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天里的皇宫变得异常的寒冷,鹅毛般的雪花飘起来,洋洋洒洒的,仿佛是哪一家的棉絮都被扔了出来,那些仿佛是夹杂着冰晶的雪散子打在窗户上,发出啪啪的声响,刺在人的脸上,生生的疼。中宫原本就冷清,坐在宫里虽是燃着炭火,可仍旧抵挡不住人内心所散发出来的由衷的寒意。香案上博山炉里有袅袅的烟雾缭绕出来,浓郁的瑟兰香,充斥在整个殿宇的每一个角落。
这一年,宫里再没有皇后的踪影,也在没有了皇后专宠,皇帝开始夜夜频繁的周旋于不同的妃嫔寝殿,乐此不疲,所有人都说,这便是男人了,多少的真情暖语,到头来都抵不上这比春花还鲜艳的新人,也有人道,这是皇后害死了皇上的帝姬,才使得皇上这样的伤心呢,也有人说,你们难道看不出来吗,这根本就是个圈套,凭着皇后的地位,她何苦去害一个原本就没有几天活路的小丫头,要害也是害咱们那位皇子啊,怕只怕啊,这宫里,容不得这样一个专宠的女人罢了。
中宫莫名便成为了史上最大的冷宫,冬日寒冷,璎珞也只是坐在殿中,看一本书,亦或是绣一朵花,在没有了往日那么多的精力,日子果然更加充实一些,没有了纷争,内心也变得由衷的平静了。静宸每日的进学还在继续,只是换了先生,她也没有了那么大的兴致,可是却还是按时的学习,按时的习字练琴,看不到那些平日里一起玩儿的帝姬,便只得一个人弹琴,琴艺倒是精进了不少,却鲜有人欣赏。
元符十五年,宫里的人事又与往日有很大的不同了。这一年,皇太后薨逝,而静宸不过是十三岁的年纪,因着淑太后的眷顾,得以出入中宫,去到别的宫殿去,最多的,亦不过是去栖霞殿陪伴她,为她弹些悠扬的曲调出来,而静宸也很是高兴地,毕竟七年的时间都在整个中宫里,并不能外出,那些被中宫寂寂的岁月所埋葬的童年也到了一去不复返的时候了,按着宫里的规矩,十三岁,已然是待嫁的年纪了,聪明如静宸,又怎么可能不知道,这便是自己一生之中的最后一个契机,或许,自己可以把母后也带离这个令人窒息的牢狱。
这一年,辽宋之间爆发了前所未有的争端,而这样的争端,便是以最为普遍的手段结束,那便是和亲。寒冬的大雪几乎将整个皇宫都要掩埋起来,静宸坐在淑太后的身边,旁边的香炉上燃着浓重的檀香,彼此都不说话,静宸拿一把木梳,轻轻地梳着淑太后细密而悠长的掺杂了白发的发丝。淑太后睁开眼睛,看着她似是并不开心的样子,便道:“丫头,你也到了成亲的年纪了,说罢,你看上了哪家的公子,跟祖母说,祖母为你做主。”静宸的手微微一颤,险些让那木梳滑落下来,忙道:“孙儿臣是带罪之身,哪有什么奢望,此事全凭祖母做主。”
淑太后缓缓地笑着,道:“你这丫头,从小就是个有主意的人儿,这件事情,你能听凭我们做主?说罢,你是不是已经有打算了?”静宸忽而放下手里的木梳,转而跪在太后的膝前,道:“祖母圣明,和亲一事,还请祖母为宸儿做主。”淑太后叹了口气,说道:“哀家就知道,你是打着和亲的主意呢,你要知道,这辽国距离我大宋,何止是千里,你若嫁去了那里,我们怕是再也不能相见了,你考虑过你的母亲吗?”
静宸似是已经拿定了主意的模样,对着淑太后道:“祖母,宸儿若然是呆在这皇宫里,也不过如我的母亲一样,终老而已,如今我的身份,就算是勉强指给了哪家的公子,怕是也没有什么样的好日子了,倒不如就远嫁去大辽,还可以保得我大宋的安宁,为我大宋的百姓做些事情,岂不是更好?”
