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三十】 箫音和

院中油菜苗长势渐好, 不过月余,已经拔到两尺来高。我的身体却坏了起来,总是没日没夜的咳, 伴着心口抽痛。

疼痛难忍时, 我喜欢去菜苗丛中探望那株梨树, 看它有没有冒嫩芽, 有没有抽新枝。有时会自顾自与它说话, 问它可怨我,怨我夺了它的心。可它总是没有动静,我真怕它再也不会醒来。

我渐渐变得同它一般嗜睡, 甚至老是做梦。梦里总有三个人,只辩得出最矮的那个是啼玉, 其余的两个, 怎么也看不清。

他们是一个男孩子和一个女孩子。

我一遍一遍地梦同一个场景。

——

男孩子在树下舞剑。他的个子还不很高, 剑法也不精妙,可舞得还算漂亮。

女孩子坐在树上嗑瓜子, “咯嘣”、“咯嘣”……

然后她“哗”的把瓜子壳全洒了下去。

男孩子挥剑一刺。

“哎哟——”

女孩子一屁股跌到了地上。

四目相对。

他轻笑着问,你叫什么?

她眨着眼答,叫我离离。

……

每次醒来,颊边的枕巾都是湿的。

息爱说我最近半夜总是哭,像小孩子那样“呜呜”地哭。后来她便整夜得守在我床前, 在我哭的时候把我推醒。

醒来后我总爱看着她, 看着看着就觉得她像我的一个姐姐。以前我生病的时候, 便很想有个姐姐。

这样过了好些天, 息爱终于对我说, 娘娘不能再这样闷下去了,多出去走走好不好?

我乖顺地朝她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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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大早她便把我从榻上拉起来, 帮我梳妆打扮,要带我去华林园逛一逛。我见她拿给我的衣裳骤薄,才记起现在已经四月下旬——入了孟夏了。

小满至,苦菜秀,糜草死。

时令总是这么从容不迫地变化着,一个轮回,又一个轮回。

路上只有我和息爱两个人。她起先还帮我撑伞遮阳,我说,“你看我满脸惨白,晒黑了倒好。”她才笑着把伞收起来。

华林园极大,可是走着走着,我与她竟走到了唱晚亭。上回就是在这里,我被刘义隆劫出了宫。

息爱叫我在亭中歇脚,我不乐意,拉着她隐人了亭子旁边的一片花架当中。

因为长在人迹罕至处,花架格外得茂密蓬勃,满架的扶桑花繁枝烂漫,红彤彤一片,镶在翠绿的叶子中间,美得叫人窒息。

我喜欢生机盎然的东西,它们总叫我感动,让我觉得活着便有希望。

息爱轻轻嗔怪,“娘娘有路不走。”

我同她辩解,“路边的花总被修剪,全是匠气,还是这边自然可爱一些。”

她望望我,又望望扶桑花,小声嘀咕了一句,依稀是说,娘娘同王爷一般的怪癖性。

我只当没听见,继续走往花架的深处。满目的繁红渐渐把我淹没,我真有些想溺死在这片花海里了。

我一直走呀走,也不知这片花架通到哪里。等记起息爱,却发现后边不见了她。

周围一片陌生,我只得硬着头皮继续往下,努力寻找出口。一番东拐西拐,却不知怎的又转到了唱晚亭。

刚想提步迈出去,便听亭中有人说话,仔细分辨竟是刘义符。

他道:“朕欲携谢淑媛游一遭南衮州,此番二弟入宫,有你协助三弟打理国事,朕便更加高枕无忧。”

二弟?入宫?

