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

十六章

位于江宁西北,有一小湖。

北临滚滚长江水,江面浪滔天,白帆点点追云去。

东是蜿蜒秦淮河,十里金粉岸,红尘梦醉谁与归。

惟此小湖,遗世独立。

春有烟雨时,袅袅水气弥漫湖面,平添淡薄忧愁。

这抹愁思,人道因景……

却不知,愁本自心生。

偏偏,这小湖有个名字,叫“莫愁湖”。

树上夏蝉叫唤,水中嬉鱼畅游。莫愁湖岸南处林密树荫,倒影湖上,似凉棚般遮去午后暑热。

那里,泊了一叶小舟。

既无人撑杆掌舵,亦未用绳索固定,飘飘荡荡,随水波摇摆。时而飘远,清风将它送回岸边,时而近岸,轻碰岩石又荡了出去。

小蜻蜓点水飞过,颠翅停在舷边。

突然一个空酒壶凌空丢出,“扑嗵!!”跌入湖中,荡出层层涟漪,惊走四周飞虫小兽。

待那涟漪散尽,湖面恢复了平静。

过了些时候,一条小鱼游近船边,自水中探出半个头来。

黑影兜头袭来,又是一个空酒壶,“扑嗵!!”险些砸中这条无辜小鱼。

复又静下。

湖岸林间,几乎听不到的脚步声,似一只小猫在靠近。

柔荡水面渐倒影出一片模糊蓝影。

来人站在岸上,未发一语,所做的,只是静静凝视着那叶无人乘坐的小舟。

这一站,便是大半个时辰。

小舟内,缓缓伸出一只提了酒壶的手。

稍微摇了摇酒壶,翻转倒出最后一滴酒酿,随手又是一丢,“扑嗵!!”

本似无人的舟内,传出漫不经心的问话。

“有事?”

岸上来人回道:“无事。”

“无事莫扰。”酒酣语醉,舟里人甚不耐烦,“滚!”

那人皱眉,当真转身就走。

“猫儿……”

一声叫唤,止了他的脚步。

展昭听过白玉堂许多次如此唤他,或是戏谑,或是恼怒,或是愉悦,或是其他种种,却从不曾自唤声中听过愁意。

那身白衣,应是潇洒的。

不禁问:“有事?”

“……”舟上人回道,“无事。”

展昭轻叹一声:“白兄,你若无事,岂会把江宁酒坊窖内半数珍酿偷出?”

如此一来,江宁婆婆岂有不将这只偷酒耗子拆骨扒皮之理?即便如此,他亦要求“借”来珍酿,足见心中有愁难解。

“……你可知道这小湖来历?”

这一问,却是莫名其妙。

展昭摇头:“愿闻其详。”

“相传南朝时有一洛阳女子名曰莫愁,家中清贫,老父死后无力安葬,惟有囧囧葬父,远嫁金陵卢家。后其夫投军戌边,莫愁女勤劳温厚,却不容于公婆,饱受欺凌。莫愁女求诉无门,投水自尽,葬身此湖。后人同情女子,故名此湖‘莫愁’。”

“名曰莫愁,难解其忧。”展昭叹道,“那莫愁女确是个可怜女子。”

“……”

舟里人轻一沉默,随又言道,“白某亦曾与你一般认为。可有位故友却说,那莫愁女既是可怜,却又可恨。”

“此话怎讲?”

“莫愁女以死求得解脱,却不知夫君从戎归来,该如何面对丧妻之痛?那对公婆固然可恨,但日后受世人谴责、更要面对亲子之恶,又当如何自处?”

“白兄这位朋友,倒是多愁善感。”

“……”

湖面有动,白衣人影自舟坐起,抬目看向展昭。

“猫儿,我问你,若有朝一日白某犯下杀人重罪……”

白玉堂只问了一半,却再没说下去。

何必相问,他是早知答案。

岸边蓝衫者,挺立如松。

自识之时,此人便是如此。只要义理之所在,法理之所安,展昭便似擎天柱石般,其志其心,风雨难动。

至今,未变。

林荫透下斑驳点光,散落在柔和的五官,以及洁净的蓝衣上。

展昭话意轻柔,淡如清风拂柳:“莫愁湖上本无愁。白兄,可是你心中有忧?”