淑太后接着道:“你果真是这么想的,还是有什么别的主意,哀家自小看着你长大,你的脾气秉性,哀家又怎么会不了解?”静宸抬眼看着淑太后忽而凌厉的目光,复又低沉下去,心中已然乱如鹿撞。淑太后又道:“罢了,罢了,你先下去吧,哀家乏了,要先歇着了。”说罢已然已然合上了双眼,似是要睡去一般,静宸无奈,只得悄悄地退了出来。
从栖霞殿出来,外面的风雪似是又大了几分,凛冽的寒风吹打在身上,仿佛是无数的刀片寸寸割着自己的肌肤。她并没有回到中宫去,而是顺着一路细小的脚印,朝着承乾殿的方向处去,这个时间,想必皇上在批阅奏章,必定不会扑空。静宸不由得裹紧了自己身上的红地彩织龟背如意团花锦开氅,却依然挡不住突如其来的阵阵的风雪。
到达承乾殿的时候,天色已然开始晦暗下来,静宸方走到门口,已有
宫人瞧见了她的到来,看着静宸已然冻得瑟瑟发抖的模样,宫人不由得道:“呦,福康公主啊,这个时辰了,您怎么到这儿来了,是不是迷了路,找不到中宫的方向了,奴才派人给您送回去吧。”静宸紧紧地裹着自己的身子,道:“我要见父皇,麻烦您去通传一声。”那宫人似是很为难的样子,结结巴巴的,道:“这,这,公主来得不巧,皇上不在殿里,刚出去了。”
静宸继而道:“那他什么时候回来,我在这里等。”宫人复又道:“这可说不准,您还是先回吧,若是皇上来了,奴才一定跟他说,是您来过了,可好,您看这天气不好,若然是您冻坏了,奴才可怎么向皇上交代啊。”说罢不由得冷笑几声,静宸并不理会他,自从自己与母亲被囚禁,这样的脸色,看得不少,早也就有了抵抗力。静宸看了一眼远处的书房,里面明亮的灯影摇曳,这宫人,分明就是在为难自己,不想让自己进去罢了。静宸并不理会,一人独自转过身,在廊下坐了下来。
那风雪趁着黄昏,似乎又大了一些,呼啸的风从身前的过道上穿墙而过,静宸不由得更加的瑟瑟发抖起来,那宫人复又用尖细的腔调道:“公主,您这么做,不是存心为难奴才吗,这可如何是好啊。”正在这时,忽而见得一名模样身量都十分熟悉的穿着将军服装的人朝着自己过来,静宸细细的一看,却见正是蓝翎王,她急忙站起来,眼中透露出急切的渴望来。他分明就是一愣,但见到静宸,又看了一眼旁边的宫人,已然了解个大概,便道:“你随我进去吧。”静宸点了点头,快走几步,走到炫君的身后,不顾身后的宫人,朝着承乾殿的书房处走去。
走进内殿,已然感觉到暖洋洋的气息朝着自己的扑来,静宸的额发已然被融化的雪水濡湿,原本就极冷的脸颊此刻却变得更加的煞白。炫君将她带到御寒卿的面前,稍一站定,就转身离开了。御寒卿见到站在眼前的静宸,微微的一怔,继而对着一旁的宫女道:“去给公主换一身干净的衣服。”继而走到静宸的面前,拍着静宸的肩膀道:“无论有什么事,先换了衣服再说,这样会着凉的。”静宸点了点头,跟着那名宫女下去,只听得身后的御寒卿对着一名内侍道:“传令下去,今夜在门口守门的宫人,即刻杖杀!”静宸微微的一怔,而后便装作没有听见一般,继续朝前走去。
换了衣服重又出来,书房一旁的紫檀木的桌案上已然不见了那些奏章的身影,取而代之的是满满一桌的热气腾腾的汤羹。静宸不由得抚了抚自己空荡荡的小腹,又看一眼那些汤羹。御寒卿笑着道:“这个时辰,你又从太后的栖霞殿出来,怕是还没有用膳吧,来,先吃些东西吧,有什么事情,边吃边聊。”他示意着静宸在一旁坐下来,继而递给静宸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下来。
璎珞有些怔怔的,接过他手里递来的汤羹,刚要放到嘴边,便又放回了桌子上,而后起身跪在御寒卿的面前,道:“儿臣有一事相求,还请父皇应允。”御寒卿兀自一愣,道:“何事?起来再说无妨。”
静宸并不起来,只是道:“辽宋止战,唯一的办法便是和亲,既然对方已然提出,那么儿臣愿意代替大宋和亲道辽国去,以保我大宋的百姓不再受战乱之苦。”御寒卿叹了口气,道:“这件事情,你是怎么知道的,你若是不在这里,你的母亲,要怎么办,你想过没有?”静宸怔怔的看着远处,并不答话。御寒卿复又道:“虽然名义为和亲,可是未必便要我大宋的公主真的嫁到辽国去,只消秘密的寻一位自愿出嫁的民间女子便是了,你先起来吧。”
静宸抬起头来,道:“随时如此,可是若然被辽国的人发现了,那又免不了是一场恶战,所以,儿臣恳请父皇答应儿臣的要求,否则,儿臣就长跪不起!”御寒卿道:“宸儿,你,不要逼朕。”说罢也起身,站到一旁的窗棂边,看着窗外的飞雪。而后转身对着一旁的内侍道:“你派人把公主送回中宫去吧。”说罢便转身离去。静宸盯着他离去的背影,不由得落下一滴清泪来,就算是连这样的机会,也是不肯给自己的。
