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 花易谢,雾易失,梦易逝, 云易散。物犹如此, 人何以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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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虽见惯马革裹尸的血色战场, 也仍旧要为生命的来去无常发出喟叹。我可以为一个不知名男孩子的死而垂泪, 却又要怎样去面对, 袁齐妫的临产?
她是袁齐妫,是宜都王妃,也是我的长姐。只消听到那柔顺无匹声音, 我便知是她。
我的长姐,她是世上唯一称得起“宛若清扬”的女人, 任是冰山样的男子, 也要融化在她的低眉顺目。
然她绝不只是温顺, 她不过是懂得把所有的刺都收起来,以柔克刚。袁齐妫, 她绝不是一个临盆在即还出外闲逛,又恰巧撞车的笨女人。
愈是无害的东西,往往危险。愈是可怜的人物,往往可恨。
同为孕妇,我知道肚里的孩子对一个女人而言意味着什么。所以我知道, 她今日是下了怎样的决心。
雨, 银丝细雨。
针尖大小的水滴, 绵密不断。
天潮潮, 地湿湿, 前路何方谁能知?
这煞费苦心的一场大戏,不过刚刚开演。
三岔路口, 十数名紫衣人似从天而降,将这方寸之地围得水泄不通。
陡坡之上,一人打马而来,风驰电掣。
刘义真似全不察觉,只把怀中的男孩子轻轻靠在车厢里,又朝我伸手道:“下来罢。”
我知道走不掉了,可不知怎的,反倒觉得安稳。
不论什么事情,终归要有个结局。
有了结局,才算有个交代。
紫衣首领一言不发,挥刀上前。
刘义真拔剑,息爱亦拔剑。
“叮——”
却是后方一枝利箭御风而来,震落大刀,直奔紫衣人心口而去。
这么快的箭,这么利的箭,谁也没有见过。
它堪堪滑过我的耳畔,带动了我的鬓发,这么准的箭!
下一刻,紫衣首领已经直直倒地。他的最后一个表情是不可置信,讽刺一样地挂在他的脸上,凝固在冷雨里。
余下紫衣人亦面上一怔,杀气顿减。
射人先射马,擒贼先擒王——
深谙此道者,南朝唯刘义隆一人尔!
袁齐妫一声惊呼:“王爷!”
却也是这一声,提醒了紫衣人她的存在。她被拎起来,腆着那么大的肚子,似一只断线的木偶,嘴唇一开一合,又似缺氧而垂死的鱼。
并不好笑。一点也不好笑。
在袁齐妫被拎起的一瞬,她的婢女要儿意欲阻挠,被砍下半个头。
半个头,连着脑浆,混着雨水淤泥,滚落到我的脚下。
胃中酸水上涌,我又不可遏制地呕吐起来。
今日是雨水,鸿雁来,草木萌动,忌出行。
雨更大,天地间一时没有人声。
只有刘义隆的脚步声,一步一步地,走近。
“放开她!”短促有力。
“交出徐淑妃!”那紫衣人把袁齐妫举高半臂,语气冷似十二月的坚冰。
袁齐妫的裙摆上,浸透了雨水,血水,还有大片的浑浊,迅速蔓延。是羊水破了,她已待产。
刘义隆的目光中全是愤怒,再深处,便是痛,和无能为力。今日不论做出什么决定,他都注定了要后悔。
一个人,总要面对些两难的困境。
刘义真悄悄攥住了我的手。
袁齐妫的眼神是绝望又哀绵,真是好看。
她不说话,只盯着她的夫君,用每一寸的凄恻美丽来控诉,用每一分的善解人意来祈求。她不说话,可胜过千言万语。
羊水快要流尽了,她阴白着脸,明明痛苦万分,却笑出了难得的妩媚动人。
她是女人中的女人,我知道自己敌不过她。
那又何必,叫刘义隆做出抉择。
那又何必,叫刘义隆的后半生在愧疚中度过。
我欠他的已经够多,不想再欠。
“铃,铃——”
又不是荒漠,怎的会有驼铃?
一辆小车悠悠行来,拉车的老黄牛半眯了眼,每一步都踩在铃声上,似在享受春雨滋润。
小道,牛车,驼铃,这样一道突兀的风景。
“铃,铃——”
那车停在路边,里头传出个娇滴滴的声音:“这么高的少年人,欺负一个孕妇,可好意思?”
“滚开!若想保命的,就少管闲事!”
“咯咯……”那车里的女子笑得放肆,“如今的少年人,真是愈发有意思了。”
紫衣人抬臂挥拳,欲打在袁齐妫腹上。
那腹中,有一个亟待降临的生命。
“慢着!”我与刘义隆齐齐开口。
他呐呐望着我,眼中净是隐忍,疼惜,和急切。该成全哪一个自己?是痴心错付的初恋情人?还是一个合格的丈夫、和父亲?
