点灯, 执了竹签,不消停地舞那几张皮影子。映在白墙的是光鲜热闹的一台大戏,红男绿女春日游, 花好月圆长相守。
把一些金风玉露看透, 说来道去, 不过是离别与重逢。杨柳依依也好, 雨雪霏霏也好……都是岁月在往前疾奔, 只把人抛在后头。
皮影子继续舞,舞一个不眠不休。油灯却再不乐意赏光,悄然灭了。
流光呵, 流光呵。几天过去,什么都成了新。
我仍是旧的人。
黄梅雨季, 天色阴沉, 瓦楞上坠着淅淅沥沥的雨串子, 浸了青苔,把最后的几个五月天也搅浑。
我捻了两指的雨, 问息爱道:“义真的墓修好了没有?”
“就在河边上。依你的话,立碑人署名‘刘谢氏’,旁边栽了两棵石榴树。”
榴开百子,吉庆团圆。义真的下一世,定会多子多孙。
我道:“以后我死了也要埋在河边上, 不管隔了多远, 哪怕是江头江尾, 中间总有一条水来维系。何况啼玉也在水里睡着。”
息爱把我哄到床边, “好十一, 快别乱想。我怕,这两天我真是怕……眼见要过了产期, 你腹中孩子还没有动静……”她站在窗边,把脸别向天井,“他走了,这架葡萄也生了虫,迟迟不肯结果子。”
刘义真走了,什么都半死不活。
幸福和健康无二,往往失去了才会察觉。我总是太贪心,想着要很多很多的爱。刘义隆、刘义真、拓跋焘……他们现在都不在了。
我也怕,怕这种无边际的阴沉。吸饱了水的云朵就像大毡子,低低的,朝地面压过来,要把我和宝宝一同闷死。
宝宝呐,你怎么也不理我了?你踢我几脚罢。
娘亲现在很冷清,很需要你的出生。
葡萄终于结籽。
紫藤生在五月末,奇迹般,那天没有落一滴雨。天是碧蓝碧蓝,澄净到没有一点渣子。也没有风,我听着一声高过一声的蝉鸣,安详地等候他降临。
那时我想,阴沉就要到头了,我的宝宝,便叫作紫藤。
紫藤,是旺盛的生命力,是繁花满树,是枯木逢春,是拓跋焘。
我的紫藤,他那么乖。息爱本急着找产婆,可他乖乖就出来了,没有为难我半分。他是一个漂亮的男孩子,有乌黑的胎发,眼睛微眯,吊眼梢;一睁眼,目光超然。
紫藤满月,我抱着他去与义真告别,他用一声响亮的啼哭同义真问好。
那一刻,我禁不住就笑了。
风摇着未成材的石榴树,树叶子沙沙响。
我知道,那是义真也在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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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北走罢,终于可以全无牵挂地向北走。
八月,滑台城。
滑台在昨年被北魏攻破,已属于北魏疆土。我下了马,问息爱,“怎么进城?”
她道:“自然有法子,你别操心。产后才两个月,多注意身子。”
恰时紫藤自我胸前的襁褓里探出小脑袋,皱着鼻子打了个哈欠。
我亲亲他,“累到了没?宝宝真是乖。”
他已经能模糊看到东西,瞅了我好半天,又偏了漆黑的眼珠子,把头拗起来看城墙。
息爱道:“城墙那边有爹爹。”
我默。
半晌,我支吾道:“我还没告诉你,紫藤是拓……”
“是杜韬罢,”息爱面上波澜不惊,“这么漂亮的婴孩,也只有是他的儿子。”
她还骑在马上,亦把目光望向老城墙,“梨族有句老话,‘现在拥有的才是最亮的珍珠。’十一,你是我唯一的亲人了,而过去的那些,我把他们藏在这里。”她指着自己的心口,“这里,有很多蒙了灰的珍珠。”
我几乎不知道该说什么好。
她跳下马,扬起鞭子,把两匹马都赶走了。
“你这是……”
“到北方本就不止这一条路。”她从未笑得这般美,“十一,顺便回家乡看看罢。”
小木舟,刷了乌色的漆。竹蒿子,泛着油黄的光。息爱撑船,我在船头坐着,膝盖上是紫藤。天映在水里,藕花映在水里,芦苇荡子也映在水里。
这么静的一大汪水,我在哪里见过。
在刘义真的眼睛里见过,他是世上最淡然安和的人,动用了满怀的诗意和才情,才造出这么一个好境界。
小船儿划破了水的脸面,留一道浅浅的痕,贴在上头的菱蔓便挤过来,层层又叠叠,报复似的,不让人再行一寸。澄碧的叶子,那么厚和密,曾经掩盖住刘义真眼中的波涛。
“哗——哗——”
竹篙子三两下把它们搅散了,几滴水珠子甩进荷叶杯,蹦上紫藤的脸,紫藤“咯咯”笑。婴孩的笑很轻,肥皂泡一样地浮上去。息爱迎着风唱歌,还是那支没有词的咏叹调。
这是回家。这才是回家。
梨树还是焦枯,沿着山坡蔓延开去。
笼统有多少棵呢?几千?几万?还是更多?
息爱立在梨树林里,好半天不说话。等开了口,已经是颤音,“离开这里时才五岁,是十八年前。我没想过还能回来,看一看这些梨树。这一棵,我在上头捉过迷藏。这一棵,酿出的梨花白特别好喝。还有这一棵,三年才开一次花,骄傲得不得了。”
她的脸上泛出红色来,是微醺的颜色。
紫藤响亮地叫了两声,挥动小拳头表达兴奋。
我道:“我们不走了。”
“不走了?”
“嗯,不走了。在这里造一座小房子,我们一家人住在这里。”
“不是要找杜韬?”
“他会来。”
他一定会来。我那么努力找他,他一定知道了。他说女子该是一架依附大树的紫藤,遮风挡雨的事自有男人来做。他若想找我,就一定能找到。在建康宫,在新安郡,他不是都找到我了么?
如今我完完全全是他的,我做的所有事情,只是在等他。
妾在巫山之阳,高山之阻……
朝朝暮暮,阳台之下……
他是拓跋家的男子,知道梨族的所在。也只有他的风姿能替代珉,圆千百年以前的那个梦。
阳光刺透漫天的云,我的鼻端是满满梨木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