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俊美的鲜卑郎君慕容若慕容校尉来到河间府军营之后,立刻掀起了阵阵波澜,着实令军汉们很是稀罕了好一阵。每日清晨,当他带着朱旅帅及一百二十府兵在校场上操练时,处处都会投来好奇的目光。若是他的视线不经意间掠过去,军汉们连脊背都能挺得更直一些,吆喝声亦是越发响亮,连彼此打斗都更凶残几分。
如是这般过了好几天,他禁不住有些无奈了,于是打算与谢琰好生提一提,让他出个主意如何才能制止众人继续围观下去。适逢休沐之日,虽然因忙碌之故不能归家,但两人出军营,去附近李家部曲庄园中随意吃些酒肉,却是无妨的。
于是二人同行,前往马厩牵马。正欲将爱马牵出,便听隔壁一群人正一边刷马一边大声议论。这个说:“慕容校尉怎么生得那么白?就像从来没晒过日头似的!简直比俺们隔壁家娇滴滴的小娘子还白嫩呢!鲜卑人都长这样?”那个说:“幸好俺家里的没见过这么俊俏的郎君,不然还不将俺嫌弃到沟里去?”还有人说:“俺听说,鲜卑人还有生一头黄发的,眼珠子颜色也不一样。这慕容郎君只是看着白了些,倒是黑发黑眼同咱们汉人一般模样哩!”
“……”慕容若斜了谢琰一眼,翻身上马。他虽然对自己的相貌素来十分自信,但也并不喜引起众人注意。更何况,这些注意当中还有些看稀奇的意味,仿佛一个胡人进入汉家人之中,便是个不折不扣的异类似的。
谢琰则收起了笑意,微微眯了眯眼,唤住某个路过的府兵,让他寻吴队正将那群嚼舌头的人训斥一顿:“河间府军营当中,容不得这般背后嚼舌之辈!何况又是以下犯上,每人打十军棍,教他们好生醒一醒脑子!”
“呵,谢旅帅可真是威风得紧。”慕容若笑道。
谢琰抬起眉,云淡风轻地应道:“这不是替慕容校尉出头么?若论起威风,当然比不得校尉。”顿了顿,他又自然而然地接道:“这群军汉都没甚么见识,不过是瞧个稀奇罢了。毕竟,军营中的男儿都糙得很,好不容易来了个勋爵贵公子,他们才觉得稀罕。至于是胡人或是汉人,其实也无人会在意什么胡汉血统。毕竟身为灵州人,谁不曾见过粟特商人?只是觉得鲜卑人罕见罢了。”其实,鲜卑人反倒是最不罕见的胡族。许多鲜卑人家早便改了汉姓,从了汉俗,化成了不折不扣的汉人,这才不为人所知罢了。
“‘军中男儿糙得很’?谢三郎,你这模样,这通身的气派,哪里像是军汉?怎么他们瞧着你不觉得稀罕?”慕容若也只是心里略有几分不适,倒是并未恼怒,“难不成就欺我是个生面孔?”
“确实只是觉得你眼生罢了。”谢琰颔首道,“我从军之前,便偶尔会随着祖父进出军营。头几回去时,他们也都瞧着稀罕,久而久之便习惯了。待再过一两个月,他们见得惯了,你再狠狠揍他们几回,教他们尝尝你拳脚的厉害,军汉们自然而然便会接纳你。”
“我知道,他们只会服从强者。你手底下那一百二十人,便对你言听计从,从不违逆。”慕容若回道,“不过,你不觉得这群军汉每日睁圆了牛眼瞧着你,就像等着喂食的獒犬似的,这滋味也令人脊背发寒么?若是一群投瓜掷果的小娘子也就罢了,每日转过身就瞧见他们虎视眈眈地看过来,又不能似部曲侍卫似的/调/教/妥当……”
“咱们是武官,任何事物,都不会比如臂指使般的下属以及亲信部曲更为重要。”谢琰回道,“何况,若是习惯了,便觉得他们虽然每个人都有各自的性子,却都单纯得很。久而久之,便能发觉他们的好处。不说旁的,总比那些个心里百折千回又心思不纯的人强出百倍千倍。”
“这倒也是。”经过这番开解之后,慕容若也想得开了些。到底他习惯了自家侍卫毕恭毕敬不逾矩,所以才不适应这群直率的军汉。总觉得自己成了他们眼中的稀罕物件,却又不能因这等小事发作于他们。也罢,只能寻个机会将人都打服了,彻底树立权威,才能在河间府中立足。
两人并未在部曲庄园中逗留多久,只是略喝了一两杯酒,又另外命部曲再送了些好酒好肉入军营,便策马回去了。待回到营中后,李和便遣人来唤,两人立刻去了主军帐。主军帐中,李和已经令部曲挂起了一张巨大的舆图,正立在跟前用马鞭比划。何长刀与郭巡在一旁听得极为认真,面上皆是肃然之意。
“你们这两个黄毛小子,竟然敢私自出军营去喝酒吃肉?也不怕犯了军规!”见他们来了,李和立即便横眉竖目,满脸怒意,“我可不会徇私,依着军规处置,就该将你们都拖下去打军棍!”