若问白玉堂最讨厌猫儿的什么,始为那“御猫”名号,今为这清澈如水的招子。

这样的一双眼睛,偏能在他身上找出百般隐瞒的伤口,甚至能从心中看出不愿承认的情感……

舟身一沉,湖面白影掠过,已见白玉堂与展昭错身而立。

“你怎知道我在此?”

展昭轻笑:“酒香诱鼻,看来婆婆损失惨重。”

“原来如此。”

白玉堂回头看了看船上所剩无几的酒壶,拍拍展昭肩膀,“快走吧!既然连猫儿都能嗅着味儿找来,娘也快到了。”

说罢,身形轻起,施展轻功飞跃而去。

展昭却未随其后,仍旧站在岸上,凝视湖上那叶飘荡无定的小舟。

玉堂,你可有事瞒了我?

耳边飞速穿梭的风声,静下时,人已落在蔡府东南院内。

愁思困人,予事无助。

拖沓有何用?

与其坐困愁城,不若问个明白。

白玉堂正要进屋,忽闻房内响起一声清脆巴掌。

“江婉秋!!你知不知耻?!”蔡老夫人喝骂声随即扬出。

屋内传出断续抽泣,无人回答其问。

蔡老夫人火气更盛:“恒钧才过世几天?!你竟敢与男子私会!!”

“不、不是的!”江婉秋声音沙哑,拼命辩解着,“他是秋娘的儿时朋友……秋娘与他清清白白,并不是……”

“闭嘴!!丫鬟明白看到你二人独处一屋!!菊花,说!你看到什么?!”

“奴……奴婢……”一个小女孩细声回道,“奴婢看见少夫人跟一个穿白衣服的男子在房里说话,他……他还拉了少夫人的手……”

老夫人勃然大怒:“证据确凿,你还有什么可辨?!”

“不……他只是、只是……”

“闭嘴!!”

“啪!!”又是一声巴掌脆响。

“贱妇!!若非当初恒钧百般哀求要娶你过门,江家商贾小户岂能高攀蔡府?!如今你不守妇道,蔡家岂能容你?!来人!请出家法!将这贱妇乱棍打死!!”

白玉堂再也听不下去,立下冲入房去。

只见江婉秋被几名强壮妇人摁倒在地,一名家丁持了家法,正要往她身上打去。白玉堂不发半言,左手探出,揪住那家丁后领往后使力一丢,整个人瞬像风筝一般被摔出屋外。

屋内众人大愕当场。

蔡老夫人厉声喝道:“你是何人?!竟敢私闯蔡府宅院?!”

“哼,莫说小小蔡府,皇城御苑亦不过白五爷随心散步之所!”

言罢,白玉堂看亦不看那蔡老夫人一眼,径直向江婉秋走去。

那群恶妇见他脸色不善,且有能将人随意摔去,吓得纷纷松手退开。

白玉堂扶起江婉秋。那一双杏眼珠泪涟涟泡知红肿,两片凝脂雪脸颊被打出五条赤痕,嘴角也裂出血丝来。可知适才蔡老夫人下手何其重,白玉堂心下登怒。

江婉秋见来人是他,眼神带诧却又禁不住泛上欣喜之情。

那蔡老夫人看他一身白衣,且对江婉秋神情关切,立时会意,指了白玉堂厉声质问:“莫非你就是这贱妇私会之人?!”

话音刚落,骤见掌影一扬——

“嘣!!!”

桌面一个紫砂茶壶登时被掌劲震至四分五裂!

白玉堂语意冰冷:“白某怜你是个垂暮老人,不愿施一指于你身上。如今以壶为替,警告你莫要再出言不逊!”

