞧着这一年多里,老太太疼姑娘,倒比家里的几位姑娘还多些,又与宝二爷日日一处,怕是早存了心思的。”

黛玉惶恐,半天不知如何是好,又急又愧,顿时竟又咳嗽起来,只觉嗓子里火辣辣地疼,遂断断续续道:“休要胡说!”

雪雁见黛玉竟这么大的反应,一时也吓住了。正巧王嬷嬷打后院过来,见黛玉喘得气都接不上,忙冲到跟前哭道:“我的姑娘啊,怎么就不中用了啊!”

雪雁见王嬷嬷竟也失了分寸,遂也急躁了起来,道:“嬷嬷这么大年纪的人了,怎的这般没个见识?姑娘怕是要不行了?你哭给谁看呢?”

责备间心里困惑,王嬷嬷平日里机警,按理来说,不会如此没规矩没分寸啊!细看却是王嬷嬷边喊着,边一个劲地使眼色。

雪雁恍然大悟,果然姜还是老的辣!遂连忙指了小丫头去向贾母传话,那小丫头听屋子里乱作一团,也慌了,又添油加醋地回了一遍。

黛玉本被王嬷嬷这一哭,闹的灰心了一半,靠在引枕上眼泪流个不停。因想起昔日与姐妹们一处或做针线,或读书写字,如同过眼烟云;宝玉也是句句挂心着自己,相伴葬花,巧做生日,俱是浮尘一梦般。

因心里迷乱,意识便渐渐有些模糊了。

雪雁见黛玉竟又昏睡过去,便将她扶好,掩了被角,放下内室的帐子。又亲自拿了一把扇子在床头扇了起来。

不过须臾,雪雁只见黛玉的额头亮起了一个红菱印记,复有消失了。心中纳憾,莫不是绛珠之灵魂有了感应?

黛玉只觉身体轻飘飘的,落在一个最是美艳绝伦的所在,四周皆是翻滚云雾,徒然而生的树木纷飞一树繁花。

忽听身后有人,曰:“绛珠妹子,你可来了。”

黛玉回身只见一女子,姿容绝美,尽态极妍,连忙见礼道:“不知此处是何所在?姐姐又是何人?”

那女子盈然一笑,道:“绛珠妹子果真不认得我了?此处乃是太虚幻境,我乃是警幻仙子的妹妹,可卿。”

黛玉不知所云,忽见周围又出现许多女子。裙裾飞扬,皆是丽姝皎颜。皆道:“绛珠妹子,你可回来了?”

黛玉遂听她们一一陈述,方知自己竟是绛珠仙草下凡还泪的,如今泪也尽够了。

可卿走上前问道:“绛珠可曾对宝玉有情?”

黛玉惶恐,道:“这又是什么缘故?”

可卿道:“他原就是神瑛侍者。”

黛玉大惊,道:“怪不得我事事皆因他而感,竟是如此!然我于他却唯有恩情,难得其他。”

可卿笑道:“这便是了。如若不然竟还要将你送了回去,待你二人又经历一番才可作罢。”

可卿又道:“这恩与情之间本就甚难把握,若是只为报恩,夙愿已了,便随我入无情净水罢。”说着便扶着黛玉宽衣解带,由花屏之后,步入一晶莹玉水,寒魄晶心,冰肌玉骨。

待更衣装饰,黛玉只觉周身愈发轻盈,心中如清风拂过,平静婉然;胸内几股郁气,皆作虚无。

可卿道:“如今你夙愿遂结,尘缘却未断,再去历劫罢。”

说罢,水袖一挥。

黛玉只觉身体涣散,灵魂飘摇四处,待睁开眼,梦中所有皆不记得了。只听得四周凄惨伤痛之哭声充于耳内,林如海坐在床前更是掩面而泣,心中诧异。

原来是黛玉竟睡了十几个时辰,雪雁如何也唤醒不了。连着见大夫都摇头不语,林如海也泪崩而道:“皆是为父害了你!”

彼时贾母也是一场痛哭,遂吩咐着要将早备好的棺木收拾妥当,装敛皆要是最最贵重之物,忙哭着教王熙凤准备后事。

上下无不是叹林黛玉怎么好好的就不行了,议论纷纷。合府笼罩着哀愁的气氛,就连王夫人也起了恻隐之心,安置好了宝玉,便随着贾母等人过来。

此时,雪雁因跪在床尾,早已看见黛玉醒了,眼眸清亮,哪里像是要死了的样子,想来那药果然有置之死地而后生之能耐。遂暗暗唤道:“老爷,姑娘…”

林如海闻言,立马望向黛玉,果然见她眸光闪烁眼睛,似是要说话,忙哀然道:“都下去罢!”又看向了雪雁道:“你留下侍奉。”

众人皆退。

林如海见已无外人,连忙欣喜地唤道:“玉儿,可是好了?”

黛玉也觉病意全消,说不出的畅快,竟像是重生一般,遂道:“父亲这是做何?”

林如海定了定神,道:“玉儿相信为父,便好好躺下,不要做声。”

黛玉何其聪明,怎会不知父亲的想法,故闭了眼睛,静默不语。大概是刚醒不久,身体竟还是病态。

雪雁也不禁赞叹:“这一招即不让外人看了笑话,又巧出贾府,果然起极好的。”却又不由得担心,贾母会上当麽?

正想着,贾母的声音便传了进来,道:“如何不让人进来伺候?我的玉儿呢?”

林如海起身行礼,哀道:“太医皆说玉儿怕是熬不过了,不过多陪陪她罢了。”说着竟落下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