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
乌衣道人缓缓地拍着掌,那尖锐而难听至极的怪笑声几欲穿破众人的耳膜,“皇上好魄力!既然皇上如此爽快,那么,贫道要皇上的命,成不成?”
萧晸尚未回答,范江已抢在前头,怒斥:“你放肆!”
“桀桀桀……贫道以为皇上深爱娘娘,以命换命那是不在话下的,如今看来,也不过如此……”乌衣道人不怀好意的目光转而觑着郎璎珞,道:“皇后娘娘,若是皇上快死了,你可愿用自己的命换他?”
郎璎珞正被乌衣道人那句“以命换命”惊住,慌乱地想,她中了毒,果真是要死了么?萧晸会答应用他的命换自己的命么?不!即使萧晸答应,她也绝不答应……却冷不防被他一问,微微一怔,虽是没有开口回答,心中却已即刻有了答案。
若用她的命换萧晸的命,她是……愿意的。
听到那换药的条件的刹那,萧晸几乎就要脱口答应,却在范江那声怒斥下悚然回神——除了是郎璎珞的夫君,他还是大胤的一国之君!当初坠崖的那一瞬,他只能遵循本能而行,然而眼下有了考虑的余裕,江山社稷面前,他不由得迟疑了。
江山美人,往往总是江山在前,美人在后。以至于很久以后,萧晸多少次午夜梦回,想起此刻之时,他无不后悔,如果这时他能少一分迟疑,那么,老天对他是不是会多一分宽容?如果他能多一分坚定,那他与璎珞又是不是会少一分遗憾?
萧晸攥紧了拳头,指尖仿佛要贯穿了掌心。他正要开口,那清凌如霜而的嗓音却在那一瞬清清楚楚地传进他的耳中。
“萧晸,不要答应!”郎璎珞微微仰起头,脸色苍白,双眼却乌黑明亮,透着一抹决绝,望着他,一脸倔犟地道:“用你的命换来的药,我是不会吃的。你别想扔我一个人,你到哪里我都跟着你。”
他浑身一震,那句到了嘴边的“除了这个条件,其他的朕都能答应你”竟成了一把明晃晃的刀,狠狠地捅进他的心口,将他剜得支离破碎,体无完肤。
他刚刚都想了些什么!他又想说些什么!
乌衣道人却在此时开口道:“皇上与娘娘真是鹣鲽情深,贫道可真感动!也罢,贫道向来不做强人所难之事,既然皇上舍不得性命,那便用武功来换吧!皇上若肯即刻自断全身经脉,贫道二话不说,双手奉上镜花水月蛊的蛊虫,如何?”
自断全身经脉何止是自废武功而已?便是连行动也不能了!那乌衣道人好阴毒的心思,竟是要逼得萧晸变成废人!
然而,萧晸毫不犹豫,“好,朕答应你。”
范江双膝一屈,跪在萧晸面前,咬牙叫道:“皇上三思!”
郎璎珞虽不知自断经脉等同废人,却想着决不能让萧晸为她受辱。她紧紧抱着萧晸的手臂,连连摇头,“不要!我不许你自断什么经脉,我不许……”
若不答应,难道眼睁睁看着她毒发而死么?刑场那次,他已差点失去她了,这一次,萧晸横了心,内力一转,震开了郎璎珞,抬头盯着乌衣道人,缓缓道:“乌衣老道,你最好说到做到。”
“萧晸不要!”郎璎珞被震得踉跄倒退,惊急间,只慌乱地冲着乌衣道人叫道:“究竟是有什么怨仇,你为什么非要这般折磨萧晸不可?”
乌衣道人的脸色终于霎时沉了下来,阴恻恻地冷笑道:“什么怨仇……娘娘问得好,问得真好!贫道远远没有娘娘的宽容大度,家中百口人命的怨仇说扔便扔了,还能与仇人恩恩爱爱,生死相随……皇上,百年前被你们姓萧的灭了门的琅琊谷家,报仇来了!”
他凄厉地仰天狂笑,伸手指着昏渺沉暗的天幕,嘶声叫道:“太子惇!你看看你造的孽,如今报应在你的子孙身上了,你看见没有!我等了百年!百年!我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就是要等着看你们姓萧的跪在谷家冤魂面前忏悔的这一天!看着吧,总有一天,你们姓萧的定会不得好死!大胤?我呸!”