我心中一惊,硬生生又缩回了几步。

耳边果真传来那个熟悉的清雅男声,朦朦胧胧的,却听不真切了。上回止车门一别,他便再也没出现过。

本还以为再见无期……

我急急回转身,反往花架深处走,这般不辨方向地又转了好一会儿,方碰见满面焦色的息爱。

她迎上来,用帕子帮我擦脸,“看娘娘急的,额上出了这么些汗。”

我“恩”一声,只道“迷路了”。

她轻轻笑,“没事就好。”

我这才注意她的左脸上叫花枝刮了一道杠子,红剌剌的。“回宫去罢。”我有些歉疚和心疼。

她颔首,伸过手来小心护着我往外边走。

眼见得又迫近唱晚亭,我支吾问她,“可有其他出口?”

她打趣,“娘娘还想迷路一回呢?”

我不好再说什么,只念着那个清雅的声音,心中愈发紧张。

可是走至唱晚亭,那边已经人去亭空。

我心中一松,望着石桌上还未冷透的一盏茶,却又生出些莫名的怅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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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之后,我便再也不肯去华林园闲逛。眼见我一天天消瘦,息爱很着急,天天求着我出门。

可我怎么也不肯,她便一个劲儿同我讲宫里的新鲜事,好叫我有些情绪,最好是笑一笑。

她说,刘义符最近又不求仙向道了,每日同谢淑媛厮混在一起。

谢淑媛给刘义符出各式的玩乐主意,譬如在华林园挖一条人工湖,只专门用来种菱角,等到中秋时节好泛舟采菱。

又譬如,他们集结了各地的能工巧匠,要在人工湖边修一排平房。平房建好后便置办成商铺模样,叫宫人们扮作商贩,吆喝买卖,他们则扮作买主,游走其中。美其名曰与民同乐。

……

即便四月末时边疆传来消息,称虎牢城在坚守两百余日后终被攻陷,毛祖德等一干大将被俘,刘宋多个郡县亦被北魏所占,他们也未停止任何娱乐活动。后宫中依旧瑞脑销金,朝歌暮宴。

皇后司马茂英连番上奏,均被无视。

这边人工湖还未开好,平房也未建成,刘义符与谢淑媛又带着随从,一行肥马轻裘,浩浩荡荡往南衮州去了。

息爱说得生动,无奈丝毫提不起我的兴趣。

我是越发疏懒了,只每天呆呆望着院中油菜苗的长势,掰着指头数日子。

四月过了,五月了。

息爱急得跺脚,最后到底惊动了刘义隆。他也不知用了什么法子,竟把啼玉给我送了过来。

啼玉现在姓刘。她在及笄那天被刘义隆收为义妹,已经长得同我一般高,脸上稚气尽脱。可她还是唤我“小姐”,同我挤在一张床,就像小时候那样。

我们手拉着手互报近况,语气都是喜滋滋的。她告诉我来喜从了军,她亦学了琴,还说哪天要弹给我听。

我真为她高兴。

我也同她讲自己的经历,讲怎样碰见了谢灵运,讲客栈里是怎样有惊无险,又讲刘义真是怎样的舍命相陪……直讲到牡丹会上又碰见长姐和铁阑老道,她却开始小声抽泣起来。

我捏捏她的脸,“好端端哭什么呢,我不是好好的?”

她却索性哭得更厉害了。方才还道她长大了,原来还是个毛丫头。

可是她能这样哭也真好,眼泪原就是女子的财富。

娘亲曾说,当一个女子再不愿意掉眼泪,那她肯定是老了。我的眼泪现在只能在梦里流,我大概也是老了。

你知道的,人的衰老往往并不是循序渐进,是在某个契机,人会“刷”的一下失却天真,跟着便寸寸流失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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啼玉过来后我的精神好了许多。

五月是个好时节,院中油菜已经及腰,我与啼玉在梨树下支起两只藤椅,一方石桌,每日窝在油菜丛中,抚琴累了便下棋,下棋累了便偷偷说几句体己话。

仿佛又过回昔年小西厢中的日子,喜的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叹的是岁岁年年人不同。

啼玉的古琴学得很好,已经能将《蔡氏五弄》奏得像模像样。我想寻些好的曲子来教她,便问息爱哪里能找到曲谱。

息爱答得巧妙,“秘阁什么藏书都有,就怕不让奴婢进去,怕还要娘娘自己走一趟。”