中宫的气氛因着静宸的归来而变得异常的紧张,静宸走进鸾凤殿,却并不敢正视璎珞,而璎珞,也已然是知道了所有的消息,只是与她互相立着,彼此并不说话,静宸自是知道,这样看似平静的湖面里,往往隐藏着令人难以察觉的巨大的漩涡与浪涛。
原先侍立一旁的槿湖忽而退了下去,静宸看了一眼,心里清楚,母亲似乎是要生气了,却见着璎珞在她的一旁静静的坐下来,并不
如预想一般的责怪于她,只是神色平静道:“你当真已经决定了?”静宸兀自一愣,紧紧地看着璎珞的眸子,点了点头,璎珞叹了口气,道:“既是你决定的,那么,母后会支持你的,只是你要答应母后,再细心地思索几日,等到你可以理性的看待这问题的时候,再做决定,好吗?”璎珞俯下身来,靠在静宸的身边,静宸轻轻地依偎在璎珞的身边,母亲的怀抱,从未像此刻一般的令人觉得心安和安全。
第二日,雪终于是停了下来,满园厚厚的积雪,脚踩上去,几乎就要被淹没了,静宸一大早就起来,独走在裕祥园里,一簇梅花忽而开放了,趁在积雪里,格外的明艳动人,她不由得走上前去,摘一朵下来,放在自己的眼前,不住的看赏着,忽而听到有人道:“这样的花,就这么摘了,岂不是可惜?”静宸抬眼看去,却见是一位并不熟悉的男子身影,立在远处凤栖亭上,仿佛是世外的人一般,对着自己微笑。静宸微微的一愣,道:“花开堪折直须折,莫待无花空折枝。这花生来就是给我们观赏的,我不趁着它美好的时候摘了它,难道要等到它枯萎了不成?”那人忽而爽朗的笑起来,说道:“有意思,有意思……”正说着,便转身离去了。
静宸正疑惑之间,便听得槿湖呼唤自己的声音,而后转身回到内殿去,不时的回头张望着,还以为自己是遇见了什么幻觉,自从中宫成了冷宫,再没有什么不认识的人主动的进来,这男子,倒是很奇怪的样子,不走正门,又不会被侍卫发现,静宸不由得露出一抹微笑来。
回到内殿,却见满满一屋子的人,静宸正疑惑间,忽见得却是进宫的果婴庶母来找母亲闲谈,先是一愣,却见得元符从后面出来,便高兴了起来,自从元符被封为太子,再不能像以前那样的玩耍了,这样忽而出现在中宫里,自是令人高兴地,那些随行的宫人,无非又是果婴派人送来了一些平日里的家用,总怕是璎珞如今被软禁,总不能受到宫人们很好的对待。
其实,璎珞被软禁,因着太后的照拂,谁也不能对她做什么,只是独处冷宫的心境,没有亲自经历过的,又有几人能够真正的明白,最可怕不是东西短缺,而是内心没有情感的羁绊了吧。
果婴见静宸一副开心的样子,便道:“就知道你想着元符,所以放了他一天的假,来陪陪你,恰巧我与你的母亲有事要谈,你们下去玩儿吧。”静宸笑着,拉了元符下去。璎珞对着一旁的槿湖道:“你去把小厨房里今日做下的点心都给他们送去,然后就过来侍候吧。”果婴却道:“不用侍候,不用侍候,我与你们主子说几句体己的话,你就看着太子和公主吧。”
看着槿湖出去了,果婴方才道:“怎么,我听着,静宸想要嫁到大辽去?”璎珞愣了一下,随即点了点头,而后道:“是她的主意,我总该支持的才是。”果婴道:“妹妹说一句不合规矩的话,姐姐是呆在这中宫里,连思维也变得缓慢了不成,那辽国荒蛮之地,岂是静宸呆的了的,她糊涂,姐姐不能也跟着糊涂,此事不可按着她的心思,总要给她拉回来,将来,她是会感谢你的。”
璎珞细细的沉思着,看着远处在雪中玩耍的静宸,十三岁的年纪,却还是孩子,可是却要真的远离了皇宫,可要如何办才好?不由得眼中一瑟,险些就要落下泪来,一旁的果婴不由得叹了一口气,道:“这件事情,都是避之唯恐不及的,你们家的静宸可好,倒自己主动请缨,这件事情,早在这后宫里传遍了,你知不知道,漪澜殿那位,就是怕自己的廷筠也嫁到辽国去,所以紧赶着就给嫁了出去,你这边倒好,还什么都不知道呢。”
璎珞的嘴角勾起一抹笑意来,道:“你整日在东宫,这些消息,倒是知道的比我还多。”果婴不由得啐了一口,道:“我处处为你想,你倒在这里挖苦我,看哪一天你的女儿都没了,你还怎么说我。”话刚说完,便意识到自己的失言,再看一旁的璎珞,眼神复又暗淡下去,再不肯说一句话。
果婴叹了口气,道:“我看静宸那孩子主意大,未必肯听你的话,你倒不如给皇上知会一声,毕竟你就这么一个女儿,如今又软禁在这中宫里,想必,他会留着宸儿的。”璎珞并不理会,依旧是怔怔的看着远处,许久,才又开口道:“怕只怕,这件事情,连他,也是做不了主的。”果婴一阵疑惑,却也并不询问,只是看着璎珞若有所思的模样。
槿湖正端了茶水上来,薄薄的热气升腾上来,趁着屋子里瑟兰香的浓浓香气,几乎就要迷蒙了人的眼睛。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