他忽然探手入怀,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木头牌位,恭敬而虔诚地捧在手中,嘶哑着嗓子道:“我家老爷为你们姓萧的出生入死,打下这片天下,换来的却是尸骨不存,挫骨扬灰!萧晸,我要你在我家老爷的牌位前磕头认错!”
范江大怒,“老道!你别欺人太甚!”
乌衣道人压根不理范江,浑浊的眼珠子死死盯着萧晸,“你磕还是不磕?”
萧晸平静地道:“你可以要朕的命,但是,这个头,朕绝不会磕。朕能答应你,回宫后立即恢复谷家荣耀。”
乌衣道人脸色大变,尖声叫道:“你竟敢不磕?”
“五一,这么多年了,靖安少爷早已放下,你应该放下了吧。”
一道清越如风的嗓音淡淡响起,在这剑拔弩张的气氛之中,竟是异常的宁静祥和。众人俱是一怔,纷纷转头望向那突然打破沉默出声的白衣青年。
颜询安安静静地站在原地,只是凝着目光,温柔而怜悯地望着屋顶上状若疯狂的乌衣道人。听了那一句话,乌衣道人显然心神大震,好半晌才猛地回过神来,嘶声问道:“你是谁!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怎么知道靖安少爷的名字!”
颜询声音极轻,“靖安少爷是我的曾祖父。五一,你离开你的靖安少爷那么多年,却不曾回去看看他,你可知道他一直惦记着你?”
乌衣道人失神地盯着颜询,“你是靖安少爷的曾孙儿?怪不得,你的眼睛和靖安少爷的一模一样,一模一样……靖安少爷,他、他还好么?”
“曾祖父四十几年前已经离世。他临终前留下遗言,吩咐孙儿若是见到了他最好的兄长五一,记得告诉他一声,放下仇恨,也放了自己。”
放下?他执着了整整百年的仇恨,难道真的应该放下了么?五一茫然地看着颜询清亮的双眼,恍惚间,仿佛又回到了少年时代,他看着前方人还没他胳膊高的俊秀小少年,握着一块刻着飞鹰的玉佩,跪在一个书着“显考谷卫公讳仲机府君生西莲位”木头牌位,日复一日,年复一年,一下一下地磕着头,磕得白净的额头都沁出了鲜血,沾湿了玉佩的缨穗。
那清脆稚嫩的嗓音无比坚决地道:“爹爹在上,靖安总有一天必会手刃仇人,报我谷家满门被屠戮之仇!”
谷家满门被灭,此仇焉能不报?可是,如今的谷家只剩下不到十岁的靖安少爷、体弱多病的四夫人、老仆泉叔,和他五一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厮,而他们的仇人却是当年的太子惇,当今的光治皇帝,他们该怎么报仇?
“五一哥,靖安学兵法谋略,你学武功,待得咱们学有所成,便结伴到上京的皇宫去杀了狗皇帝,抢了他的皇位可好?”
五一用力地点点头,“好,靖安少爷,你留在谷中好好的看书,五一出谷去找高人习武,等五一学到了绝世武功,便回来谷中,带少爷去上京的皇宫,杀了狗皇帝,抢了他的皇位!靖安少爷,你便来当皇帝!”
小少年双目晶亮如星,定定地望着他,道:“嗯,到时候,靖安一定封个最大的大将军王给五一哥!”
于是,他便瞒着四夫人和泉叔偷偷离谷,满天下的去寻那传说中的高人。终是皇天不负有心人,他当真遇到了高人,传授他一身武功,却也喂了他一身毒物,令得他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他怕自己会被毒物迷失了本性,忘记曾经的一切,他便趁师父不注意,偷偷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木头牌位,天天学着靖安少爷的样子向老爷的灵位磕头发誓,让血里的仇恨煎熬得越发浓烈。
他一心想回去见靖安少爷,偏偏他无法离开师父的钳制,他只好等,慢慢地等着逃离师父的机会。可是,他是怪物,他的师父便是比他更加厉害的怪物,当他终于等到师父被仇人围攻而死时,他已是一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子了。
那样漫长的岁月,他再也找不到当年从琅琊逃出后,他与泉叔护着大腹便便的四夫人躲藏太子惇追杀的那个隐蔽山谷了。便是他们的大仇人光治皇帝也早在几十年前寿终正寝,他和靖安少爷早也没有机会亲自手刃仇人了。他像个孤魂野鬼,孤零零地漂泊于世,不再是那个雄心壮志的少年五一,而只是一个满心仇恨,却彷徨无依的老人。
直到有一天,“那个人”找上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