慕容若并不了解他的性子,心中一凛,才欲上前一步将责任都担起来,却听谢琰道:“如今并非临战之前,又是休沐之日,可没有什么军规写着不能喝酒吃肉。”
李和听罢,立时便要再斥他几句,却又听得他接着道:“所以,祖父放心,孩儿如何能落下长辈呢?方才孩儿就已经令部曲将最好的酒肉都搬过来了。都是自家庄园中之物,应当最合祖父的口味。此外,今日是休沐,全营都正好松快松快,再命人多送些好酒好肉来,也好教大家都感念祖父的关怀之意。”
李和哼了两声,终于满意了几分:“倒是没有忘了孝顺!算了,这回就放过你。”
谢琰勾起嘴角,旁观的慕容若忽然醒悟过来——这才是真正的祖孙相处之道,三两句话便能将长辈逗得眉开眼笑,彼此之间毫无芥蒂,也不空讲究那些个繁文缛节。若是他能与李都督以及岳父岳母如此亲近,整个岳家都如自家一般,又何愁一家人不过得畅快呢?当然,至于都督府其他人便算了罢,彼此都并不在意这样的亲戚。
李和轻咳了一声,拍了拍舆图,说起了正事:“你们都过来瞧瞧,最近突厥降部传来消息,薛延陀人向西迁移了约莫千里,有避其锋芒之意。应当是夷男可汗弹压不住铁勒诸部,又不甘教突厥降部杀伤族人,这才暂时避退。如此,河东道北部防线暂时安定无忧,咱们关内道北部却危机重重。没有突厥降部挡在前头,夏州、灵州,甚至再往西的陇右道凉州等地,便极有可能成为薛延陀人侵扰的目标。”
“眼看又将临近过冬,若无足够的粮草,便是夷男不想与大唐交恶,也无法阻止铁勒各部南下侵袭。”郭巡拧起眉,“秋冬时节的番代征防,只派一个校尉恐怕不够。咱们至少须得安排上千人,日夜巡防,时刻注意烽火方可稍稍安心些。”
“只凭咱们河间府的一千来人,连一个薛延陀部落的骑兵也抵挡不住。”何长刀则道,“依属下之意,至少应当多派些人充作斥候,守在漠北与大漠交界之处,随时警惕那些铁勒人的动静。”
斥候?他们又有机会出去杀敌了?谢琰双目闪了闪:“不知都督有何吩咐?”说着,他又隐晦地瞧了慕容若一眼。
慕容若微微摇首,示意自己尚未得到消息。而李和脸色微沉,低声道:“都督正打算与凉州都督共同上书,奏请朝廷及时调集兵马粮草,以防备薛延陀人进攻。这是都督的分内之事,但十有/八/九/不能成事。毕竟眼下薛延陀尚且是大唐的臣属,不曾彻底撕破颜面。如此公然防备,只会降低大唐在漠北的威名。”
正所谓师出有名,堂堂大唐乃是仁义之师,不能再犯下过去那些错处。谢琰倒是能理解朝廷的顾虑,但也担心一旦薛延陀人南下侵袭,边疆附近的大唐百姓便会受到牵连。“无论如何,咱们河间府都须得赶紧准备起来。也须得令百姓们加以防范,横竖已经是农闲季节,让百姓来襄助巡防也无不可。”
“增加徭役恐怕不合适,咱们也没有这样的权力。”郭巡摇首道。
“若是当成做工,便应当无碍了。”谢琰回道,“便是一日五六钱,也会有人愿意干。”
“不错。”慕容若道,“舍出些许钱财,便至少能招得一两千人协助巡防。如此,北疆防线看守紧密,暂时可无忧。另外,属下愿意带人去往漠北一探。旁的且不说,应当打探清楚究竟有哪些部落迁移到漠北之南。这些部落中,又有哪些已经过不下去,正觊觎我大唐的百姓。若是时机得当,将他们都尽数消灭在大漠之中,便再好不过。”
李和略作思索,答应道:“咱们一时间也等不得朝廷的回复了,只能借以番代征防行事。你们尽早去,小心些,不可泄露了行踪。”
“属下得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