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接触到丁小海之后, 白茶才真的相信这个世界上是有天才的。
丁小海是白茶教的三年一班的学生,最普通的农村男孩子,名字普通, 外貌普通, 坐在孩子堆里一点也不起眼, 细细打量才能发现他有一双灵动非常的大眼睛。
白茶第一次注意到丁小海跟其他学生不一样是在一节音乐课上, 那天教三年级音乐的老师家里有事, 白茶帮代了一节课。中心小学的音乐课一向简单,只是学习简谱和儿歌,自从白茶来了之后才开始教四五年级五线谱和基本乐理。
音乐课开始没多久, 白茶就发现丁小海的乐感极好,完全没有接受过练耳训练的小男孩竟然有着让人惊叹的音准感, 甚至能根据白茶的弹奏, 把握住四分音符和八分音符。
白茶心中激荡着某种情绪, 一瞬间就下了个决定,既然是她发现了这块璞玉, 那她有责任好好雕琢。
下课之后,白茶摸摸丁小海刺猬一样的头顶,试探着问:“小海,想不想学钢琴?”
丁小海一副懵懂的样子:“钢琴?”
白茶指了指旧风琴:“就和那架脚踏风琴差不多,弹起来很好听, 老师教你, 要不要学?”
“是不是要很多钱?”丁小海问。
白茶一窒, 说:“老师免费教你, 先在风琴上弹, 至于钢琴,老师帮你想办法。”
丁小海似懂非懂, 点点头就跑掉了。
从此,白茶闲暇时间就教丁小海乐理和弹琴指法,只是那架旧风琴走音的厉害,一首曲子弹下来几乎变形的听不出原调。可就是这样的条件,丁小海仍然进步神速。
国庆前的一天傍晚,白茶刚刚结束给丁小海上课,从音乐教室出来看见常搏往这边走。走到跟前,常搏朝白茶笑:“过两天我去省城开会,要不要跟我一起去?”
国庆的时候,省城有一场优秀志愿者表彰大会,常搏名列其中。大红喜报张贴在中心小学的正门口,来来往往的人一眼就能看见。
白茶问:“去几天?”
“两三天吧,最多不超过三天。”
白茶思考半分钟,说:“还是算了,食宿好麻烦。”
“是怕食宿花钱吧?”常搏笑:“没关系,拿着镇教育局的介绍信去住招待所,可以省下一半的食宿费。”
白茶在心里盘算了一下,来花田坝这几个月,攒下的补助如果不乱花,包圆自己的食宿应该是没有问题的,于是她点头:“行啊,我去。”
常搏说:“那我明天去县里买车票顺便开介绍信,有什么要我帮你带的没有?”
白茶立刻想到一样东西,可她不好意思说,只有摇头:“没有。”
常搏也没多问,仍是一笑。
两人迎着夕阳在操场上一圈圈的溜达,常搏问:“怎么样,还习惯这里的生活吗?”
“习惯啊,这里的生活很惬意。”
常搏仿佛很意外她会用这个词,怔了怔,才说:“哦。”
黄昏夕阳与微风,大约是这样的气氛太怡人,白茶忽然有了诉说的欲望,她絮絮的说着对这里的感受,又说到丁小海多么让她惊喜,说来说去,竟然是一种感恩般的赞美。
常搏沉默的听着,偶尔一笑,白茶就继续说下去。
到最后,白茶都不好意思了:“耽误师兄这么久,真是...”
常搏笑说:“没事,如果不是你说,我还真没发现这里居然这么美。”
常搏的笑容总是爽朗而豁达,白茶是真的羡慕他,也就大方的报以一笑。
过了几日,白茶跟着常搏去省城,临行前把闲闲寄养在了丁小海家中。
出官梁的路上全是隧道,火车一路向东行,车厢里暗一阵亮一阵。白茶坐在火车里,头顶的灯光暗淡,耳边是单调的轰隆轰隆声,给人一种时间停滞的错觉。
常搏见她一副困乏的样子,便说:“靠着睡一会儿,到地方我叫你。”白茶模糊的应了声,就靠在椅背上睡着了。
也许是车厢颠簸的厉害,白茶靠在椅背上的脑袋慢慢滑到常搏肩上,常搏一怔,转脸望过去,白茶呼吸清浅,眉头微皱,大概睡的不舒服。他愣了一会儿,慢慢调整自己的肩头到一个恰当的位置,白茶咂咂嘴,眉头舒展开。
到了一站,列车缓缓停下,白茶睫毛抖动了几下,似要醒过来,常搏赶紧闭上眼,就听到耳边传来白茶轻轻地呼声:“呀。”然后是悉悉索索的声音,常搏睁开眼,眨了几下,见到白茶已经尽可能远的坐到座位的另一端去了。
白茶尴尬的望着常搏,常搏似无所觉,问了句:“到哪里了?”
