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中油菜苗长势渐好, 不过月余,已经拔到两尺来高。我的身体却坏了起来,总是没日没夜的咳, 伴着心口抽痛。
疼痛难忍时, 我喜欢去菜苗丛中探望那株梨树, 看它有没有冒嫩芽, 有没有抽新枝。有时会自顾自与它说话, 问它可怨我,怨我夺了它的心。可它总是没有动静,我真怕它再也不会醒来。
我渐渐变得同它一般嗜睡, 甚至老是做梦。梦里总有三个人,只辩得出最矮的那个是啼玉, 其余的两个, 怎么也看不清。
他们是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
我一遍一遍地梦同一个场景。
——
男孩子在树下舞剑。他的个子还不很高, 剑法也不精妙,可舞得还算漂亮。
女孩子坐在树上嗑瓜子, “咯嘣”、“咯嘣”……
然后她“哗”的把瓜子壳全洒了下去。
男孩子挥剑一刺。
“哎哟——”
女孩子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四目相对。
他轻笑着问,你叫什么?
她眨着眼答,叫我离离。
……
每次醒来,颊边的枕巾都是湿的。
息爱说我最近半夜总是哭,像小孩子那样“呜呜”地哭。后来她便整夜得守在我床前, 在我哭的时候把我推醒。
醒来后我总爱看着她, 看着看着就觉得她像我的一个姐姐。以前我生病的时候, 便很想有个姐姐。
这样过了好些天, 息爱终于对我说, 娘娘不能再这样闷下去了,多出去走走好不好?
我乖顺地朝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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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早她便把我从榻上拉起来, 帮我梳妆打扮,要带我去华林园逛一逛。我见她拿给我的衣裳骤薄,才记起现在已经四月下旬——入了孟夏了。
小满至,苦菜秀,糜草死。
时令总是这么从容不迫地变化着,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
路上只有我和息爱两个人。她起先还帮我撑伞遮阳,我说,“你看我满脸惨白,晒黑了倒好。”她才笑着把伞收起来。
华林园极大,可是走着走着,我与她竟走到了唱晚亭。上回就是在这里,我被刘义隆劫出了宫。
息爱叫我在亭中歇脚,我不乐意,拉着她隐人了亭子旁边的一片花架当中。
因为长在人迹罕至处,花架格外得茂密蓬勃,满架的扶桑花繁枝烂漫,红彤彤一片,镶在翠绿的叶子中间,美得叫人窒息。
我喜欢生机盎然的东西,它们总叫我感动,让我觉得活着便有希望。
息爱轻轻嗔怪,“娘娘有路不走。”
我同她辩解,“路边的花总被修剪,全是匠气,还是这边自然可爱一些。”
她望望我,又望望扶桑花,小声嘀咕了一句,依稀是说,娘娘同王爷一般的怪癖性。
我只当没听见,继续走往花架的深处。满目的繁红渐渐把我淹没,我真有些想溺死在这片花海里了。
我一直走呀走,也不知这片花架通到哪里。等记起息爱,却发现后边不见了她。
周围一片陌生,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努力寻找出口。一番东拐西拐,却不知怎的又转到了唱晚亭。
刚想提步迈出去,便听亭中有人说话,仔细分辨竟是刘义符。
他道:“朕欲携谢淑媛游一遭南衮州,此番二弟入宫,有你协助三弟打理国事,朕便更加高枕无忧。”
二弟?入宫?
我心中一惊,硬生生又缩回了几步。
耳边果真传来那个熟悉的清雅男声,朦朦胧胧的,却听不真切了。上回止车门一别,他便再也没出现过。
本还以为再见无期……
我急急回转身,反往花架深处走,这般不辨方向地又转了好一会儿,方碰见满面焦色的息爱。
她迎上来,用帕子帮我擦脸,“看娘娘急的,额上出了这么些汗。”
我“恩”一声,只道“迷路了”。
她轻轻笑,“没事就好。”
我这才注意她的左脸上叫花枝刮了一道杠子,红剌剌的。“回宫去罢。”我有些歉疚和心疼。
她颔首,伸过手来小心护着我往外边走。
眼见得又迫近唱晚亭,我支吾问她,“可有其他出口?”