她呀,变着法地叫我出门。

啼玉不方便出闻绣宫,我索性一人独行。

倒也未费什么周折。进到秘阁内,但见满目藏书,细细看来,当中不少是孤本轶本。我瞧得兴致勃勃,险些忘了此行的目的。

书海浩淼,徜徉忘忧,待一本《琴操》跃入眼帘,我方如梦初醒,记起初衷。

那个本子被放在书架的最高层,我踮脚去够,总还差些距离。我又试了几次,够着够着,鼻尖便有汗沁出来了。

有一只手举过我的头顶,将《琴操》取下,轻轻交付我的手中。

我呼吸一窒,是他。

他此刻就在身后,呼吸浅浅的,却不句话也不说。我又闻到熟悉的皂荚香,幽幽缕缕,依稀带着几分疏离。再过得片刻,它们便飘远了,一丝一毫也未留下。

我回头,看见刘义真立在几步之外。

残阳似血,给他的瘦削身姿勾出一道金边。他背着光静静立在书架当中,脸上是我描绘不出的神情,仿佛他已经这样注视我很久,很久很久……

又是多久呢?

我迎着光,看见道道的光路中,有无数细小的尘埃飞舞。它们是逝去的历史,是不愿平息的魂灵。它们叫嚣着,闹腾着,似要争出一个什么,而刘义真就立在它们当中,悄寂不动。

我亦不动。

我看着他,看他的身影伴着远方的夕阳西斜,渐渐朦胧。然隔着这满室书籍中记载的千年尘嚣,他的绵长又悠远的目光却叫我想起一个词——

不幻不灭。

我朝他微微笑。

他道:“见过淑妃。”

我道:“见过庐陵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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梨树枝上,一轮圆月。菜苗丛中,我教啼玉弹奏新曲。

啼玉道:“今日习哪首曲子?”

我轻笑不答,信手翻开《琴操》,却见当页记着的是一曲《幽兰》。

——

孔子周游列国,不得重用。归途中见到幽谷中盛开的兰花,感慨道:本是香草之王,如今却与野草丛生。遂作此曲。

兰花者,君子也。昔有勾践种兰,屈原吟兰……而今生不逢时,却再无一人相知。

我拨动绿绮,《幽兰》调低回哀恸。奏着奏着,却听远方传来箫音相和。那些音符跨过一道道宫墙,飞过一树树繁枝,浩浩汤汤地奔过来。今日又逢琴箫和鸣,却已是桃红柳绿又一年。

我手法加快,指下琴音铮铮;箫音不疾不徐,其状若即若离。它们在空旷幽冷的建康宫上空交汇,人虽隔着万水千山,可音符是自由的。

一曲《幽兰》和毕,箫音未停。

细细听来,吹的是一曲《高山流水》。

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子之心而与吾心同。

刘义真,他在告诉我——

若失知己,破琴绝弦,终身不操。

他一遍又一遍地吹这支曲子,直到体力不济,箫声已经断断续续,几不成调。然而,整个建康宫的夜晚都在暗喝,为他美妙的箫音惊叹、沉醉。

满天的繁星渐渐将月子的光华掩盖,照得满目的绿菜苗上似铺了一层碎银子,映得闻绣宫也温馨烂漫。

这一晚,建康宫未眠。

我站在梨树下,仲怔不语。

啼玉坐在藤椅上,将头轻轻埋在我的臂弯,轻轻问:“小姐,你可曾想过你爱的究竟是谁?”

我爱的,究竟是谁?我可曾想过?