白茶慌乱的往窗外看,可惜站牌被挡住了,她只好摇头:“不知道。”
常搏也跟着瞧了一眼,笑道:“还早呢,再睡会儿吧。”
白茶点头,紧紧的闭上眼,僵硬的靠在铁皮车厢上。常搏又笑了笑,心里仿佛有片羽毛轻缓而无声的盘旋,平静里带着淡淡的失落。
到了省城,常搏带白茶去招待所。来开表彰大会的优秀志愿者都住在二层,一人一间还带洗浴的地方。白茶虽然拿了介绍信,也只能去住一层,好容易有单间,只是条件差很多,一层楼才两个公共卫生间。
常搏说:“要不,我跟你换换,你去住我那间。”
白茶笑:“被人发现可不好办了,说我冒充优秀志愿者,我可担不起这个罪名。”
常搏一笑,帮白茶把行李拎到房间便走了。
第二天一早,在省城教育厅的大礼堂里开表彰大会,来了许多省里重量级的领导,整个大礼堂被围的严严实实的,还有武警站岗。
常搏拿着证明,带白茶一路往里走,没费什么劲就进入了礼堂。白茶在后面随意找了个位子坐下,常搏只说了句“开完会在门口等着我”,就被工作人员带到前面去了。
表彰会开了四个多小时,中间还穿插着文艺表演。白茶这才知道,常搏是这次大会重点表彰的对象,主持人将他的经历讲的煽情而感人。白茶看着台上依旧阳光灿烂的常搏,只觉得高山仰止,反观自己,竟生出一些自卑。
开完会,外面正飘着细雨。白茶在礼堂大门外等着常搏,她刚刚看见电视台的人抗着摄像机,拿着长麦克风把他拦下了。
白茶倒不着急,只看着礼堂外一棵木芙蓉,树不算高大,有大朵的重瓣粉色花缀在枝头,她从来没见过开的这样热闹的木芙蓉,便走近了几步。
身后传来嘈杂的人声,白茶回过头,看见一大群人正朝这个方向走过来。白茶往旁边让了让,那群人里为首的一个领导模样的人却疾步走过来,打量白茶少时,热情的说:“这不是白家小孙女吗?”
白茶的目光却被人群中另一个人吸引,领导还在笑眯眯的打量她:“白首长身体还好吗?”白茶转过目光,微笑道:“谢谢伯伯,我爷爷身体挺好的。”
人群中的那人走过来,朝领导笑:“张伯伯,你还记得白茶啊?”领导哈哈一笑:“北良啊,我第一次见小丫头的时候,她还不大点呢。”
白茶这才想起,眼前的领导是爷爷的老部下,有一段时间是白家的常客。她笑着说:“张伯伯有好几年都没去我家了,上次我还听我爷爷说起张伯伯呢。”
领导和宋北良都是一笑,三人又寒暄了一阵,宋北良跟着领导回到人群中,和众人说了些什么,就转头朝白茶走过来。
走到白茶跟前,宋北良眼中的喜悦像要快溢出来,仿佛有千言万语要对眼前人讲,动了动嘴唇,终究只说了句:“白茶,刚才你站在那里,我想起一句词。”
顿了顿,他缓缓地开口:“落花人独立,微雨燕双飞。”
那样深情的语气,白茶没来由的知道其实他想说的是后半阙词,琵琶弦上说相思,当时明月在,曾照彩云归。
白茶低垂了眼,不管是落花,是明月还是彩云,太美好的东西,她力不从心。
下一个瞬间,她抬起头,朝宋北良笑:“北良哥,你怎么在这里?”
宋北良眼中的光亮微弱下去,不过表情仍是喜悦的:“那你怎么来了?我还准备去花田坝找你呢。”
白茶说:“我跟我们学校的老师一起来的,他是优秀志愿者。”
说话间,常搏走过来,见到宋北良,“嗬”了一声:“宋师兄,怎么是你?难怪我老远就看着眼熟。”
宋北良拍了拍常搏的肩膀:“刚才在台上就看见你了,你小子,真争气。”
三人一起去吃饭,白茶才知道常搏和宋北良都是T大学生会的,宋北良比常搏高一届,一个稳重沉着,一个阳光灿烂,坐在一起倒也很协调。
谈话间,白茶听出来宋北良的基金赞助了中部的志愿者,所以这次特别被邀请参加表彰大会。吃完饭,常搏开玩笑说既然有护花使者,那他要去看同学,然后就先走了。
宋北良开着车带白茶在省城里逛,两人都是第一次来这里,只是顺着大路没有目的的往前开。远远看到一个大超市,白茶犹豫再三,还是说:“北良哥,我想去超市。”
宋北良以为白茶去超市买吃的,没想到,白茶来到卖卫生用品的地方扫荡一样抓了好多包卫生巾到购物车里。
白茶低着头,简直不敢看宋北良,冲到收银台交了钱,宋北良走过来,从白茶手里接过大塑料袋。白茶闪躲,直说:“不用,我自己拿就可以了,真的不用。”
“白茶,”宋北良轻声说:“你怎么这么倔?”
白茶一怔,抬头看宋北良,他望定她,脸上不是生气也不是埋怨,只是很痛心,但却极力压抑着,眉头都皱起来。
两人默默无言的回到车上,宋北良心浮气躁,“啪”的摁开了收音机,里面传来缠绵的歌声:给我一刹那对你宠爱,给我一辈子送你离开,等不到天亮美梦就醒过来。
还没等白茶反应过来,“啪”一声,收音机又被关上。白茶吃惊的看着宋北良,怯怯的喊了声:“北良哥...”
宋北良闭了闭眼,转过头对白茶说:“白茶,你知不知道...”
白茶睁大眼,等待他下面的话。
宋北良似乎笑了笑:“算了,你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