她打趣,“娘娘还想迷路一回呢?”
我不好再说什么,只念着那个清雅的声音,心中愈发紧张。
可是走至唱晚亭,那边已经人去亭空。
我心中一松,望着石桌上还未冷透的一盏茶,却又生出些莫名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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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便再也不肯去华林园闲逛。眼见我一天天消瘦,息爱很着急,天天求着我出门。
可我怎么也不肯,她便一个劲儿同我讲宫里的新鲜事,好叫我有些情绪,最好是笑一笑。
她说,刘义符最近又不求仙向道了,每日同谢淑媛厮混在一起。
谢淑媛给刘义符出各式的玩乐主意,譬如在华林园挖一条人工湖,只专门用来种菱角,等到中秋时节好泛舟采菱。
又譬如,他们集结了各地的能工巧匠,要在人工湖边修一排平房。平房建好后便置办成商铺模样,叫宫人们扮作商贩,吆喝买卖,他们则扮作买主,游走其中。美其名曰与民同乐。
……
即便四月末时边疆传来消息,称虎牢城在坚守两百余日后终被攻陷,毛祖德等一干大将被俘,刘宋多个郡县亦被北魏所占,他们也未停止任何娱乐活动。后宫中依旧瑞脑销金,朝歌暮宴。
皇后司马茂英连番上奏,均被无视。
这边人工湖还未开好,平房也未建成,刘义符与谢淑媛又带着随从,一行肥马轻裘,浩浩荡荡往南衮州去了。
息爱说得生动,无奈丝毫提不起我的兴趣。
我是越发疏懒了,只每天呆呆望着院中油菜苗的长势,掰着指头数日子。
四月过了,五月了。
息爱急得跺脚,最后到底惊动了刘义隆。他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把啼玉给我送了过来。
啼玉现在姓刘。她在及笄那天被刘义隆收为义妹,已经长得同我一般高,脸上稚气尽脱。可她还是唤我“小姐”,同我挤在一张床,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们手拉着手互报近况,语气都是喜滋滋的。她告诉我来喜从了军,她亦学了琴,还说哪天要弹给我听。
我真为她高兴。
我也同她讲自己的经历,讲怎样碰见了谢灵运,讲客栈里是怎样有惊无险,又讲刘义真是怎样的舍命相陪……直讲到牡丹会上又碰见长姐和铁阑老道,她却开始小声抽泣起来。
我捏捏她的脸,“好端端哭什么呢,我不是好好的?”
她却索性哭得更厉害了。方才还道她长大了,原来还是个毛丫头。
可是她能这样哭也真好,眼泪原就是女子的财富。
娘亲曾说,当一个女子再不愿意掉眼泪,那她肯定是老了。我的眼泪现在只能在梦里流,我大概也是老了。
你知道的,人的衰老往往并不是循序渐进,是在某个契机,人会“刷”的一下失却天真,跟着便寸寸流失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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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玉过来后我的精神好了许多。
五月是个好时节,院中油菜已经及腰,我与啼玉在梨树下支起两只藤椅,一方石桌,每日窝在油菜丛中,抚琴累了便下棋,下棋累了便偷偷说几句体己话。
仿佛又过回昔年小西厢中的日子,喜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叹的是岁岁年年人不同。
啼玉的古琴学得很好,已经能将《蔡氏五弄》奏得像模像样。我想寻些好的曲子来教她,便问息爱哪里能找到曲谱。
息爱答得巧妙,“秘阁什么藏书都有,就怕不让奴婢进去,怕还要娘娘自己走一趟。”
她呀,变着法地叫我出门。
啼玉不方便出闻绣宫,我索性一人独行。
倒也未费什么周折。进到秘阁内,但见满目藏书,细细看来,当中不少是孤本轶本。我瞧得兴致勃勃,险些忘了此行的目的。
书海浩淼,徜徉忘忧,待一本《琴操》跃入眼帘,我方如梦初醒,记起初衷。
那个本子被放在书架的最高层,我踮脚去够,总还差些距离。我又试了几次,够着够着,鼻尖便有汗沁出来了。
有一只手举过我的头顶,将《琴操》取下,轻轻交付我的手中。
我呼吸一窒,是他。
他此刻就在身后,呼吸浅浅的,却不句话也不说。我又闻到熟悉的皂荚香,幽幽缕缕,依稀带着几分疏离。再过得片刻,它们便飘远了,一丝一毫也未留下。
我回头,看见刘义真立在几步之外。
残阳似血,给他的瘦削身姿勾出一道金边。他背着光静静立在书架当中,脸上是我描绘不出的神情,仿佛他已经这样注视我很久,很久很久……
又是多久呢?
