都督府发生的风风雨雨,坐在食肆中等消息的李遐玉姊弟二人自是毫不知情。因久久不见李丹莘出现的缘故,李遐龄又唤了一个部曲去传讯。李遐玉则索性叫伙计端来了些吃食浆水,不紧不慢地享用起来:虽是些市井吃食,滋味却也不错。一旁的郭朴正襟危坐、目不斜视,何飞箭则仿佛瘫软一般倚着隐囊,仰头喝着一坛浊酒。四人虽并未出言说话,但瞧起来竟也很是和睦,远不似清晨校场中那般战意激烈。
“阿姊,许是十二郎被什么事拖住了,不如咱们回别院中歇息,明日再邀他?”眼见着时近黄昏,食肆中的客人来来往往,却始终不见熟悉的身影,李遐龄考虑片刻,出声道,“便是阿姊想打听十娘姊姊的消息,也不必急于一时。”
李遐玉微微颔首,起身离开。郭朴立刻随在后头,何飞箭亦有些不甘不愿地爬起来,抱着酒坛落在最后。待他们行至食肆招展的旌旗底下,牵马欲走时,忽见不远处两匹神骏飞奔而来。为首者戴着帷帽,身段婀娜,隐约透着几分熟悉之感;追随其后的则正是许久不曾见的李丹莘李十二郎。
李遐玉双眸微亮,含笑唤道:“十娘姊姊。”她话音未落,李丹薇已经掠过他们身前,只留下一句:“今日恐怕须得去你家别院叨扰了。”
李遐玉笑意更深,翻身上马,策马紧追其后。李遐龄、郭朴、何飞箭与李丹莘眼睁睁见她们纵马奔驰,只是稍稍落后一步,便失去了两人的踪影。李丹莘瞪圆了眼,有些无奈地对李遐龄道:“我方才得知,你家谢三郎险些便成了我姊夫。”
李遐龄大为震惊:“祖父带着阿兄去提亲?阿兄心悦十娘姊姊?”他怎么觉得,似乎有哪里不太对劲呢?虽说李丹薇待他们犹如亲生弟妹,但只要一想到她即将成为他们的阿嫂,他便觉得心中有些不舒服。仔细想想,这门婚事也没什么不好。与其阿兄娶个陌生的小娘子,倒不如……“都督没有答应?为何不答应?我阿兄便是出身不足了些,论相貌才华人品,哪一样不是顶尖的?”
“……”李丹莘有些无言以对,觉得他的反应似在意料之中,又好似在意料之外,“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他们似乎很相配。而且,说来你阿兄的出身也并无不足。他是陈郡谢氏子,四大侨姓之一,论门第可不比我们陇西李氏差,只是久未出仕罢了。”
李遐龄愣住了,突然沉默下来。他从未想过,谢琰竟会向他们隐瞒自己的出身。
另一厢,李遐玉与李丹薇已经双双赶回了别院,坐在园子里一株桂树下歇息。两人已有数月不见,却丝毫不生疏。李遐玉简单地说起了在漠北发生的事,期间不免提到慕容若:“这慕容郎君可真是有意思得很,总是寻我旁敲侧击,询问阿姊的事。这回阿姊并未随着同去,他似乎很有些失落。”
李丹薇微微垂眸,睫羽轻轻一颤,幽幽道:“我今日才知道,他早已经托弘化公主写信来提亲。只是祖父心有顾虑,阿爷阿娘也不愿我嫁给鲜卑人,所以才迟迟不应。直至方才,祖父竟一时兴起,要将我许给谢三郎——”
李遐玉怔了怔,一时不慎,竟失手打落了旁边的空酪浆杯。直到陶杯滚落在泥地里,她才反应过来:“阿兄?可阿兄的年纪比十娘姊姊小些……”说到此,她又怔住了,觉得自己居然会生出两人不相配的想法,委实有些奇怪。年纪有什么不相配的?不过是十娘姊姊年长一岁有余罢了,便是女家大两三岁的也比比皆是呢。论人品、性情、才华,甚至相貌,阿兄也没有一处不好——可她怎么从未想过,让十娘姊姊嫁给阿兄?若是她成了阿嫂,她们岂不是更加紧密,再也不必分开?以十娘姊姊的聪慧与家世,也足以让阿兄更轻松地成为人上之人,不必苦苦地在战场之上煎熬。
仔细想来,这桩婚事确实再合适不过了。难不成,他们已经定下了?那慕容若该怎么办?不,这与慕容若又何干?只要十娘姊姊与阿兄对彼此有意,这便是一桩佳话。可她先前怎么从未注意到,他们二人之间……
她心中充满了疑惑,又不知自何处涌出阵阵慌乱与涩意,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反应是好。
倏然,便听李丹薇噗嗤一声笑了起来,抬起双眸之后,脸上满是似笑非笑之意:“元娘,你好大的胆子,还敢拿慕容若来试探我?啧,我不过是以谢三郎稍稍逗一逗你,瞧你便慌张成什么样了?”
李遐玉眨了眨眼,反驳道:“我何曾慌张过?不过是觉得很意外而已。因从不见你们二人说话,所以实在很难将你与阿兄放在一处去想。慕容若总向我打听你,我才想着或许能够成全他的一片痴心。若是阿兄与你相互有意,我绝不会允许他横刀夺爱,插足你们之间。十娘姊姊倒是心宽得很……怎么能拿自己的婚事吓唬我?”
