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娘子!娘子!”一声抑扬顿挫的高呼传来,将满室的沉沉死气吹了个烟消云散,也让春霄忍不住的揉着自己的太阳穴。
“说了多少次啦!不许叫我娘子!”春霄柳眉倒竖的喝道。此时的她,可以说与几天之前还坐在闺房里发呆的怨妇形象判若两人,而这副颐指气使的模样,才是我们郭大小姐的真实面目。
进入阴间以来,她一度因为意志消沉而忘了端起自己的架势,这几天——拜某个乐天的少根经所赐,让她又燃起了徐徐生气。
“杜公子!男女授受不清,请谨言慎行!”
“那叫你什么?”杜尚秋被当头泼了盆冷水,却不见丝毫颓色,恬着副笑脸追问道:“叫你春霄?”
“不对!你得称呼我‘郭小姐’!”春霄怒目圆睁,见杜尚秋往前走,她就毅然决然的往后退。
“好好好,怎样都无所谓,但是你大可不必公子、公子的喊我,我倒是完全不介意你叫我尚秋的。”
“不,礼义不可不存,我必须称呼你为杜公子。”
“好吧好吧,你爱怎么喊就怎么喊。”杜尚秋挥挥衣袖,很豁达的样子。随后他忽然又想起了被春霄打断的话题,兴奋的说道:“对了,娘子,你快看看!看看!”
“……”春霄白眼一翻,感情这家伙当她刚才的话都是在放屁?
“有什么好看的?”她抽空瞟了杜尚秋一眼:两个眼睛、一个鼻子、两个耳朵、一个嘴巴。五官的总体搭配确实不错,就是那张没心没肺的笑脸在这阴间看着让人心烦。
“哎!看我的脚啊!”杜尚秋见春霄完全没有用心观察,不禁自己揭示谜底。
脚?春霄顺着杜尚秋往下看,只见他的下身衣摆晃晃悠悠悬浮在空中,竟赫然是踏空而行。
“怎么样?我刚跟街对面的秦大爷学的,很神吧。哎呀,作为鬼魅要是不会飘着走,岂不遗憾?”
杜尚秋说的津津有味,摇头晃脑,完全没注意到春霄的脸色变的越来越黑,最后“哇”的一声掉转头去:“人家妙龄早逝,伤心都来不及,你却开口闭口‘鬼鬼鬼’的,还特意搞出这副鬼样子给我看,你太恶毒啦!”
春霄这劈头盖脸的指责骂的杜尚秋措手不及,他没想通自己的热心表演怎么就成了蛇蝎心肠了,可看到春霄一抖一抖的肩膀,还是连忙落下地来,搂着她的肩安慰道:“不哭不哭,你没死,你还活着,你还是京中人人夸赞的那位郭家二小姐。”
“哇!”春霄本来是假哭,这回真的滚下泪珠来,“哪壶不开你提哪壶,你安的究竟是什么心!”说罢把杜尚秋推搡出去,反身就把房门关的死紧。
“娘子!娘子!我有口无心,你别生气啦,你要我怎么做才原谅我啊?”
“你给我滚回你的院里去,没我的吩咐不许来找我!”
对于人生末路上忽然多出来的这么个男人,春霄是万万也没有想到。
她后来才知道,家里之所以给自己订下了这门阴亲,仅仅是因为她与杜尚秋很凑巧——不!是很不巧的死在了同一天里!
都是高门府第,这种消息也很灵通,于是两家一合计:男未娶,女未嫁,八字也和,正好正好,凑成一对。
春霄也知道,这是她爹娘心疼自己,但是……但是……也不该如此草率的把自己的终生大事就这么决定了吧!女儿活着的时候你们可能担心女儿无人依靠,可现如今女儿已经死了,有牛头马面、黑白无常在那看着呢,你们还怕女儿走歪道不成?
再说了,你们真的认为那个人适合我吗?对方的品行、相貌、德才你们认真的考量过吗?……不过,好像也没法考量就是。
总之,唉……春霄长吁短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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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娘子!娘子!来吃点东西吧。”
心中所想的清静根本没有维持多久,就被杜尚秋打破了。关于自己不许他踏进院落来的禁令,他公然是左耳朵进右耳朵出。春霄就纳了闷了,这人真是功勋世家的公子吗?怎么这么像泼皮无赖!
“不许叫我娘子!”重申第五百六十四遍后,春霄看见了杜尚秋端进来的东西,皱眉问道:“这是什么?”
“哎,这是京里有名的水晶煎饺啊,娘子你没吃过?”杜尚秋顺势递上一副筷子。
“我是问你从哪弄来的?”京城的名典小吃她大小姐怎么会不知道,可难道饺子也有三魂七魄,能入黄泉?
“说来也巧,街头那个糕点铺居然是喜福乐过去的一个厨子开的,我昨天上街溜达时才发现的,他家的水晶煎饺可正宗了!”
“什么?厨子……那厨子死了后来阴间还要开店?”
“娘子,不是你说的嘛,咱们不能当自己是死了。”杜尚秋主动夹起一个饺子搁到春霄面前的小碟里,自己则已经吞了一个下肚,腮帮子一边鼓动一边说道:“我想了想,娘子说的很有道理,如今虽是在阴曹地府,可我们毕竟还没有转世投胎,都还有着生前的记忆。虽说已经不用吃喝了,但也不应该虚度光阴,眼下是老天爷留给我们的最后一点时间,应当开开心心的接着过才是。”
看着杜尚秋吃的津津有味,春霄不知怎的,心里也痒痒的难受。可她并不是馋那饺子,而是杜尚秋的言论,像一条溪流,流过她龟裂的心房。
突然之间,暖暖的。
意识到自己居然被这个死皮赖脸的家伙打动到了,春霄不快的撇撇嘴,用筷子有一搭没一搭的播弄着饺子道:“我生前不喜欢吃这油腻玩意儿,我想吃雪粉斋的红豆糕。”
“哎,那好啊!走走走,我们出门逛逛去,雪粉斋百年老字号,总能碰到个把个死鬼师傅吧。”杜尚秋三下五除二的把煎饺吃完,不由分说的就拉着春霄就往外走。
“喂喂!松手啊!死鬼!”春霄挣脱不了,气的直跳脚。
这什么人啊!自己只是要浇浇他的冷水,他怎么还这么大劲头?死后尚且如此,那他活着时岂不是整日的翻江倒海?
