司徒远身影已僵,久久不敢侧身迎向池对岸的目光。
“尹夫人。”楼明傲缓缓偏了视线,真心道,“你同我说吧。”
尹素微打量了司徒远,只轻淡笑过,五指扣着冰寒栏围,愈扣愈紧:“你难道不曾疑虑过吗?或以…疑过又忘
了。每每于艰险遭难中,总有笛音营救,那不是玉笛,是篪。是杭系族人祭拜先祖之音,能奏五声变一音,其
中音律千变万化,更有控掌杭门暗人的权音。为你吹篪护你性命之人是杭族世子。”
“不是你吗?”楼明傲质问出声,由着尹素之言,心下便也豁然明了她同杭门的干连。
“怎么会是我?!”她猛的笑出声,不置可否的摇头,“反了。你问问司徒远,除却你亲历的那两次,他还被
我暗杀过多少回?!”就像漫长的游戏,她总是能变着花样想出折磨他的方式,只他躲过一次又一次。她时而
玩腻了,自也会歇歇,但不会忘记。更不会一不小心爱上这个人。
司徒远背过身,以身影相对,月光玄明,映出他孤绝的影廓。
尹素一顿,继续言着:“我才是时不时调动杭门族人杀你们的人。那个人却在护你。”
楼明傲霎时明白了,恍悟道:“是你,都是你。”她便是那个隐藏在明佑山庄最深的人,明里最是锋芒刻薄,
却静静审视周遭一动一静。甚至…连司徒远最爱装糊涂纵容的女人也是她尹素!她们的一切在她眼底都是戏。
她的存在意义只一个,要不得司徒远片刻安宁!
“是我,都是我。”她入庄第一年做的第一件事便是落了陈景落的胎,当年诞下的死胎,更是她。那些不明不
白于庄中夭折的小生命,皆是她。她不仅喜好折磨司徒远,更要好好折磨那个女人。她便这样逍遥肆意了十二
年,十二年之后,终于有人能代司徒远来质问自己。她明白,司徒远绝不会问一个字,她恨他的清楚明白,更
恨他全然明悟却不肯言一个字。她在他眼里…就只是这般愚蠢吗?
“你与杭子夜…”楼明傲轻吸了口气,不由得愣住,怔问出声。
“是妹妹。”那根刺猛钉入胸口,但想起那个名字,她永世不得安宁,“唯一的姊妹。”她至今也不肯相信,
当年亲自送那丫头上花轿的一瞥后即是天人之隔。那孩子怎么能死呢?她是杭家传人,是世袭掌门,是父亲唯
一的希望。她远比自己要重要,自己不过是由人送来丢去的弃履,她才是金贵的那个孩子,是自己倾尽一生要
守护的人。
楼明傲从来觉得山庄里总也飘着阴魂不散,终以明白,那不是别人,还是她杭子夜。真是厉害的女人,纵以长
逝,却牵引而出那么多故事。脱不开它,离不开她,她不放手,天下人都不得好过。同样是魂魄,她远比自己
厉害。
司徒远微微阖目等着尹素言出那个名字,只立等了许久,终不闻她开口,讶异间回身掠上她的目色。他第一次
由尹素的眸中探出平静的色彩,那里竟没有恨与恶,她似乎要告诉他,这一次她真的是放下了。
尹素淡笑了番,决心已下,终于,一切都结束了。十二年,她害他,不下数百次,漫长无望的报复终以于今夜
了结。她并不打算念出那个名字,或者,是将机会留给他自己吧。他总是要对那个女人解释一回才好。
“司徒远,我放下了。放了你,放了陈景落,更放了我自己。”她尹素不是会回头的女人,言放下必不会再纠
缠,给彼此一个机会,我们都好好活下去吧,“只你,也放下吧。不要年年都去祭拜她了,小夜并不想受人惊
扰。再以后,那个岁岁清明守着她的人,是我,不再是你了。”双手离栏,转身离去。
“杭子夏。”他唤住她,似酝酿了许久,终轻道,“谢了。”
尹素停步,未回身, 微微一笑:“你倒是可以把她的墓地告诉那姓温的,让他领着他女人小孩去看看她吧,她
定会开心的。”
司徒远望着她的背影,倒也忆起来,曾经她盖着那一华喜色嫁给自己,她眼中尽是逼人的芒刺,看向何处皆是
血淋淋。他以为这般女人定是要恨自己一辈子,实则一辈子还是长了些。
池畔的微风凉了,楼明傲只不明白是自己走过去,还是要他步过来。隔岸相望,他的身形明朗,影子却极为模
糊。他不动,真是不动。
她愣了许久,终以提步行过曲桥,转到他眼前,定定地望着他:“你…该是要告诉我什么吧。”
“尹素的父亲便是杭系暗人上一任宗主杭镇。当年血洗龙门山曾以误杀一名尹氏族的女婴,而后便将自家长女
交付于尹门随意杀侮以命偿抵,那一年尹素只四岁。尹氏世代经商,心存善念,留那女孩做了自家幼女。尹素
的母亲早已厌倦血腥残杀的日子,又逢恸失长女,半年后便自断青丝堕入空门。只留幼女于杭门。”他只详尽
予她解释,偏他说的,都不是她想听的。
“我不要听别家的长短。”她摇头,眸中恍惚,“只你告诉我…那个名字。”
他硬生生压住心口所有情感,是不该瞒她,然也不想她痛:“杭夫人入庵不及半年,诞下一子。那孩子是杭门
唯一的男丁,只杭夫人以死相抗,据将幼子托予杭家。那男孩于庵中长大,并未取俗名,只戒名——”
“别说了!”仓促间她打断了他,竟是不敢听下去,怕再听到那个名讳自己会全然控制不住。她全懂了,淋漓
痛彻地明白,她的劫,果真是要近他才能破,可自己…确也是他最大的劫难。深吸下一口气,努力平静道:“
陈景落在偏云殿。”硬起心转身起步。
他伸了手欲挽住她,只错腕而过,落了空。
“朕为何要去?!”他怒言,竟也第一次在她面前念了朕。
“你要去!”她坚定道。
他是皇帝了,便要在天下人面前表足了仁贤博爱之心,不弃糟糠这四字名声却能敌得过他拼力做下许多苦差事
。他怎能不知陈景落于自己恰是一两拨千斤,正以为他除去过宠昏聩的骂名。他沉默良久,言不出的疲惫和落
寞。只闻身后低柔的缓音漫上——
“我在你心里,可以是天地万物,你想我是什么,我都是。只一点,做不到。糟糠之妻,我并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