嗬。怎么会没有想过,只不过一直以来,都在规避罢了。

我总是相信,这世上没有什么好争的。若不归我,求而不得;若归于我,逃也逃不掉。

于是总是被动接受。

若不是刘义隆将我劫出宫中一回,我怕永远只是那个偏执自弃,自以为看透世事荒芜的徐红枝。若不是刘义真一路不断言行宽慰,我怕已经失却生活方向,沦为一具行尸走肉。还有拓跋焘,若没有他来穿插一笔,我的生命何其黯淡无光。

他们于我,均是生命的恩赐,亦是短暂似流萤的恩赐。

我知道他们都已经流去了,去而不返。

我会怀念。怀念那些流去的种种,它们均已化为一群一群蝴蝶。

虽然我早已明白了,世上的生命大半朝生暮死,而蝴蝶也是朝生暮死的东西。可我依旧为那些斑斓的色彩目眩神迷,觉得生命所有的神秘和极美,都已经在蜕变中彰显了全部答案。

许多彩色的蝴蝶在我身边飞去又飞来——就这样,我决定要一年又一年地活下去。我要在这里静静等,等待下一批幼小的蛹,等待它们破壳而出。

我非不爱,是不能爱,也不敢爱。

我若爱,必将倾尽全部。

然我已经是不完整的,亦是不自由的。

我只是感激他们。

你不要怨我不作判断和回应,亦不要怨我太过淡漠。

我拥有的感情就这样多,而我已经把所有的感情,倾囊分了出去。

32.【三二】 锦帕定情?43.【四一】 一念起40.【番外】 西平34.【番外】 姜年11.【十一】 博弈者亦是棋子2.【零二】 大婚45.【四三】 长门怨16.【十六】 丁香结10.【一十】 赌注43.【四一】 一念起12.【十二】 来喜46.【四四】 人各有痴39.【三八】 孕事22.【二二】 魏女西平13.【十三】 圈杀40.【番外】 西平2.【零二】 大婚50.【四七】 无花果4.【零四】 登基大典45.【四三】 长门怨22.【二二】 魏女西平49.【四六】 千山万水2.【零二】 大婚29.【二九】 季节河23.【二三】 前尘尽逝40.【番外】 西平17.【十七】 鬼面太子48.【番外】 啼玉15.【十五】 滑台城2.【零二】 大婚16.【十六】 丁香结6.【零六】 唱晚亭50.【四七】 无花果8.【零八】 再世为人16.【十六】 丁香结26.【二六】 痴儿刘义符21.【二一】 客儿48.【番外】 啼玉25.【二五】 欲加之罪16.【十六】 丁香结5.【零五】 古琴。良人?27.【二七】 牡丹会46.【四四】 人各有痴13.【十三】 圈杀13.【十三】 圈杀8.【零八】 再世为人8.【零八】 再世为人27.【二七】 牡丹会11.【十一】 博弈者亦是棋子38.【三七】 燕分飞13.【十三】 圈杀10.【一十】 赌注29.【二九】 季节河50.【四七】 无花果11.【十一】 博弈者亦是棋子46.【四四】 人各有痴10.【一十】 赌注50.【四七】 无花果46.【四四】 人各有痴9.【零九】 有美人兮49.【四六】 千山万水3.【零三】 君子夜来52.【四九】 父子冤家2.【零二】 大婚14.【十四】 梨木心34.【番外】 姜年47.【四五】 春风急32.【三二】 锦帕定情?4.【零四】 登基大典18.【十八】 拓跋小人2.【零二】 大婚32.【三二】 锦帕定情?33.【三三】 伶人杜韬40.【番外】 西平27.【二七】 牡丹会47.【四五】 春风急3.【零三】 君子夜来10.【一十】 赌注20.【二十】 南朝兵败48.【番外】 啼玉45.【四三】 长门怨21.【二一】 客儿50.【四七】 无花果30.【三十】 箫音和24.【二四】 重回建康40.【番外】 西平45.【四三】 长门怨25.【二五】 欲加之罪33.【三三】 伶人杜韬22.【二二】 魏女西平2.【零二】 大婚32.【三二】 锦帕定情?43.【四一】 一念起25.【二五】 欲加之罪4.【零四】 登基大典23.【二三】 前尘尽逝2.【零二】 大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