大街上,远比春霄想象中的要热闹的多。
她身体死了,心也跟着死如止水,被鬼差领到自己院前时完全没有留意过周围的环境,这次被杜尚秋硬拖出来,刚一出院门,就被外面的车水马龙震撼到了。
虽然没有艳阳当头,没有白云碧空,可街上仍然熙熙攘攘,人头攒动。摆地摊的,挑货担的,开商铺的,应有尽有。纵使有着不少像春霄之前那样完全闭门不出的幽魂在,却还有很多人,看来是要在阴司也活个痛快的。
“呦,杜公子,您又出来逛啦!”
“刘伯,你好啊!”
“杜公子,几天没见了啊。”
“胡大嫂这是哪里话,我昨天还来你这喝过茶的。”
“小杜啊!这就是你媳妇吧,果然俊的很呐。”
“姥姥,谢您夸奖了。”
“杜兄!哎呀呀,不是兄弟说你,你小子死了居然都能享齐天之福。”
“何兄要是羡慕,不如也抓紧时间物色一个,还来得及。”
“……你很吃得开啊……”眼见着杜尚秋跟谁都能聊几句,跟谁都很热络,春霄酸溜溜的讥讽了一句。都不知以后是做人还是做畜生了,搞这么活泛干什么?
杜尚秋不知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对着嘲讽毫无反映,只是咧嘴直笑:“嘿嘿,娘子谬赞了。兵法曰‘故善战者,致人而不致于人’,我这只是主动搞清形势,联络感情,也有利我们家宅安全不是。”
“呵,没想到,你还精的很……什么我们家宅!谁跟你‘我们’!”讽刺到一半,春霄忽然回过味来,又是一句怒骂。可杜尚秋一句“兵法曰”还是让她不禁问了一句:“你以前做什么的?可有官职?”
虽然对杜尚秋的存在一百二十个不痛快,但面对这躲不过也绕不过的人,春霄也是没法无视的。她亦曾想过关于他的事情,比如他有何爱好?会是什么脾气?以前做过些什么?这下就正好问出来了。
“唉……为夫不才,尚无实职,不过我家是将门之家,所以自幼研究过一些兵书,也曾在家父的手下混过。”杜尚秋虽然这么说,但神态自然开朗,显然是在谦虚。
“……那你又是如何亡故的?”春霄下意识的问道。
杜尚秋略有一顿,很快又恢复平常笑脸,更加不好意思的挠挠头:“说来挺丢脸,是一日骑马打猎,没留神摔了下来,也实在是我太倒霉,正好伤了要害,结果就……呵呵,那个了……”
“哦~”春霄脱了个长腔,“确实够丢脸。”
将门虎子坠马而亡,岂不是大水冲了龙王庙。
她这么想着,不免有些小人般的高兴。杜尚秋见她面色愉悦,也就回问了一句:“那娘子你又是因何亡故的?”
春霄不听则以,一听顿时柳眉倒竖,“你打听这个干吗!”
“没什么啊,我都实话实说了,娘子不该礼尚往来吗?”杜尚秋回答的甚是无辜。
想一想,确实是这么个礼,春霄固然很讨厌旧事重提,但她响当当大户人家的小姐,却也得行事有理有节。
“我是……我是抑郁而亡的。”她最终不甘心的小声嘀咕道。
“什么?抑郁?因为什么?”杜尚秋闻言凑近过来,表情很是关心。
“因为……因为我喜欢一个人,却不能与他结合……”
不知为何,对着几乎完全陌生,却又顶着她丈夫头衔的杜尚秋,自己能说出这个一直藏在心中的秘密。就连家人守在病榻前,一遍遍的追问她为何伤心时,自己都只字未露,为何却会对他说?
正是因为陌生吧……而且,顺便叫这家伙死了骚扰自己的心,大小姐我可是情感贞烈,始终如一的!
“哎呀,娘子死的甚是浪漫啊!”杜尚秋不仅没有捻酸吃醋,居然还突发奇语,“让为夫猜猜,娘子可是自小养在深闺,忽而花前月下,结识一贫寒才子,彼此眉目传情,却又碍于身份地位不能结合,故而相思而亡?”
他侃侃而谈,扯的不知是哪里来的戏段子,末了还说道:“其实娘子不必过于伤心,我虽说不上人中龙凤,也算是个东床快婿了,就让我……”
乓的一声,一个重物忽然从后面砸中他的肩膀,杜尚秋不解的回头一看,却是春霄冲自己砸了个大萝卜,她另一只手里还从路边摊上又拿了一个过来。
“娘……娘子?”他一时无语,也没了那副嬉皮笑脸,因为春霄羞愤的一张脸,此时已泪水连连。
这个死鬼莽夫懂什么?!居然如此调侃!
自己的苦,自己的痛,有口难言,有心难辩的痴缠谁能理解!不说出来,心乱如麻;说了出来,万劫不复。那可望而不可得的心情……谁能明白!
“杜尚秋,你这个大混蛋!”
春霄又冲他扔出一个萝卜,终是哭着一路往家的方向跑去了。