我迎着光,看见道道的光路中,有无数细小的尘埃飞舞。它们是逝去的历史,是不愿平息的魂灵。它们叫嚣着,闹腾着,似要争出一个什么,而刘义真就立在它们当中,悄寂不动。
我亦不动。
我看着他,看他的身影伴着远方的夕阳西斜,渐渐朦胧。然隔着这满室书籍中记载的千年尘嚣,他的绵长又悠远的目光却叫我想起一个词——
不幻不灭。
我朝他微微笑。
他道:“见过淑妃。”
我道:“见过庐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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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树枝上,一轮圆月。菜苗丛中,我教啼玉弹奏新曲。
啼玉道:“今日习哪首曲子?”
我轻笑不答,信手翻开《琴操》,却见当页记着的是一曲《幽兰》。
——
孔子周游列国,不得重用。归途中见到幽谷中盛开的兰花,感慨道:本是香草之王,如今却与野草丛生。遂作此曲。
兰花者,君子也。昔有勾践种兰,屈原吟兰……而今生不逢时,却再无一人相知。
我拨动绿绮,《幽兰》调低回哀恸。奏着奏着,却听远方传来箫音相和。那些音符跨过一道道宫墙,飞过一树树繁枝,浩浩汤汤地奔过来。今日又逢琴箫和鸣,却已是桃红柳绿又一年。
我手法加快,指下琴音铮铮;箫音不疾不徐,其状若即若离。它们在空旷幽冷的建康宫上空交汇,人虽隔着万水千山,可音符是自由的。
一曲《幽兰》和毕,箫音未停。
细细听来,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子之心而与吾心同。
刘义真,他在告诉我——
若失知己,破琴绝弦,终身不操。
他一遍又一遍地吹这支曲子,直到体力不济,箫声已经断断续续,几不成调。然而,整个建康宫的夜晚都在暗喝,为他美妙的箫音惊叹、沉醉。
满天的繁星渐渐将月子的光华掩盖,照得满目的绿菜苗上似铺了一层碎银子,映得闻绣宫也温馨烂漫。
这一晚,建康宫未眠。
我站在梨树下,仲怔不语。
啼玉坐在藤椅上,将头轻轻埋在我的臂弯,轻轻问:“小姐,你可曾想过你爱的究竟是谁?”
我爱的,究竟是谁?我可曾想过?
嗬。怎么会没有想过,只不过一直以来,都在规避罢了。
我总是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好争的。若不归我,求而不得;若归于我,逃也逃不掉。
于是总是被动接受。
若不是刘义隆将我劫出宫中一回,我怕永远只是那个偏执自弃,自以为看透世事荒芜的徐红枝。若不是刘义真一路不断言行宽慰,我怕已经失却生活方向,沦为一具行尸走肉。还有拓跋焘,若没有他来穿插一笔,我的生命何其黯淡无光。
他们于我,均是生命的恩赐,亦是短暂似流萤的恩赐。
我知道他们都已经流去了,去而不返。
我会怀念。怀念那些流去的种种,它们均已化为一群一群蝴蝶。
虽然我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我依旧为那些斑斓的色彩目眩神迷,觉得生命所有的神秘和极美,都已经在蜕变中彰显了全部答案。
许多彩色的蝴蝶在我身边飞去又飞来——就这样,我决定要一年又一年地活下去。我要在这里静静等,等待下一批幼小的蛹,等待它们破壳而出。
我非不爱,是不能爱,也不敢爱。
我若爱,必将倾尽全部。
然我已经是不完整的,亦是不自由的。
我只是感激他们。
你不要怨我不作判断和回应,亦不要怨我太过淡漠。
我拥有的感情就这样多,而我已经把所有的感情,倾囊分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