锐眸如刃刺得在场众人心中发寒。

蔡老夫人不愧掌控蔡府之主,当即冷静下来,认出白玉堂便是那日随江宁知府一同前来的衙门捕头,自然更加镇定了。

龙头拐杖一摆,淡漠叱道:“白捕头持武逞凶,难道就没有王法了?!”

“说得好。”白玉堂冷冷一笑,“私设公堂,动以酷刑意图至人于死。白某倒想听听,这是遵了哪一条王法?”

“她是我蔡府的人,老身便要打要骂,也是自家的事,轮不到外人来管!!”

“错了。”

这等迂腐道理,对常人来说多是有用,可惜今日站在她面前的这人,生xing洒脱,偏就不吃这一套。

“莫说婉秋乃白某故友,便是个陌生人,只要无辜受冤,乃至遭人迫害,白某自当竭尽全力,替他讨回公道!”

“你!!——蔡府的事,便是韩知府亦不敢过问,更况你一小小捕头!!老身劝你一句,今日白捕头敢在蔡府撒野,韩知府面前,老身倒要看你如何担待!?”

“哈哈哈……”

白玉堂突然纵声狂笑,仿似听到天底下最大的笑话,“官服在身,果然麻烦透顶!臭猫儿,白某今日算是亲身体会了!!哈哈……”

众人面面相觑,不知他所笑为何。

笑声骤止!

白玉堂一拍画影,宝剑似感其唤,发出啸啸龙吟。

“三尺青锋在腰间,削尽天下佞官帽。一颗人头随可落,妄可低下半寸腰!老太婆!你若真有本事,就到金銮殿前告上一状!!我白玉堂奉陪到底!!”

那蔡老夫人一生享尽荣华,向来持势凌人,便连地方官员也要畏她三分,从未遇过一个权势压不下的人。

如今面前所立之人,白衣胜雪,凛然生威。

所言每字皆掷地有声,屹然是侠骨铮铮,傲世英雄。

这回便连她,亦感到一刻手足无措。

“那你要如何?”

“你且听清楚了。白某与江婉秋只是朋友之谊,故友丧亲,自当问候,何错之有?若说我二人独处。敢问老夫人,何故堂堂蔡府少夫人,竟无一名丫鬟伺候在旁?其夫新丧,却独住一屋,形同弃妇,又是何道理?!”

“这……”

蔡老夫人心知肚明,她本就十分反对这门亲事。

能当蔡府少夫人的,应该是富家千金,又或是官家小姐。岂料那日蔡恒钧外出游玩,竟对江婉秋一见倾心,当下立誓非君不娶。老夫人对这唯一的孙子是百般顺从,无奈之下只好应了。

如今蔡恒钧一死,心中更是迁怒江婉秋。责她看不牢相公,否则孙子亦不会惨遭毒手。

故便对她百般刁难,非但不闻不问,更命人撤去所有丫鬟家仆。家奴看风驶舵,对这位少夫人更是冷漠,莫说打扫庭院,便连平日饭食亦时常忘记送去。

今日白玉堂当场揭穿,直言她势利刻薄,处事不公,蔡老夫人一时间亦无语以辩。

“玉堂,算了。”

江婉秋见蔡老夫人面色苍白,便出言相劝。

白玉堂冷哼一声,暂敛下言锋语箭。

她向蔡老夫人欠身施礼,言道:“秋娘命苦,无福消受蔡府深恩。如今恒钧既去,秋娘已无眷恋,还请太婆婆成全……”

蔡老夫人虽不想就此放过江婉秋,但事已至此,再作刁难只会降低身份,既然她一心求去,亦可落个眼不见心不烦。

“老身亦无福消受你这句‘太婆婆’。”

龙头拐杖栋地一响,便带了一众丫鬟家妇扬长而去。

щшш• T Tκan• co

江婉秋失神地看着她们背影消失的方向。

白玉堂迈前半步,轻道:“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