我朝刘义隆笑,“我换她。”
他欲言又止。
刘义真却不松手,“你去换她?我俩的孩子要怎么办?”
刘义隆目光大恸,“你……你俩的孩子!”
“咯咯……”车里的女子又笑了,“这可怎么好?两个男人互不相让,两个孕妇都不能死……那就只能你死了。”
话音方落,劫持袁齐妫的黑衣人动作一滞,双目圆瞪。
他已经死了,身子却还僵直立着。
刘义隆趁势抱了袁齐妫,护在胸前。
谁也不知道那紫衣人是怎么死的。方才刘义隆那一箭虽快得惊人,终究有迹可循。这女子的杀人手法却诡异至极,防无可防。
恐惧,浓稠的恐惧,浸透在雨水里。
紫衣人一个个嘴角哆嗦,噤若寒蝉。
“还不走?可也想死么?”
此句一出,那剩下的十几个紫衣人顷刻作鸟兽散。
“逃命的功夫倒学得不坏。”那女子又“咯咯”笑了一阵,自车中走出。
她声音听来不过十五六,此时看却是个中年女子,生得平淡,眼角亦有细纹。难怪方才要一口一句“少年人”。
她道:“愣着做什么?还不扶那待产的孕妇进来。”又朝我招手,“你也进来,今日学一学,以后也用得着。”
雨,瓢泼大雨。
才到孟春,老天便发了狂,似要把这一季的雨都在今天下完。
雨水中,刘义隆笔直站立,似一棵松木。
牛车里,产妇的□□一声高过一声,撕扯得云也裂了,雨水便更加肆虐地浇下来。
所有人都在等,所有人的心都浮在半空。
直到一声婴孩啼哭划破雨帘。
袁齐妫产下一女,取名英娥。
刘英娥,她是刘义隆的第一个孩子。
刘义隆自我手中接过这小小女婴的时候,脸上绽笑,是只属于父亲的那种笑。
那一刻,我更加不确定,我与他,是否真要走到对立。
一行回城。
那女子说是顺路,把其他人都赶出去,只允我坐在她的牛车里。
“你却不问我叫什么?”她道,一副怨怪模样。
“方才刘义隆已经问过,前辈不肯答,我又何必再问。”
她咂嘴,“我不肯告诉他,却肯告诉你呀。”
“不知前辈怎么称呼?”
“妖姑,妖精的妖。”
我默。
“我知自己生得不够好。生得不好的女子,便更要取个妖媚的名字。”她的声音依旧如少女,漾着眼角的细纹,却也笑出了天真。
我道:“多谢妖姑搭救。”
她又“咯咯”笑,“今日本来不想救,我在暗处看了好一阵,正看得兴起。若不是见到你,我才不舍得打断!”
“我?”
“你不认得我,我可认得你。我此次入关,是寻棋痴那和尚来的。我见过你娘亲,所以一眼就能认出你。”
“你同我娘亲交好?”
“不,才不是。”她说得浑不在意,“我只给她投过毒,险些害死她,闹得棋痴那秃驴要与我断交。”
我又默。
她却自说自话起来,“你与那袁齐妫,究竟有什么样的深仇大恨?为了害你,她竟不惜牺牲身边丫鬟,又赌上腹中的孩子。啧啧……瞧她一副柔顺乖巧,可怕,真是可怕。”
我道:“哦?”
她忙同我解释:“你不信?紫衣人那一拳,即便挥出去,也伤不了人。他把袁齐妫拎起来,也是施了巧力,砍丫鬟那一刀,倒是又快又狠的真功夫!”想了想,她又补充,“不单如此,那袁齐妫乘车前服了药,否则,那一番动荡,孩子早就保不住的。”
我把头朝向车外,看大雨磅礴。
今年的雨水真是名副其实,这遭下完了,底下的日子要怎么好呢。
我叹一口气,“你说,一个女子要怎样,才能引起另一个女子这么多、这么深的恨?”
无人应。
本以为妖姑再不会答。
“她一定要足够幸运,”半晌,她却一字一句道:“她定是有很多人爱,才值得旁人去恨。你知道,爱与恨都是费力气的东西。”
建康的城楼在雨幕中影影绰绰。
忽然觉得,这座城就像一个大的墓冢。它荒芜过太多青春,埋葬过太多深情,唯有死亡,能于当中获得永生。
逃不出去,终究逃不出去。
风雨凄凄,韶光贱。
我自怀中掏出新柳一枝,半日前,它还夹在一个少年的耳畔,沐浴着春光大好。少年死了,它亦蔫了,上头沾了斑斑的血点子。
挥袖一掷。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终付与断井颓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