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眼便到了孩子的洗三,因着谢琰升迁十分迅速显然颇有前途之故,又有李和与柴氏的颜面,许多宾客皆是不请自来。虽说只是个小娘子,但柴氏话里行间都很是欢喜,于是众人也颇为凑趣地说了好些话。当然也有人不知趣,看似赞着陈郡谢氏的嫡女确实是金贵得很,实则拐弯抹角地打探谢家人听闻消息之后又当如何反应等等。柴氏只当作不曾听见,回头便命人将这家女眷记下,以后再也不邀她参加李家的宴饮,更不愿去这一家凑什么热闹。
李遐玉听闻此事后,抱着女儿浅浅一笑:“她们怎么如此关心别人家的事?自家的阴私恐怕还没了断干净呢。”灵州世家官宦也就这么些,许多事根本不必打听,不经意间便会传出来。谁家没有一两件颜面扫地的事呢?端看捂得紧不紧罢了——直到如今,李八娘不还是一个传闻中无比端方的世家贵女么?至于谢家之事,也暂时轮不到这些陌生人来关心。
“可不是么?”李丹薇饶有兴致地瞧着她怀中的小家伙,有些懊恼地道,“真该将阿修与芷娘都带过来才是,也好与咱们谢小娘子好生亲近亲近。这可是阿修未来的媳妇呢,往后须得常来常往才好。”
“十娘姊姊悠着些罢,别光是咱们一厢情愿,反倒让他们往后不知该如何相处。不若暂且当作兄妹来往,若是日后情投意合了,再成全他们便是。”李遐玉回道,小心翼翼地将孩子放在枕边,“说来,我似乎忘了给长安去信。也该教大兄知晓,谢家多了位小娘子之事。据我所知,目前大兄膝下两子,二兄膝下一女,咱们家小娘子在族中应是行二。”
“总是叫着大娘子或者小娘子听着也不像,不过若是唤二娘,便是族中序齿——按我说,族中序齿并无任何意义,堂兄弟姊妹也就罢了,隔了一代的从兄弟姊妹便很不必如此。若是人多的家族,恐怕连同辈之人都认不全呢。”诸如他们陇西李氏丹阳房嫡脉,祖父的几个兄弟膝下的族兄弟姊妹都有数十人,加起来几乎近百。多年不见,她早已将他们的脸孔忘了,说不得突然见面还不相识呢。
“谢氏父辈早逝,子嗣不丰,阳夏房嫡脉拢共也就他们堂兄弟三人,膝下四个孩子而已。不过,分房确实是迟早之事。也罢,便不叫二娘。不如,请祖母给这孩子取个小名罢,也沾一沾祖母的福气。”李遐玉回道,便使晴娘去请柴氏赐名。
柴氏闻言后,却亲自过来探看已经睡着的小家伙:“这两日我都想着呢。咱们孙大娘子生在二月,二月又唤作梅见月,所以大名取作孙梅见,小名便作梅娘。既如此,谢小娘子生在八月,八月又有红染月之称,小名不如唤作染娘罢。”
“祖母取得真好。若教儿说,不如大名就取作谢红染呢。”李遐玉道,“儿本想着八月又是清秋月,又是雁来月,谢清秋、谢雁来这两个名字都不错。不过,‘雁’与三郎之名重音,似乎并不合适,而‘清秋’又显得太风花雪月了些。”
柴氏与李丹薇听了,皆禁不住笑起来。柴氏道:“料不到不过是这两三日而已,你便想了这么许多,也真是难为你了。你只管好好将养着,费什么心思?咱们染娘的大名,应当由她阿爷来取才是。何况,也不知谢家这一辈取名到底要遵从什么规矩,不好破例。趁着你祖父喜得尚未回过神来,我早便派部曲去给三郎送信了。如今战火尚未再起,回信取名的时间总该是有的。”
“这倒也是……”李遐玉道,又轻嗔,“若是满月之前她阿爷还未取好名,就唤作谢红染。也不管什么规矩,横竖若不论隔房的,她便是这一辈中的大娘子,往后都遵着她的名字来便是了。”
是夜,半梦半醒之间,李遐玉依稀觉得榻前似乎有人正弯腰探视着她。那熟悉的身形与气息,似乎带着几分仲秋之夜的微寒,却令她觉得格外安心。迷迷蒙蒙间反应过来之后,她疑心是自己做了梦,遂清醒过来。然而眼前之人却并未如梦幻泡影一般消失,而是在榻边坐下来,轻轻地俯下身亲了亲她的嘴唇。
“三郎?”李遐玉依然觉得自己似乎是在梦中。眼前的谢琰应是刚沐浴过,披散着的黑发洇湿了衣袍,带着浓重的水气。不过,比起去年离别之时,却似是晒得黑了些许,更增添了几分武官的勃勃英气。
“惊醒你了?”谢琰握住她的手,扬眉微笑,“原本想着悄悄在你身边坐几个时辰便走。不过,日夜兼程归家来瞧你,却未能让你见着我,总有些不甘心。心里正矛盾呢,幸好,你果然醒过来了。”
“你怎么回来了?祖母派人去给你送信,恐怕赶得再快也刚到夏州突厥军营中罢?”李遐玉反握住他的大掌,坐起身倚靠在他怀中,“你……去看过咱们的女儿了么?这两日她张开了些,眉眼特别像你。”
“染娘生得比我精致多了,轮廓也很像你。我先前一直盘算着日子,想赶在你生产的时候回来守着你们。执失思力将军也特许了我几日假期,正好赶得上来回一趟。却没想到,小家伙如此心急。”谢琰神情不由得柔和了几分,“你身子如何?我方才问了雨娘,听说当日生得很顺利,你始终未曾呼痛。不过,你又何必强撑着?若是一直不声不响,反而更教家里人担心。那时候要是我在产室外,恐怕便按捺不住想冲进去了。”
“何必白费气力?其实也不过是几个时辰的事,生了之后便不觉得怎么疼了。尤其抱着染娘的时候,更是什么都忘得一干二净。连你这个当阿爷的始终不曾出现,我也忘了嗔怪。”说到此,李遐玉勾起嘴角,“说来,你方才可曾抱过她?”