李丹薇抿唇笑道:“我可不是故意吓唬你。今日祖父确实向谢三郎许了亲事,但他想也未想便拒绝了,我也不愿意嫁。在我看来,谢三郎便是再完美无瑕,亦不过是阿弟而已,怎能嫁给他?所以,我便干脆劝祖父应下了慕容若的提亲。如此——你也该放心了罢?”
李遐玉刻意忽略她最后一句话中的戏弄之意,也不愿意深思多想:“慕容若此人确实不错,日后也不会将十娘姊姊拘在内宅之中。这桩婚事,比那些个世家大族联姻合适多了。先前只要想到你往后每天都要侍奉阿家,与妯娌们打机锋,算计这些算计那些,就替你觉得难受呢。”
“我心里也难受。”李丹薇舒了口气,笑起来,“虽说自懂事以来,所见所闻皆是如此,但到底还是不适合我。我如今才明白,自己并非不能待在内宅中,耍些心计争夺那些微末之利,只是纯粹不愿罢了。所以,八娘当初将婚事夺去的时候,我虽说对她很是失望,但内心之中多少也松快了些。今日听得慕容若来提亲,我便想到了咱们那几个月中的惬意快活。思来想去,心中竟然没有半分忐忑,只剩下欢欣雀跃——从今往后,总算不必再与她们过同样的日子了。”
李遐玉挑起眉:“满心的欢欣雀跃,只因为日后的自在?难不成便不曾想过那个人么?”
李丹薇瞥了她一眼,看她依旧懵懂不知事或者说不愿细想的模样,也懒得再打趣她:“他日若到了该你说亲的时候,你便明白了。人或许很重要,但日后的自在亦同样重要。那个人也许能给你自在,也许能与你一同自在,甚至会阻碍你的自在——端看你自个儿觉得,到底是人重要,还是自在重要罢了。”
“当然是自在重要。”李遐玉毫不犹豫地答道。
“是啊,尝过自在的滋味,谁又愿意再退回去呢?”李丹薇摇了摇首,很是感怀,“说来,方才闯了一回祖父的书房,我阿娘就解了禁足令,也不再阻拦我与你来往了。以往是我太顺从他们了,满心都是孝悌之道,所以才处处受约束。仔细想想,也并非‘顺从’才是孝悌。遍数都督府,如今也唯有祖父最赞同我、最认可我罢。祖母……不提也罢。”
“又想自在,又想人人都欢喜,这世间哪有这么多两全之事?”李遐玉道,“所以,我只在意家人好友,旁的都不放在心上。他们如何想,便由得他们去就是了。横竖也不碍着我们过日子不是?”
“说我心宽,你才一向都心宽呢。”李丹薇亲昵地捏了捏她的脸颊。两人嘻嘻笑着打闹起来,桂树底下响起无忧无虑的畅快笑声,间或夹杂着几句女儿家的私语——
“既然已经应下亲事,什么时候走六礼?说来,慕容若会不会请弘化公主上书圣人,为你请封县主?既然说来说去都是陇西李氏女,嫁的又都是吐谷浑王室,圣人大方些封个县主应当也无妨罢?”
“这是结两姓之好,又并非和亲,作甚么非得封个县主?封号都是虚的,聘礼与嫁妆才实在。祖父亲自从祖母那里拿去了我的嫁妆单子,说要给我添妆,也不知他想添些什么。”
“你的上一桩亲事被八娘横抢而去,他或许心中正愧疚呢。原本也不是都督的错……八娘犯下这等过错,自个儿倒还满腹怨恨,说不得将来还会倒打一耙,想要对付你呢。如此说来,县主这个封号简直太重要了。不成,我得派人给慕容若送封信才好。”
两人正窃窃私语,李遐玉倏然似有所觉,回首望去,谢琰步伐略急地走了过来。也不知他有什么急事,额角竟微微带汗,一付欲言又止的模样。李丹薇很是知趣地起身,掸了掸裙角:“元娘,我先回你的院子里去。有什么话,咱们晚上再说罢。”
李遐玉将她送走,再转身回望,谢琰的神情已经恢复了平静:“元娘,我想与你道歉。这么些年来,我一直不曾明说自己的出身,并非有意欺瞒——”
“自从与阿兄初遇,我便猜出阿兄身世必定不凡。我想,阿兄不提,一定有不提的道理。都是一家人,也没有必要追究。”李遐玉打断了他,浅浅一笑,“不过,阿兄不妨让我猜一猜?一等二等三等世族门第,‘谢’姓并不多见。名气最为卓著的,自是出了谢安、谢玄、谢道韫、谢灵运等诸多风流人物的——陈郡阳夏谢氏。”
那些青史留名的谢家先人名字从她口中道出时,谢琰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浮动起来,宛如波光粼粼:“呵,昔年名动天下的江南高门陈郡阳夏谢氏,如今也不过是一群或醉生梦死或固执己见的可怜虫罢了。先人荣光与后人又有何干?紧紧怀抱着那些数百年前的声名不放,又有何用?当年谢氏也起于寒微之末,如今衰败至此,却无人敢承认,无人敢再冲出去博一回——”
“有阿兄便足够了。”李遐玉道,“无论阿兄是否陈郡谢氏子,将来也必定会让陈郡阳夏再因谢氏而闻名,不是么?正如——玉郎说不得,也会让灵州弘静李氏出名一样。”
谢琰定定地望着她,忽而展颜笑了起来,宛如春雪化雨:“你说得很是。他日,阿玉于灵州弘静李氏,大概也犹如谢道韫之于陈郡阳夏谢氏。”谢氏延绵数百年,所出之女无数,也仅仅只得一个谢道韫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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