“见她睡得很安心,我不敢抱她,生怕笨手笨脚地惊醒了她。早知如此,就该事先练习一番才是。”然而,这是他们的头一个孩子,他还能如何练习呢?“站在小床边看了一会儿,心里更牵挂你,便过来了。”
李遐玉便轻声唤雨娘将小家伙抱过来:“你这当阿爷的,怎能不抱一抱咱们的女儿?不知道的,还以为你心里不欢喜呢。”
谢琰摇首应道:“我当然欢喜,欢喜得都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说话之间,雨娘便将熟睡的染娘抱了过来,李遐玉接过来放入谢琰怀中。他立即如临大敌一般调整着姿势,眼见着女儿微微皱起浅淡的眉毛,便不由得焦急起来,使眼色向李遐玉求救。李遐玉却看得噗嗤笑了,让他臂弯放松些:“你的动作太僵硬了。不必担心,便是她被你闹醒了,再哄一哄她就是。”
经她悉心指点后,谢琰渐渐得法,于是轻轻地晃动着怀中的小婴儿,见她抿了抿嘴唇,似是露出些许笑意,便立即惊喜道:“阿玉,你瞧,她笑了。是不是觉得躺在耶耶怀里很高兴呢?”
李遐玉斜了他一眼:“不过是睡得舒服罢了。如今尚且不能认人呢,也不管抱着她的人究竟是谁。说来,染娘是祖母给她取的小名,大名你想好了不曾?她这一辈取名是否要遵从什么规矩?”
wωω¸ тt kΛn¸ ℃O “我们谢家的小郎君、小娘子素来是分别取名。”谢琰毫不在意,“也不必管二兄家的小娘子究竟取的什么——早就听大兄说,因那孩子身子骨有些虚弱之故,还是叫着大娘这样的小名,等过了四五岁再定大名。咱们的女儿,便取作谢红染罢。日后若再有了女儿,按照生月继续取。”
“谢红染——祖母定会很高兴。表兄家的小娘子取名孙梅见,也很好听。不过,若不是你名中有个‘琰’字,咱们家的取成谢雁来,听起来仿佛更相配一些。”梅见,雁来,都是月份的征兆,且动静相宜,听起来都很是大气。“这名字委实有些可惜了,不如等下一辈的时候再用罢。隔辈之后,也不必避讳同音不同调了。”
“都依你。”谢琰回道,“累不累?再睡一会,我和染娘在旁边陪着你。”
“好不容易才见着你,你天亮之后却须得启程离开。难得有这几个时辰,我又如何能睡过去?”李遐玉回道,“说来,你这些月以来究竟有什么见闻经历,我都不知晓。不如,你且说给我听罢。夏州之战的始末,我也十分在意。”
谢琰顿时失笑:“旁的人家闺中私语时,无不是花前月下。你可倒好,什么话都不想听,只想着铁马金戈。莫急,我还有好些话想说与你听呢。待我说完之后,再讲夏州之战也不迟罢?”他笑起来的时候,小家伙似乎被吵醒了,不安地动了动。
年轻的阿爷连忙将她放入阿娘怀中,连呼吸都放轻了几分,唯恐再闹着她。然而,谢家染娘素来便是体贴乖巧得很,吧嗒着小嘴便又睡过去了。谢琰这才松了口气,压低声音道:“抱着她也累,将她放在床榻里头,让她安心睡罢。如此,咱们也好说话。”
于是,夜半时分直至黎明,两人始终依偎在一起轻言轻语。从花前月下,一直说到铁马金戈。窗外天色渐渐亮了起来,他们却依旧没有任何睡意,也不提挽留的言语,只是彼此相望的时候,交换着绵绵的情意与不舍之色。
“阿玉,我走了。”谢琰起身,从袖中取出个圆润的玉扣,上头雕着一只神气活现的雏鹰,“没有时间再仔细打磨,想想还是留给染娘贴身带着罢。待我归家之后,再将这玉扣好生琢磨一番。”
“……我会打个络子,让她戴在身上……三郎,此去千万小心些,平安归来。”
“我省得,你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